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病期间,它一直跟着我,现在真不舍得和它分离。但更舍不得的是和你分离,雀鹰。不过,我要返乡回家去。好了,侯耶哥,去找你真正的主人吧!”维奇拍拍瓯塔客,把它放在地板上,瓯塔客走向格得的草床,开始用像叶子似的土色干舌头搓洗身上的毛。维奇笑起来,但格得微笑不起来。他弯下身子把脸藏住,抚摸着瓯塔客。
“维奇,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格得说。
他没有责备的意思,但维奇答道:“我没办法来看你,药草师父禁止;而且,从冬天起,我就一直在心成林的师父那儿,等于把自己锁起来了一样。要等到我拿到木杖,才能自由。听我说,等你也自由的时候,就到东陲来,我会一直等你。那边的小镇很好玩,巫师也很受礼遇。”
“自由……”格得嗫嚅,略微耸肩,努力想微笑。
维奇注视着他,样子不太像以前注视格得的样子,他对朋友的爱没有减少,却多了点巫师的味道。维奇温和地说:“你不会一辈子绑在柔克岛的。”
“嗯……我想过这件事,说不定我会去和孤立塔的师父一同工作,成为在书籍和星辰中寻找失落名字的一员,那么……那么就算不做好事,也不至于再为害。”
“说不定……”维奇说,“我不是什么预言家,但我看见你的未来,不是房室和书籍,而是遥远的海洋、龙的火焰、城市的塔楼。这一切,在鹰鸟飞得又高又远时,就看得见。”
“可是我背后……你看见我背后有什么吗?”格得问着,同时站起身来,只见两人头顶上方之间燃放的那枚假光,把格得的影子照在墙上和地上。接着,格得把头别到一边,结结巴巴问道:“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打算做什么。”
“我要回家看我的弟弟妹妹,我跟你谈过他们。我离开家乡时,小妹还小,现在就快举行命名礼了——想起来真奇怪!然后嘛,我会在家乡那些小岛之间的某处,找个巫师的工作。唉,我真希望留下来继续和你说话,但是不行,我的船今天晚上启航,现在潮水已经转向了。雀鹰,要是哪一天你途经东陲,你就来找我。还有,要是哪一天你需要我,就派人来告诉我,我的名字叫艾司特洛。”
听到这里,格得抬起带着伤疤的脸,迎视朋友的目光。
“艾司特洛,”他说,“我的名字叫格得。”
接着,两人静静地互相道别,维奇转身走下石造走廊,离开了柔克巫师学院。
格得默然站立了片刻,有如刚刚收到天大消息的人,非得振奋精神,才能接收。维奇刚才送他的是一份大礼——他的真名。
除了自己与命名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一个人的真名。他可能在最后才决定告诉他的兄弟,或妻子,或朋友,但即使是那些少数人,只要有第三者可能听到,他们也不会以真名相称。在别人面前,他们就像其他人一样,以通称或绰号来称呼,例如雀鹰、维奇、欧吉安(意思是“枞树球果”)。要是一般人都把真名藏起来,只告诉几个他们钟爱且完全信任的人,那么,巫师这类终日面对危险的人就更须隐藏真名了。知道一个人的名字,就掌握了那人的性命。所以,对已经丧失自信的格得而言,维奇送的是只有朋友才会相赠的礼物:那是一项证明,证明末曾动摇、也不可动摇的信赖。
格得在草床上坐下,任顶上假光像耗尽一阵微弱的沼气般,慢慢熄灭。他抚摸瓯塔客,瓯塔客舒服地伸展四肢,伏在他的膝上睡着了,就像没在别的地方睡过一样。宏轩馆静悄悄的,格得突然想起:今天,是他个人的成年礼前夕。成年礼那天,欧吉安授予他真名。如今四年过去了,他仍记得当时赤身无名地走过山泉时那股寒意。他开始回想阿耳河里那些波光粼粼的水池,他曾经在那些水池里游泳;他也怀念山间大斜坡林下的十杨村,怀念早晨走过村里灰尘飘扬的街道时太阳投射的影子;怀念某个冬天下午在铜匠家里,熔炉内风箱下跳跃的火焰;怀念女巫幽暗芳香的茅屋内,弥漫着烟雾和咒语盘旋的空气。他很久没有想起这些点点滴滴了,在他十七岁的这个夜晚,这些事又重回记忆里。他短暂破碎的人生所历经的岁月和处所,一时又全都浮现心头,成为一个整体。经历了这段漫长、苦涩、荒废的时期,格得终于再度认清他自己是谁,他身在何处。
