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自拣了地方坐下,自有人上来进献酒馔果品,我和嬴风站在他身后,时不时取一碟子糕点来吃,只觉得天下再没有比长安君更好的人了。正吃得昏天暗地不亦乐乎,忽然听见“叮”地一声,并不十分响,却仿佛是拨在心上,心弦跟着一颤,我讶然抬头来,怔住。
满厅艳色舞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全部退下去,当中设了一张紫木台,台上有筝,筝后坐了一个白衣少女,厚纱蒙面,只露出一双清目,如含了一汪秋水,不语也盈盈。
素手如玉,轻拢慢捻。
或巍巍如高山,或浩浩如流水,或如明月淼淼,或如清风徐徐,忽地一个拔高,就如同怒海之中有异峰突起,愈上愈高,愈高愈险,愈险愈奇,于那极高之处急转,如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深瀑之下深潭幽静,水面上只有古丽的波光,又仿佛是苍苍莽莽,莽莽苍苍的三万里黄沙,遮天盖地,渺无人烟,而明月寂然,铺了一地。
当此之时,筝声细若游丝,欲绝不绝,所有目光都盯住她,屏气凝声,欲喝一声彩而不能。
五、秦筝
满座寂然。
听得如痴如醉的显然并不止我一人,但是真正醉了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我们的质子殿下。
当时所有人都处于不很清醒的状态,忽然有个颀长的身影跌跌撞撞往大厅中撞去,我以为是我眼花,但是分明没有。
——我们质子殿下在众目睽睽之下手持一觞酒,踉跄着往那白衣少女撞过去,少女停止弹筝,抬了清目冷冷看住他,十分十分从容的颜色,仿佛是在问:“公子何事相扰?”
虽不出声,竟是另一种威仪。
我被这样的变故惊得呆住,一时只觉脸面烧得通红,不知道质子何以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丢脸,真是太丢脸了——我怎么摊上这么一主子呢?我这头烧得轰轰烈烈,质子已经到白衣少女跟前,酒洒了半觞,伸手去拉住白衣少女的衣袖,嘴唇微动,也许是说了句什么话,但是隔得太远,实在听不分明。
这时候有人闪身上前,一把拎起质子衣领,倒手就往外拖——好勇气,好决断!我恨不得大声喝彩,细看时,原来是嬴风——到底多跟了质子几年,经验丰富。
我心中这样想,赶紧上前帮忙。满座客卿都用鄙视的目光看着我们三人,我和嬴风扶着质子灰溜溜溜了出去,我最后深情凝望了一眼盘中没有吃完的半块饼,不知道最后饼落谁口。
因为这时候我们仨已经逃了出来,转至僻静处,我刚要开口问嬴风是否质子常有这等爱好,质子已经从嬴风铁爪之下挣了出来,愤怒的盯着我们俩,这样愤怒的目光,我忍不住退了一步,抵在墙上,瑟瑟地道:“是……他先动手的。”
不是我不讲义气,死道友不死贫道是我东海千年的海训,不可不听。
异人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十来回,那目光却是十分的清明,半点都不像醉酒模样。我心中甚奇,质子扑哧笑出声来:“别看啦,我没醉。”
“那你为啥调戏人家?”我瞪大眼睛问,他瞪大眼睛回答我:“你哪只眼看见我调戏她啦?”
“你……你不是……”天上地下,我头一次碰到比我老爹还赖皮的人,哆嗦得话都说不出来。
异人怡然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风里亮了一下,他似是极为欣赏我此刻怒不能言的情形,到我快要倒地不起的时候才慢悠悠、笑眯眯地道:“小淘啊,啥事都不能看表面是不?我话还没说完呢就被你们拖了出来,我只是想上去告诉她,那把筝是我的。”
我脑袋转不过来,直愣愣地问:“什么叫那把筝是你的?”
质子“嘿”然一声,一甩袖,回头同嬴风说:“回府!”
嬴风也无二话,套了车就走,一阵颠簸,又回到之前空荡荡的宅子里,回廊尽头我曾误闯的那间屋,屋中琴台,台上厚纱覆之,异人随手一扯,纱下之物赫然,是一块木板,板上以刀刻出弦丝,栩栩。质子道:“这里原本放着我的筝。”
我轻轻“啊”了一声问:“筝呢?”
“被偷了。”
“谁?”无意识地追问出口,质子殿下翻了一个标准的白眼给我,嬴风垂头道:“谁偷的不重要,重要的是筝现在已经落入厅堂里那个白衣女子手上。”
我转眼看他:“你知道还把公子拖出来?”
嬴风抓狂:“我是不知道才坏了公子的事好不好!”
