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不过几百年,连小白都长成这样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呃,原谅我,经我家二妹调教过的东海,无人不是出口成章——的模样,我不由地感叹一声世事沧桑。
小白瞅着我的脸色道:“我成年的时候,请贴送到东海,大伯就同我说,你出去找吃的了,不能赶来祝贺我。”
是吗?可能有这回子事吧,我意兴索然地东张西望:“小白,你们西海很小气啊,我老饿着。”
天地良心,我可不是有意刺激他。
三、离开
我的毛病是贪吃,小白的毛病是怕黑,其余都还好。
小白闲来无事常来公主府上看我,带些新鲜好吃的玩意,再有就是同我说些不着边际的奇事,比如托塔李天王家老三哪咤偷偷下凡去了啦,天庭有只老得不象话的老凤凰重生成一枚蛋了啦,又提起南海龙女一心修佛、很得观士音赏识,说到这里,小白特专注地看着我:“南海龙女小小年纪就如此意志坚定,姐姐你有什么打算?”
这时候我嘴里堵满了食物,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好容易拼命咽下了,喉咙又被堵住,一阵猛咳,小白赶紧给我拿了温水过来,又用力捶背,看不出这厮长得斯文俊秀,又是娇生惯养的西海太子,伺候人的功夫倒练得不错。我颇为惬意地吐出一口气:“我?反正我不去观士音门下挨饿。”
观士音成日里打坐念经,我就看不出有什么好,就算多活个几千几万年,没有吃的,几千几万年也是苦。
小白微微一笑,道:“那么留在西海可好?”
我大大皱了一回眉,摇头道:“不好,西海吃的东西比我东海少多啦,等啥时候龟丞相去阎王老儿那儿报到了,我就回东海去,说起来我很想念东海是灵芝花啊……”
东海深处有那样眩目的蓝花,一丛一丛,盛开如烈焰,我这么久没有回去,也许凋零了不少吧。小白的脸色狠狠一沉,便是我想装作没看见也不成。
我素来少有朋友,兄弟姐妹也不甚亲近,东海西海,就只有小白来往殷勤一点,想到这里,不由轻叹一口气,捺下性子问他:“你不高兴吗?我要是走了,西海可清净多啦,二叔肯定得开怀痛饮庆贺一番,西海水族更是如久旱盼甘霖——难道你希望我留在西海么?”
“如果我说是,你会不会留下来呢?”小白凝望我。他的眼睛是浅褐色,当他专注地看着一个人的时候就仿佛有水波荡漾,一层一层的涟漪,丽色如日光。我最怕人家这样看我,赶紧别过脸去,哈哈一笑道:“小白你就不怕我把西海吃光了?”
耳边传来极浅极浅的一声叹息:“你不觉得可疑么?”
“什么可疑?”我下意识接一句。
小白道:“我们龙之一族固然胃口大,比一般水族需要的食物多,可是姐姐,我翻遍了所有四海的记录,都从来没有过一条龙,像姐姐你这样吃多少都还觉得饿的。”
脑袋嗡地一声,仿佛有无数的苍蝇飞过去:我从生下来就吃这么多,你是到今日才认识我的么?!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的愤怒,愤怒到不能听他继续讲下去,一脚踢翻了面前八尺高的珊瑚树,抽身就走。我走得极快,就好象不是在浩淼的水里游,而是在云层之上,日行三万里。
远远远远地听到小白在后边叫我,但是我不能够分辨他是喊大公主,还是喊饕餮。
其实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肯与我亲近、肯陪我聊天说笑的族人也终于厌弃我,视我为本族异类。
因我吃得太多。
我想要放声大哭,可是终究不敢,前次父王为民请命、强行降水已经惹得天庭震怒,这是西海的地界,我不能再给他招惹麻烦。
于是一路狂奔,先前是在西海,然后西海到了尽头,深吸一口气强行上升,升至海面上,深黑色的海水无边无际,铺了绮丽的月光如银,仿佛只要轻轻一叩,便有响声琳琅。
隐约有乐声传来,像是极远,远到天边,又像是极近,近在耳际,飘渺如烟,抓不到,摸不着,又实实在在击在心上,反复不能挥去。
我听不出那是什么乐器,也不知道那声音来自何方,只觉得那也是一个伤心人,在月色之下自弹一曲,曲中伤心意,只有伤心人才懂。
我在那月色之下静立许久,不敢出声,不敢动,连呼吸都不忍,怕惊扰了这弹曲的人,怕惊散了这曲中悲意。
从静夜一直到天明,曲终,我合目,忍了许久的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天上飞了霏霏细雨,我忽然想起,这一晚,我竟然没有觉得饿。一念及此,腹中大叫一声,我两眼发黑,饿昏了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海水推到岸上。西海的岸边十分荒凉,黑色礁石,浪花卷得雪白。我回头看了一眼,不能够决定回去还是不回去,但忽然想起小白说的那几句话,就觉得十分难过,又想: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妨到人间看看,也许人间有别的美味呢?