然而,未来方向如何,他却见不着,也畏惧一见。
次日,他启程穿越岛屿,瓯塔客和以前一样跨骑在他肩头。但他这次花了不止两天,而是三天的时间,才走到孤立塔。格得在岛屿北端的滔滔白浪上见到孤立塔时,已疲累到骨子里去了。塔内一如他记忆般幽暗,也如他记忆般阴冷。坷瑞卡墨瑞坷在他的高座中,正在书写长串名字。他瞥一眼格得,没说什么欢迎之词,仿佛格得根本没离开过。“去睡吧。疲倦使人愚拙。明天,你可以翻阅《创生者事迹书》,研习里面的名字。”
冬季结束,他重返宏轩馆,并升为术士。耿瑟大法师也接受他呈示的忠诚。从那时起,他开始学习高等技术与魔法,超越幻术的技巧,迈入真正的法术,也是获授巫杖必要的学习项目。经过这几个月,已渐渐克服念咒时的困难,双手的技巧也恢复了。不过,他也不像以前一样学得那么快,因为他已由恐惧中学到漫长艰辛的教训。幸而,在创造及变形的宏深大法中穿梭时,已经没有邪恶势力或险恶会战了,因为那是最危险的状况。所以,他有时不由得想,那个被他释放出来的黑影,是否变得衰弱了;或者已经设法逃离人间,因为已经有颇长一段时间,黑影不复出现在梦中。
然而,他心里明白,那种希望是愚思妄想。
由众师父及古代术典里,格得尽可能了解他释放出来的“黑影”这种存在体,但能学到的不多。都没有直接描述或提到这种存在,顶多只在古老的事物书里零零星星看到一些暗示,说可能是一种“黑影兽”。它不是人类鬼魂,也不是地底太古之力的产物,但看起来可能与两者有点关联。格得非常仔细阅读《龙族本质》那本书,里面讲到古代一只龙王的故事,说它受到一种太古之力控制,那太古之力是一块位于遥远北方的“能言石”。书上说:“在那块石头操纵之下,那只龙王果真开口,将一个灵魂从死亡之域举升上来。但由于龙王误解石头的意思,结果竟除了那个死灵以外,把某样东西也召唤了出来。那东西后来吞噬龙王,并假借龙王的身形出没人间,危害世人。”但书上没有说明那东西是什么,也没说故事结局如何。众师父都不晓得这样一个黑影由何而来。大法师曾说,由无生界而来;变换师父说,从世界错误的一边而来;召唤师父干脆表示:“我不知道。”
格得生病期间,召唤师父常来陪伴格得。他每次来,总是一副沉郁严肃的样子,但如今格得领会了他的慈悲,所以十分敬爱他。“我不清楚那东西,我知道的只有一点:唯有巨大的力量能够召唤这样一种东西。说不定,靠的只是一种力量:一种声音——你的声音。但这到底代表什么意思,我就不懂了。不过,你会明白的,你非明白不可,不然就得死,甚至比死更不堪……”召唤师父说话的语气祥和,但他注视格得的目光却很沉郁,“你还年幼,以为法师无所不能。我以前也这么认为。我们每个人都曾经有那种想法。但事实是,一个人真正的力量若增强,知识若拓宽,他得以依循的路途反而变窄。到最后他什么也不挑拣,只能全心从事必须做的事……”
格得十八岁生日过后,大法师派他去跟形意师父学习。在心成林研习的功课,在其他地方很少人谈起。据说那里不施法,但那地方本身就是魔法。那片树林的树木有时可以看见,有时却看不见,而且那些树木并非老是在相同的地方,也并非总是属于柔克岛。有人说,心成林的树木都有智慧。有人说,形意师父是在心成林修炼得到极致法术的,所以,要是那里的树木死去,师父的智慧也会随之消亡;届时,海水将升高并淹没地海所有岛屿,淹没所有人与龙居住的陆地——而这些岛屿和陆地是早在神话时代以前,由兮果乙人从海水深处抬升起来的。
凡此种种均为传闻,巫师皆不愿谈起。
又数月过去了。在春季的某一日,格得终于返回宏轩馆。院方接下去将安排他做什么,他心中一点谱也没有。穿越旷野之后,在通往圆丘的小路上那扇门的门口,有个老人在等他。起初格得不认得这老人,凝神一想才回忆起来:这老人就是五年前他初抵柔克时,让他进入学院的人。
老人微笑着先叫出格得的名字,作为招呼问候,然后问道,“你晓得我是谁吗?”
