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着欧吉安书中召唤咒语的符文,那是两年前或更久以前的事了,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有看过那些符文。当时,他在黑暗中阅读;现在,他置身于黑暗中,仿佛回到那天晚上,把展开在面前的书页符文,重新读过一遍。不同的是,这次他看得懂所读的东西,不但可以一字一字大声读出来,而且还看见一些记号,晓得这个召唤术必须融合声音和身、手的动作,才能运行。
别的学生站着旁观,没有交谈,没有走动,只有些微发抖——因为大法术已经开始施展了。格得的声音原本保持轻缓,这时变成深沉的诵唱,但大家听不懂他唱的字是什么。接着,格得闭嘴静默。突然,草地间起风了。格得跪下,大喊出声,然后他俯身向前,仿佛以展开的双臂拥抱大地。等他站起来时,紧绷的手臂中似乎抱着某种阴暗的东西,那东西很重,他费尽力气才站了起来。热风把在山丘上黑压压的青草吹得东倒西歪。即使星星还闪烁着,也没人看得见了。
格得两唇间先是念着咒语,念完后,清清楚楚大声喊出来:“叶芙阮!”
“叶芙阮!”他再喊一次。
他刚举起来的那个不成形的黑团,一分两半。黑团碎裂了,一道纺锤状的淡淡幽光在格得张开的双臂间闪现。那道幽光隐约呈椭圆状,由地面延伸到他手举的高度。在那个椭圆状的微光中,有个人形出现了片刻:是个高挑的女子,正转头回顾。她的容貌很美,但神情忧伤,充满恐惧。
那灵魂只在微光中出现刹那,接着,格得双臂间那道灰黄的椭圆光越来越亮,也越来越宽,形成地面与黑夜间的一条缝隙,世界整个结构的一处裂口。裂缝中闪现出一道刺眼的强光,在这明亮畸形的裂缝中,有一团黑影似的东西攀爬着,那东西又敏捷又恐怖,倏地便直接跳到格得的脸上。
在那东西的重量扑击之下,格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并惶急嘶吼一声。瓯塔客在维奇肩头观看,它本不会发声,这时竟大叫出声,并跳跃着好像要去攻击。
格得跌倒在地,拼命挣扎扭打。世间黑暗中的那道强光在他上方加宽扩展。一旁观看的男孩都逃了,贾斯珀跪伏在地,不敢正视那道骇人强光。现场只有维奇一人跑到他朋友身边,因此只有他一人见到那团紧附着格得的黑块,正撕裂格得的筋肉。它看起来就像一只黑色的怪兽,大小如幼儿般,只是这幼儿似乎会膨胀缩小,而且没有头也没有脸,只有四只带爪的掌,会抓又会撕。维奇吓得呜咽抽泣,但他仍然伸出双手,想把格得身上那东西拉开。但就在他碰着那东西之前,身体就被镇缚住,不能动弹了。
那道刺眼难耐的强光逐渐减弱,世界被撕裂的边缘也慢慢闭合。附近有个声音,说话轻柔得宛如树梢细语或喷泉流淌。
星光恢复闪烁,山脚的青草被初升的月亮照得发白,治愈了黑夜,光明与黑暗的平衡呈现复原与稳定。那只黑影怪兽不见了。格得仰面横躺在地,手臂张开,仿佛还保持着欢迎与招魂的姿势。他的脸被血染黑,衣服有很多污渍。瓯塔客蜷缩在他肩头颤抖着。他上方站着一位老人,老人的斗篷在月色中呈现苍白的微光:原来是大法师倪摩尔。
倪摩尔手杖的尾端在格得胸膛上方旋转,发出了银光。它一度轻触格得的心脏,一度轻触格得的嘴唇,同时,倪摩尔口中还念念有词。不久,格得动了一下,张开嘴唇吸气,大法师这才举起手杖,放到地上。他垂下头,倚着手杖,样子沉重得仿佛几乎没有力气站立了。
维奇发现自己可以行动了。他环顾四周,看到召唤师父与变换师父也已经到场。施展宏大巫术时,不可能不惊动这些师父,而且必要时,他们也自有办法火速赶到。只不过,没有人比大法师来得快。这时,两位师父已经派人去寻求协助。来者有的陪伴大法师离开,有的(维奇是其中之一)把格得抬到药草师父那里。