即便没有,若能再听一次昨夜的曲子,也是好的啊。
只是一个借口,我不愿回头的借口,但是渐行渐远的时候,我在想,我的离开,西海东海,会不会弹冠相贺?
不会有谁想起我,不会有谁思念我,更不会有人四下里找我。这个念头让我十分郁闷,郁闷到当即逆风而行,风呼啸着吹过我的耳边,竟然有隐约的凄厉。
我这样狂奔了许多个日夜,渴了饮山泉,饿了随处猎食,荒野中有许多小兽的哭泣和残骸,我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又会在哪里停下脚步。忽有一日,风里隐隐送来曲声,虽然隔了许久,我仍然清晰地分辨出来,正是那一夜我在西海边上听过的,那曲中似是有魔力,引我一步一步靠近去,到日落的时候,我发现我置身于一座繁华的城池里,城里的人告诉我,这是赵国京城邯郸。
邯郸城里有许多的人,穿各式各样的衣裳,俊的丑的高的矮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川流不息,我混在人群中,别人都只当我是寻常人类女子,但是……我又饿了。
真要命。
瞅瞅,路边有家食肆,小二殷勤地跑过来:“姑娘,要吃点什么吗?”
我拼命点头,左看看右看看,食指点处,一盘一盘的吃食都到眼前来,我长出了一口气,如风卷残云,只片刻功夫桌上食物就少了一大半,到我终于有力气细嚼慢咽的时候我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在看我,眼中惊骇。我舔舔下唇:其实我还是没有吃饱,只是实在不能忍受这么多人围观。
起了身要走,小二战战兢兢拦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地道:“女……女壮士,您……还没给银子呢……”
银子?
我瞅着他一直在发抖的手,把浑身上下的衣裳摸了个遍——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顿时尴尬起来,更多的人围过来,以一种无言的姿势向我表明他们的态度:没有银子,休想走!
我皱眉,再皱眉,不能够确定是白日升天一个给他们看,还是遁地开溜,我在思考中退了一步,两步……忽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道:“不就是几文钱吗,何苦为难人家一个小姑娘呢?”
话音落,一只纤秀的手从人群里伸出来,往小二手上一塞,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已经湮没于人群中了。
人群渐渐散去,往东往南往西往北,什么方向的人都有,却不知哪一个是方才为我解围之人,我东瞅瞅西瞧瞧,某个有点像的背影,冲上去“喂”了一声,一拍肩,回头来一张风干的橘皮,哆嗦着问:“女……壮士,何事?”
我气馁地放开:方才那样年轻的声音,绝不是这家伙。
不由怅然若失,在邯郸街头踢着小石子漫无目的地走了一条街,又一条街,天不知不觉就黑了,风空荡荡地吹过去,我抬眼,看到一处破败的宅子,也许是谁家荒废的园子,倒可以供的栖身一夜。
这样想,举步就走了进去。
真是十分荒凉的宅子,园中荒草乱生,倒比花木更为茂盛,也开了花,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丛里,我不由摇一摇头,负手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都空荡荡的没有家什,只有风打着旋儿卷着枯萎的叶片扬长而去。
到回廊尽头,最后一间屋子,门虚掩,我推门进去,一愣:这屋中倒是有张琴台,台上蒙了厚纱,纱下一物,深红木色,长五尺有余,拱形,上若有弦如丝。看上去让我觉得十分亲切,于是一步步走过去,手才摸到那东西,忽听得身后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这位兄台,值钱的早拿出去当了,你摸的这口秦筝可不值几个子儿。”
原来这东西叫秦筝!
这屋中竟然有人!
悚然一惊,摸在秦筝之上的爪子瑟缩了一下,也许在犹豫是该拿还是不该拿,那声音又道:“出门记得把门带上。”
我于是十分郁闷地石化了。
四、人质
到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照进来的时候,破宅子的主人意外地发现我还站在屋里,不由奇道:“还没走?”
我摸着肚子垂头道:“我饿。”
呃,不是我唐突,我一早就听出,这家伙便是昨日食肆之中为我解围的人,由此可见他一向滥好心——如此好心,不加以利用,实在太可惜了。
床上那人长长叹一口气——也许是狠狠松了一口气——一跃而起,扬声道:“阿风!”
便有一个清朗的声音在外面应道:“公子何事?”
