书城文学海边有座红房子
3796400000004

第4章 睡班

头一回上夜班,熬到天放亮的时候,我实在支不住了。我对带班的路师傅说:

“我得睡一回儿,路师傅?”

路师傅没有我大,可他看上去挺老成。油田上就这样,别管大小,只要他比你早参加工作一天,他就是你的师傅。我提到要睡觉,路师傅也受感染,冲我直打哈欠,说:“你睡!”

我问他:“你不睡?”

他说:“我不睡。”

后来,我跟他又说了什么,不记得了。我趴在桌子上睡了!

醒来一看表,七点五十了。路师傅不在值班室,院子里也没有。接班的马上就要来了,报表、记录什么的都没写,卫生还要打扫。

“路师傅?”

我站在院子里大喊了一声,没有人答应。又喊一声,还是没有人答应。

这时刻,我想起计量间。

计量间是我们上班要观察的工作间。里面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是管子,管子上尽是大大小小的各式仪表,仪表上反映出的数字,标明此时此刻每一口油井、水井的实际生产情况。每隔半小时要巡回记录一次。可实际上,一个班能检查一次就不错了,都是“死”数字,大差不厘地抄抄了事。当然,这事不能让当官的发现了,一旦被查到谁在报表上“造假”,轻者大会批评,重则开除公职。韩队长曾经在会上专门分析过这个问题。韩队长说,如果大家所填的每一口油井、水井的数字都是假的,那我们小队、大队,一直到石油部、国务院报出的数字都是假的。想想这问题多么严重吧!可采油工人不管那些,抄!编,那多省事,又不用动脑筋计算,又可以美美地“睡班”。

“路师傅?”我一把推开计量间的门,路师傅正在门后揉眼睛。我说:“你也睡着了,路师傅?”

路师傅一惊!很生气地说:“我哪睡觉,我不是在看仪表吗?”

说着,他眼睛直往仪表上盯。

我心想,这路师傅可真够积极的,有事没事尽守着仪表。难怪韩队长大会小会的总表扬他。要不,怎么会安排我跟他实习呢。

转天,又夜班。我已不再为夜班而新鲜。接班后,趴在桌上就呼天啦地地睡着了。天亮醒来,路师傅又在计量间里看仪表。我有些不好意思,忙帮着扫卫生,填写报表。

晚上,队上又开会。会后,韩队长把路师傅留下。

回头,我都睡下了,路师傅又把我叫到房后的大柳树底下,歪着头质问我:“你跟韩队长怎么汇报的?”

“什么怎么汇报的?”我很吃惊。

“不要嘴硬!”路师傅说这话的时候,还咬着牙根儿。怪吓人的!

我心平气和地说:“路师傅,你不要生气,有什么事情?慢慢说好不好?”可路师傅仍旧很生气地歪着头。问我:“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在计量间里睡觉的?”

“没有呀!”我说:“你不是一直都在守着仪表吗?”

路师傅牙疼似地吸了一口凉气,把本来歪着的头,又歪到另一边去。突然,他指着我,问:

“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我一五一十地回忆说:“上午去羊儿洼赶集;中午把昨天脱下的衣服洗了洗;下午和资料室的小冯在队部门前打羽毛球。”

“韩队长看见了吗?”

“看见的,在集上我还和他打过招呼呢!”

路师傅叹一口气,说:

“问题就出在这里!”

“什么问题出在这里?”

一时间,我很纳闷。

路师傅指着我说:“你下了大夜班,又赶集、又打羽毛球,一天不睡觉?”

我说:“我不困呀!”

“我知道你不困!”路师傅说着,牙根一咬,说:“韩队长看破你啦!”

“看破我了?”我小声重复着路师傅的话,问:“看破我什么了?”

“看破你上班睡觉了。”

路师傅说着,“嚓!”一声划亮一根火柴,点上一支烟,靠树根蹲下,拐过脸,半天没有搭理我。

“你上了一夜的班,回来还挺精神,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你‘睡班’吗?”路师傅深吐着烟雾训我。

当下,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刚来上班几天,就背上了“睡班”的“黑锅”。别说给韩队长的印象不好了,上头知道了,将来定级转正都是个问题。再说,路师傅一直受韩队长表扬,今晚,为我“睡班”被剋了一顿。想到这些,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跟路师傅说:“路师傅,这事都怨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路师傅噌地站起来,说:“什么呀!你是实习的学生,碍你屁事!关键是我。”

我很奇怪!“睡班”的是我,怎么问题的关键又是他呢?

路师傅不想再往下说了,冲我摆摆手。示意,算了,你回去睡觉吧。

当夜,我几乎没有合眼,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

第二天,午饭后,韩队长一手拎一个铁桶出来打水,我硬着头皮走到水龙头跟前,想承认自已“睡班”的错误,再一个想为路师傅解脱解脱。

哪知,韩队长没等我把话说完,就说:“你没有什么,刚上夜班,没有不睡觉的。关键是那个路金龙(路师傅),他上班睡大觉,下班还躺在床上装瞌睡,太狡猾了!”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路师傅被韩队长诈出来:他在计量间不是看仪表,是睡大觉。他倚在门上站着睡,谁一推门他就醒了。所以,队上历来查岗,他都在认真地“观察仪表”。因此,总是受表扬,年年都是先进生产者。

这年年底,也就是上头来文调我回厂部工作时,路师傅在一天夜里把我叫到房后的大柳树底下对我说:

“你到了厂部,想法子帮帮我,给我换个单位吧。”

听他这话,我半天无语。

我知道,自打那次“睡班”事件后,尽管路师傅再也不睡班了,可韩队长就是不正眼看他了。大会小会上,想起来就指桑骂槐地臭他。

遗憾的是,我到厂部工作的几年中,一直没有能力把路师傅调出韩队长的管辖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