两人用了半个时辰向我解说那把筝的重要性:那是他们自秦国带来的最后一样没舍得卖的东西,是秦国蒙将军之子、蒙少将军蒙恬所赠,意义非常,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失踪,从此下落不明,质子想尽了办法都探听不到去处,直到今日——也就是说,让质子神魂颠倒的不是那位白衣少女的姿容,而是她手上的筝。
“可是她弹得真好!”我脱口辩驳,质子又送了一颗白眼给我:“我筝技独步海内,她那点本事算什么!”
我瞥他一眼,想:质子殿下筝技如何暂时还看不出来,但是吹牛之术一定是独步海内了。
因为这场变故,我没吃饱就被迫从长安君府出来,当时还不觉得怎样,到半夜里忽然饿醒,四下里找吃食,质子府大归大,可以藏东西的地方委实不多,可藏的东西更是少之又少,我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十分发愁,忽然一个黑影嗖地一下从头顶掠过去——莫非是贼?
身子一长就要跟上,忽然肩上挨了一下,回头,月光下似笑非笑的那张面容,普天之下仅此一家:“是阿风。”
“这么晚了阿风出去干啥?”话才要出口,我的目光、然后是我全部的心神,都被他手上捧的几只芋头吸引,十指暴涨,被“啪”地打下:“生火去!”
质子殿下明显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家伙。我任劳任怨地取了柴火,划了打火石点燃,质子府园中花木烧得筚拨筚拨直响,赤红的火舌一直舔到脸上来,浓香四溢,捋起袖子从火里捞出来,十个爪子烫得通红,心急火燎地往嘴里丢,火气一冲,顿时龇牙咧嘴。
忽然爪上一凉,质子不知道啥时候取了凉水来,撒在我手上,他皱着眉头说:“小淘,你吃东西一直都这样猴急吗?”
是十分担忧的声调,我当时一怔,讷讷只道:“是啊……我很容易饿的。”
质子显然想不到我这样回答,竟然有十分怜悯的目光:“那……你多吃一点吧,饿肚子可不那么好受。”
虽然在吃的方面我一向都不需要人鼓励,但是天上地下,他还是第一个让我多吃一点的人,心里生出很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怎么看都不像好人的家伙……其实心地挺好的。
我大口咽了几个芋头,问:“怎么……公子也挨过饿吗?”
话出口就知道是白问了——如果不是挨过饿,又怎么知道挨饿的痛苦?如果不是经常饿得没法子想,作为一国王孙,又何至于忝着脸皮去长安君府上混一饭之需?
就像我在东海时候,虽然也常常觉得饿,但是从来都不会克扣着自己的食欲,因为那是我的家呀,在家里,吃多少都没有任何人指责……腹诽都不行。
可是我最终被老爹发配去了西海……我忽然想起,也许正因为是在西海,身为主人的小白说出我吃得太多的事实,才让我愤怒吧。
寄人篱下,得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我是一条不自觉的小龙。
一时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咔嚓咔嚓咀嚼的声音。吃了大半个时辰,腹中渐渐有了热量,我含了半只芋头问:“公子,阿风他去干啥了呢?”
“去查那筝女的来历了。”质子抬头看一眼,屋顶之上渺茫没有人的影子:月亮照在他的眼睛里,幽深得看不见底,我忍不住想,他长得真好看。
我在忽然之间想起小白的眼睛,他像是在很远的地方幽怨地看着我,说:我怕黑……我赶紧把他赶开了。
“小淘,你想家吗?”他应该是已经吃饱,只握一枚小巧的芋头在手心里把玩,漫不经心的问。
我偏头想一想,也轻声问自己:你想家吗?我答不上来,对于那样浩淼的东海,我是习惯更多一些,还是依赖更多一些,那样孤寂的一个地方,空空落落的宫殿,空空落落的海,我张牙舞爪时候那些惊惧的眼神,老爹和老娘的算计,弟妹都说不上亲近,唯一亲近的小白——我又把他从脑袋里赶走了。
我于是摇头:“不想,反正回去也没人理我、没人喜欢我——公子想家吗?”
他也摇头,微仰了面孔,满目清辉,我起先还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极小极小的一个人,有着清秀的面容,但是到后来,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了。也许是他不想让我看清楚。
我忽然觉得月光是那样悲哀的一样东西。如果这时候他手中有筝,也许会有一点不一样吧?他可以弹一些曲子给我听,起初可能是悲哀的,但是悲哀弹尽了,他也会快活起来吧。
我这样想,于是脱口问道:“那筝……对你很重要么?”