我回头去,门口一人,衣白胜雪,他逆光而立,那阳光仿佛他周身的光华,我看不清楚他的模样,只觉神采飞扬,英气逼人。只听床上男子道:“给我准备行辕,我要去长安君府上。”
话到此处,乜斜着眼睛看我一眼,又道:“多准备一套扈从服,带这位姑娘下去换上。”
门口那人应一声“是”,果然带我下去换了一套和他一样的衣裳,劲装,革靴,腰中佩有长剑,难得还十分合身。我心生疑惑,那扈从解释道:“是我旧时衣裳……姑娘莫要嫌弃。”
他半低了头同我说话,大片的阴影覆在眼睑上,令他看起来有一点温柔。他说他叫嬴风,是秦国质子的扈从。
秦国质子——就是被我讹诈的那一位?我有点心虚地想,怎么说我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不是?他是人质,我也是人质。
如此一想,顿生了同仇敌忾之心。
嬴风说质子是秦太子安国君的第十四子,庶出,安国君因生性懦弱故不讨秦王欢心,质子就更别提了。
——自然,如果不是无关紧要的身份,也不会被派出来做质子,就算派出来做质子,也不会刚刚好发配到敌国,到敌国也就算了,反正六国中也没哪国不是秦国的敌人,关键在于,自从质子到赵国,秦国不但没有半分顾忌,反而就加紧了战事,这就是为什么质子府看起来如此之荒凉——何止宅中荒凉,因锱铢供给有限,质子府配给人员都走的走、卖的卖,换句话说,这偌大的质子府,除了质子就只剩了嬴风一个充当门面,兼职管家、厨子、门卫,出门就是车夫、侍卫、扈从,集多种优点于一身,用来倒也遂心省力。
再换一句话说,质子留我,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下人使?我脑筋转得飞快,朝门内瞧了一眼:“如今质子府上食物可还充足?”
嬴风笑道:“公子不是说了么,我们这就去长安君府上。”
“长安君?”
嬴风用了十分赞赏的口气向我提起的这位长安君是赵王的弟弟,他曾在齐国为质,任满归来,赵国上下都视他为大功臣,赐沃土为封地,赏金银无数,又委以高官厚爵,不过此公天生是不成器的主,归来之后对邯郸最大的贡献就是满城的闲人有了最好的去处。
全邯郸的人都知道,长安君喜欢大宴宾客。宴上有歌舞,艳女,天下美食,据说每一个人都能在这里找到他最想得到的东西,比如机会,比如财富,这里汇聚了无数夸夸其谈的谋士,他们抓住席中任何一个人都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从六国纵横间诡谲的风云一直说到某国国君私宠小妾有个绝色的弟弟。
所以长安君实在是很招人喜欢的家伙,特别是在每次质子府的锱铢供给减少的时候,长安君府上简直就是绝佳去处,无论是对于永不能满足的口舌之欲,还是一个人八卦的热情。
“也就是说,咱们吃的是不用发愁了?”我眼睛一亮,再不多问。
和嬴风在质子府外闲聊不过一刻,质子已经出来了。他穿玄色深衣,宽袍缓袖,腰中锦带,带上玉彩琉璃珠,赤白黑黄青绿紫,各色俱有,看来华贵非常,我忍不住想:不知道卖了能换多少馒头呢?
嬴风小声告诉我:“质子殿下总共也就剩了这么一套能拿出手的行头,姑娘你就别寒碜他了。”
质子轻咳一声,似笑非笑得看着我们。
他长了十分文秀的一张脸,与我素常所见秦人大有不同,也许是他的母亲十分美貌?
质子道:“上车吧。”
我于是上了车,与他并坐。嬴风在扬鞭赶马,车轮辘辘,向着美食进发,我心花怒放,冷不妨质子问道:“姑娘是哪里人?”
“东海。”我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口鼻之间仿佛再一次闻到海风咸涩,微微有点难过。
“那么,姑娘叫什么名字呢?”质子靠着车壁,懒洋洋追问一句。
我认真思考了片刻,回答:“我叫小淘。”到底没敢把饕餮大名报上,不是怕他接受不了,这厮看起来并不像个无害的,只是为了减少麻烦。
质子“唔”了一声,我反问:“你叫什么名字?”
“异人。”他的脸色微微有点阴沉,但我还是控制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质子长眉一扬:“这么好笑?”
“不好笑,”我认真地回答他:“我只是想,公子有什么异于常人呢?”
明显我不是第一个提出这个问题的人,质子的脸彻底垮了下去。
说话时候马车已经到长安君府上,嬴风打起帘子,我亦步亦趋跟在异人身后,长安君府上的执戈的护卫忙着向质子行礼,笑嘻嘻说道:“公子又来了啊。”
——显然这不是这位爷第一次来,自然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长安君府上果然豪奢,进门就见一大厅,厅上一溜的矮几,皆漆木所制,光可鉴人,矮几后坐了各色服饰的男子,发式舆巾各异,或高谈阔论,或饮酒作乐,又有舞女为戏,比我东海要热闹上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