召唤师父整夜待在圆丘守候监视。刚才,在这个山脚下,世界被撕开了,如今却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没有黑影趁着月色匍匐到这里来寻找裂缝,以爬回自己的疆域。那黑影躲过了倪摩尔,也避开了法力无边、环绕保护柔克岛的咒语城墙,但它现在就在人间,在人间的某处藏匿着。假如格得当晚丧命,它可能早就想办法找到格得开启的那扇门,追随他进入死亡之境,要不就是偷偷溜回它原来的什么地方;为此,召唤师父才在圆丘边守候。但格得活下来了。
大伙儿把格得放在治疗室的床上。药草师父先处理他脸孔、喉咙、肩膀的伤。那些伤口很深,且参差不齐,显见伤人者极其恶毒。伤口的黑血流个不停,药草师父施了魔咒,还用网状药草叶将其包了起来,但血仍汩汩流渗。格得躺在那里又瞎又聋,全身发烧,像慢火闷烧的一根棍子。没有咒语能把烧灼格得的东西冷却下来。
不远处,喷泉流淌的露天庭院里,大法师也毫不动弹地躺着,但全身发冷,非常寒冷,他只有眼睛还在活动,凝望着月光下的喷泉滴落、树叶摇动。他身边那些人,既不施咒,也不治疗,只偶尔安静交谈,然后转头看他们的大法师。大法师静静躺着,他的鹰钩鼻、高额头、白头发等,让月光一漂白,全部呈现出骨头似的颜色。为了制止格得轻率施展的咒语,驱赶贴附格得的那个黑影,倪摩尔耗尽全部的力量,他的体力散失了,奄奄一息地躺着。不过,像他这般崇高的大法师,一辈子涉足死亡国度干萎的陡坡无数次,所以辞世时都十分奇特:因为这些垂死的崇高法师并不盲目,而是一清二楚地踏上死亡之路。倪摩尔举目望穿树叶时,在场的人都不知道,他看见的是夏季破晓时隐淡的星辰,而且是不曾在山丘上方闪烁,也不曾见过曙光的异域星辰。
瓯司可岛的渡鸦是倪摩尔三十年来的宠物,而今已不见踪影。没人看到它去哪里了。“它比大法师先飞走了。”大伙儿守夜时,形意师父这么说。
天亮了,第二天暖和又晴朗。宏轩馆和绥尔镇的街道一片沉静,没有熙熙攘攘的声音,直到中午,诵唱塔的铁钟才刺耳地大声响起。
次日,柔克九尊在心成林的某处浓荫下聚首。即使在那儿,他们仍然在四周安置九座静默墙,如此一来,他们从地海的所有法师中选择新任大法师时,才不至于有人或力量来找他们谈话或听见他们讨论。威岛的耿瑟法师中选。选定后,马上有条船奉命穿越内极海,前往威岛,负责把新任大法师带回柔克岛。风钥师父站在船首,升起法术风到帆内,船很快就启程离开。
这些事,格得一概不知。那个燠热的夏季,他卧床整整四周,目盲、耳聋、口哑,只偶尔像动物一样呻吟吼叫。最后,在药草师父耐心护理下,治疗开始生效,他的伤口渐渐愈合,高烧慢慢减退。虽然他一直没讲话,但好像渐渐可以听见了。一个爽利的秋日,药草师父打开格得卧床的房间门窗。自从那晚置身圆丘的黑暗以来,格得只晓得黑暗。现在,他看见天日,也看见阳光照耀。他掩面哭泣,埋在手中的,是留有伤疤的脸。
直到冬天来临,他仍只能结结巴巴说话。药草师父一直把他留在治疗室,努力引导他的身体和心智慢慢恢复元气。一直到早春,药草师父才终于释放他,首先就派他去向新任的大法师耿瑟呈示忠诚,因为耿瑟来到柔克学院时,格得卧病,无法和大家一起履行这项责任。
他生病期间,学院不准任何同学去看他。现在,他缓步经过时,有些同学交头接耳问道:“那是谁?”以前,他步履轻快柔软强健;现在,他因疼痛而跛行,动作迟缓,脸也不抬起来,他的左脸已经因伤疤而发白。那些人不管识与不识,他一概躲避,就这样一直走到涌泉庭。他曾经在那里等候倪摩尔,如今耿瑟在等候他。
这位新法师与前任大法师一样,穿着白斗篷,但他和威岛及其他东陲人一样,是黑褐色皮肤,浓眉底下的面色也黑沉沉的。
格得下跪呈示忠诚与服从。耿瑟沉默了片刻。
“我晓得你过去的行为。”他终于说,“但不晓得你的为人,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忠诚。”
格得站起来,一只手撑着喷泉边那棵小树的树干,稳住自己。他仍旧十分缓慢地寻找自己要讲的话:“护持,我要离开柔克岛吗?”