他微微一笑:“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不过这样无聊的日子,总要找一件事来打发。”
他向西边看了一眼,我想起嬴风曾经对我说,他们的故乡在西边。
我们静坐了很久,芋头吃完了,火也烧尽了,一地苍白的灰,月亮也苍白着面孔,浅蓝的天空,极远的地方有云一朵一朵被染白,天就要亮了啊,我转头去,开口道:“公子——”
“小淘——”
“你先说吧。”我很大度得抢先说了这句话,他按住我的肩,低声道:“既然你不想家,就留在我身边吧,我虽然不能给你更多的东西,但是在我这里,不会没人理你,不会没人喜欢你。”
我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东海里地老天荒的静,西海里地老天荒的寂,眼中一酸,眼圈立刻就红了,赶紧打住,转身去清理一地的灰,异人在后头问我:“你还没说呢。”
我擤擤鼻子,哑着喉咙道:“殿下莫要担心,我一定会帮你把筝抢回来。”
“这事啊,”他朗朗笑一声,道:“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抢回来也做不得什么用。”
可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有很深很深的怅然。
六、吕不韦
鸡叫过两遍,嬴风终于回来。我抢上去问有什么消息,他惊讶地看我一眼——不奇怪,除了吃,我还没对什么事这样上心过呢。
嬴风说,那弹筝的白衣少女姓朱,是卫国商人吕不韦养的歌伎,吕不韦宴请长安君时候叫她出场献上一曲,筝技惊人,长安君闻而倾心,非要把她借了去为府中门客奏演,偏偏吕不韦也将她看得极重,长安君磨了半个月才应允出借三日,昨天已经是第二日,若今日赶去,还能听最后一场。
“吕不韦?”质子微微皱眉:“是月前才到邯郸的那名富贾?”
嬴风应了一声“是”。
质子低头寻思了一会儿:“这个吕不韦很有一些名气,听说他常年游走各国,寻找当地最好的东西,以低价买进,到别处高价卖出,积累了千金之产……”
嬴风做出论断:“他很狡猾呀,这次前来邯郸,难道没有什么企图么?”
“这还用猜么,肯定是来赵国寻找价廉物美的东西,准备带到别国转手卖掉,咱们公子穷得叮当响,剥皮卖骨也换不得几个子儿,想这么多干啥?”我从鼻子里哼一声:这什么什么韦的家伙贪财好货,很得了我家三儿的真传啊。
听我这样说,质子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又道:“小淘你有所不知,低价进、高价出,本来就是商贾之人一惯伎俩,如果吕不韦技止如此,也不会引起我的注意了,但是这家伙并不那么简单。他在卫国时候与卫太子交好,曾千金以贿之,劝说他下一道禁令,令境内百姓三年内不许种桑养蚕,同时他又开出很高的价,重金收购生丝。”
“他疯了?”我失声道:“卫太子也跟着疯?”
质子摇头:“小小卫国能耗得了多少生丝?各国商人也无不作如是想,但是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当年有胆子大的商人试着运了一些生丝到卫国,吕不韦践诺,商人获大利,都在背后笑吕不韦是败家子。于是第二年肯运生丝到卫国去的人就多了,吕不韦仍然按他说的那个价收购了这些生丝,第三年仍如是。于是到第四年,六国种桑的人都大大增加了,六国商人更是不惜千里跋涉,将大量生丝运至卫国,结果这一年,吕不韦开出了低到让人无法相信的价格。”
“他们可以不卖啊。”我奇道。
“那些商人旅居卫京,吃穿用度,贮放货物,都是大笔开销,何况生丝不是可以久存的东西,新季生丝一出,旧年的就不值钱了,所以不得不赶着卖掉。因为六国商人和桑农都赔了本,于是第五年,大伙儿都不肯种桑养蚕,市面上生丝奇缺,吕不韦将所贮生丝织成锦缎,高价抛卖,各国商人也都只有忍气吞声地买了,于是吕不韦这一年之得,远胜那些商人三年所获。”
“也就是说,吕不韦用了五年的时候来设了这样一个局。”嬴风道:“既然他在卫国有这样了不起的成绩,如今又何必千里迢迢来赵国呢?”
“你说呢?”质子瞧着我笑,这个表情……我一激灵,觉得自己好象又被算计了,支吾了半天才说:“不会是那件事犯了众怒吧,还是说,卫国已经没有更好的东西让他卖了?”
质子击掌道:“小淘果然聪明!”
我露齿一笑: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是四海最聪明的龙嘛。也许是笑得太张狂,嬴风怪怪地看我一眼,好象忍不住也要笑的样子,我及时丢了一颗白眼给他。
“卫国到底是小国,那一次吕不韦又算计得太狠,有商人挟私报复,找了卫国邻国魏国在边境向卫国施压,卫侯自然犯不着为一个商人得罪魏国,就将吕不韦驱逐出境。他这一次来赵国,原因之一应该是赵国有足够的强大,他现在应该是急于找一个靠山。”
“靠山?也就是长安君?”
质子摇一摇头,看着极远的地方不说话,苍蓝的天空浮起暗色的云,一层一层铺排开去,如鱼鳞泛着灰白色的光,天就快要亮了。
他这时候的表情很奇怪,他分明就站在很近的地方,可是这一刻我觉得他极远,远到云端之上,不能琢磨不能靠近。我晃晃脑袋把这些奇怪的想法甩出去,我对自己说:“我不用想这么多呀,只要能把他的筝拿回来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