格得回答之前先想了想。人家都说“柔克九尊”,但他只认得八位:风钥师父、手师父、药草师父、诵唱师父、变换师父、召唤师父、名字师父、形意师父。一般人好像把新任大法师称为第九位师父。可是,遴选新任大法师时,是九位师父集合选出的。
“我想,你是守门师父。”格得说。
“格得,我是守门师父没错。几年前,你讲出自己的名字,才得进入学院。现在,你得说出我的名字,才能获得自由离开。”老人微笑说着,静候答复。格得怔立无语。
当然,他已经晓得千百种找出人事物名字的方法和技巧,他在柔克巫师学院学习的每件事情,都含有这种技巧。倘若没有这项技巧,那么,能够施展的有效魔法,就没有几个。然而,要找出法师和师父的名字,是截然不同的情况。论隐藏,法师名字比大海鲱鱼藏得高明;论防卫,则比龙穴防卫得紧实。如果你施展探寻咒语,对方会有更强的咒语来应对;你用妙计,妙计会失败;你拐弯抹角采问,会被拐弯抹角挡回;你使蛮力,那蛮力会回头反击自己。
“师父,你看守的这扇门好窄,”格得终于说,“我想,我必须坐在外头这片旷野里斋戒,一直到瘦得挤得进去为止。”
“随你喜欢。”守门人微笑说。
于是,格得走离门口一点,在绥尔溪岸边一棵赤杨树下落坐。他让瓯塔客跑到溪里玩耍,在河泥里寻猎溪蟹。夕阳西下,时候虽晚,但天色仍明,因为春天已经来临了。宏轩馆的窗户有灯笼和假光在发亮,山坡下的绥尔镇街道漆黑一片。猫头鹰在屋顶咕咕叫,蝙蝠在溪河上方的暮色中翻飞。格得坐着一直想:要如何用武力、计谋或巫术,获知守门人的名字。他越是思索,寻遍这五年来在柔克巫师学院习得的全部技艺,越是发觉,没有一个技巧可以用来捕捉这么一位法师的这么一个秘密。
他在野地里躺下睡觉。星空在上,瓯塔客安顿在衣袋内。日升之后,他仍然没有吃东西,起身去门口敲门,守门人来开门。
“师父,”格得说,“我还不够强大,所以无法强取你的名字,也还不够有智慧,所以无法骗得你的名字。所以我甘心留在这儿,听从尊意,学习或效劳,除非你刚好愿意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吧。”
“师父大名?”
守门人莞尔一笑,说出自己的名字。格得仿着重说一遍,才得以最后一次踏进那扇门,进入宏轩馆。
再离开宏轩馆时,格得穿了件厚重的深蓝色斗篷,那是下托宁镇镇方赠送的礼物,他正要前往下托宁镇,因为当地需要一名巫师。格得还带了一根手杖,手杖长度与他身高相仿,以紫杉木雕成,杖底是黄铜制的金属套。守门人向他道别,为他打开宏轩馆的后门,那道龙角和象牙切割制成的小门。出了门,格得往下走到绥尔镇,一条船就在早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等候他。
[1]贾斯珀(Jasper)一词原意为“碧玉”,故有此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