“你想要离开柔克岛吗?”
“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留下来,想学习,想收服……邪灵……”
“倪摩尔本人都收服不了……放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柔克岛。只有岛上师父们的力量,以及这岛上安置的防卫,才能保护你,使那些邪恶的东西远离。要是你现在离开,你放出来的东西会立刻找上你,进入你体内,占有你。如此一来,你就会变成尸偶——只能遵从黑影的意志行事的傀儡。你务必留在岛上,直到恢复力气和智慧,足够保护自己为止,这就要靠你自己了。即使现在它也还在等你。它必定在等你。那晚之后,你有再见到它吗?”
“曾在梦里见过。”过了一会儿,格得沉痛惭愧地继续说,“耿瑟法师,我实在不晓得它是什么,那个从咒语中蹦出来黏住我的东西——”
“我也不晓得。它没有名字。你天生具有强大的力量,却用错地方,去对一个你无从控制的东西施法术,也不知道那个法术将如何影响光暗、生死、善恶的平衡。你是受到自尊和怨恨的驱使而施法的。结果是毁灭,这难道有什么出人意料吗?你召唤一名亡灵,却跑出一个非生非死的力量,不经召唤便从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出现。邪恶透过你去行恶,你召唤它的力量给予它凌驾你的力量:你们连结起来了。那是你的傲气的黑影,是你的无知的黑影,也是你投下的黑影。影子有名字吗?”
格得站在那儿,形容枯槁,半晌才说:“最好我当时就死掉。”
“为了你,倪摩尔舍弃自己的生命,你是何许人,竟敢自判生死?既然在这里安全,你就住下去,继续接受训练。他们跟我说,你很聪明,那你就继续进修吧,好好学习。目前你能做的就是这样。”
耿瑟讲完,忽然间就不见了,大法师都是如此。喷泉在阳光下跳跃,格得看了一会儿,聆听泉水的声音,忆起了倪摩尔。在这个庭院里,格得曾觉得自己像是阳光倾吐的一个字。而今,黑暗也开口了——说了一个无法收回的字。
他离开涌泉庭,走向南塔,回自己从前的寝室,院方一直替他留着那个房间。他独自待在里面。晚餐锣响时,他去用餐,却几乎不跟长桌边的其他学徒交谈,也不抬头面对他们,连那些最温柔招呼他的人也不例外。因此一两天后,大家便由他独行了。格得渴望的就是独行,因为他害怕自己不智,可能会口出恶言或做出恶行。
维奇和贾斯珀都不在,格得也没有打听他们的去向。他已经落后了好几个月,所以他原本带领或主导的那些师弟,如今都超越了他,于是那年春天和夏天,格得都和较为年幼的学徒一同学习。格得在那些人当中,也不再显露锋芒,因为无论哪个法术的咒语,连最简单的幻术魔咒,都会在他的舌尖上打住,两只手操作时也没有力气。
秋天,格得准备再赴孤立塔,随“命名师父”学习。他曾经畏惧的功课,现在反而欣然面对,因为沉默是他所寻求的,这儿的长时间学习也无须施咒,而且这段期间,他自知仍在自己身体内的那股力量,也绝不会受到召唤而出来行动。
他前往孤立塔的前一晚,有个客人来到他的寝室。这个客人穿着棕色旅行斗篷,手持一根尾端镶铁的橡木杖。格得起身,盯着那根巫师手杖。
“雀鹰——”
听这声音,格得才抬起双眼,站在那里的是维奇,他扎实稳当一如往昔,直率的黑脸孔略为成熟,微笑却未变。他肩上蹲伏着一只小动物:花斑的毛色,明亮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