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彼岸花
我觉得我挺倒霉的。
据我娘说,我出生时候就挺倒霉的。那时我老爹刚定了东海龙王的储位,正踌躇满志准备大展身手,龟丞相就打起飞毛腿跑来告诉他我娘怀孕了,于是我东海英明神武的龙太子立刻变成二十四孝老妈子,跟在我娘身前身后忙个不止,生怕一不小心就出了点啥问题。
多年以后我到西海,二叔敖钦提及往事,以无限景仰的语气强调:“当时你娘忽然想要吃阎王老儿地盘上的彼岸花,你老爹就屁颠屁颠地跑了去,阎王老儿出损招,叫你爹化女妆冒充孟婆在奈何桥上守了三个月,不知道折了多少修行,最后把彼岸花拿回来,你娘登时大怒,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吃这种古怪的东西!’一脚就把你爹好不容易求来的东西踢到人间去了。”
说到这里,又一脸唏嘘:“你老爹再晚回来半个月,东海的王位就是我的了,你说,我是不是比你老爹更加倒霉?”
我悻悻白了他一眼:“我觉得还是我比较倒霉。”
话说当初我娘怀上我之后,胃口变得极为古怪,天上飞的除了神仙、地上走的除了恶鬼、海里游的除了我龙之一族以外,什么希奇古怪的东西都想到了,把我爹愁得那叫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好容易我娘想吃彼岸花——比起其他古怪的食物来,好歹彼岸花出处可查,我爹自然头也不回地奔地狱而去,没想到一去就是三个月,害我娘茶饭不思,饿了足足三个月。
足足三个月啊!
可怜我,身为东海大公主,在还是一枚没成形的卵的时候就饿了足足三个月,这就是我为啥一出壳就睁大眼睛四处张望、然后一张口咬在我爹的爪子上的原因——呃,你知道我爹为啥不待见我了吧?一个饿到连龙爪子都不放过的公主,我爹每每看到我,都想起自个儿鲜血淋漓的惨状,自然避之惟恐不及。
可是可是……这能怪我吗?
我我我……我饿啊。
于是我在以后的一千年里变成了东海最寂寞的龙女,成日里东游西荡如孤魂野鬼,见什么吃什么,碰啥吞啥。到我那九个弟弟、两个妹子出生以后,老爹和老娘就更加懒得管我了,只吩咐东海所有活物:看见大公主,要跑得快一点,万一跑不快,就在下次投胎时候把眼睛放亮一点,珍惜生命,远离大公主。
我咬着指甲想:其实我就是饿点,没别的意思,我不饿的时候压根就不爱吃,只不过……我也不知道我啥时候不饿。
其实在我东海,我那九个弟弟和两个妹子毛病也并不比我少,为啥老爹老娘就是分外不喜欢我呢?我冥思苦想了很多年,得出的结论是:我吃得太多啦,爹娘一定我怕我把东海吃光了。
刚开始我对我的这个结论还半信半疑,可是老爹很快证实了我的这个推测。
老爹很少来找我,所以当龟丞相战战兢兢同我说“大……大公主,王上召见”的时候我觉得十分诧异,忍不住龇了一下牙,龟丞相嗖地一下把脑袋给缩了进去,我忙敲他的壳喊:“丞相,你躲啥?你还没告诉我我老爹在哪等我呢!放心,我才吃饱,现在没胃口。”
特意打了十几个饱嗝才把龟丞相给哄出来,看我的神情还是怯怯的,领路的时候跑到我前面一里多,一回头就一哆嗦——天地良心,我真的一点吃他的意思都没有,我一看他那斑驳得不象话的龟壳就没啥食欲,几万年的老货了,肉酸。
一面想,已经到了爹的寝宫凌波殿。
几百年没来,凌波殿翻新了,但还是和以前一样金碧辉煌,俗气得一点创意都没有。照我的想法,应该用嫩嫩的小龟做地板,长的水蛇挑横梁,再饰以味道鲜美的小鱼,啥时候想吃了,一伸手就有得吃——可惜老爹和老娘从来都不考虑我的意见,连我自己的寝宫都是贝壳和水藻做的,贝壳太硬,水藻又没什么味道,说来也是很郁闷的一件事。
老爹堆了满面笑容来见我。自我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老爹这么高兴呢,一时受宠若惊,收了爪牙规规矩矩地向老爹请好问安。老爹伸手扶起我,当然眼风落到我的牙齿的时候爪子还是忍不住抖了一下。
我很能够明白老爹的心情。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是被一条龙咬,问题可比被蛇咬严重个千百倍,据说当时我爹是躺在龙床上哎哟了三五个月,最后被我娘一爪子轰出去。
又想远了,不过你得原谅我,我多少年没见过我爹了啊,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也是有的。老爹可能也想到这一点,颇为内疚地抚摩我的头发,十分慈祥地说:“孩子,这些年可苦到你啦。”
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龙公主,我自然会很体贴地摇头,说:“也没啥,咱东海地大物博,一时半会也吃不完,老爹你别心疼啦。”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风向不对,老爹的爪子僵了一下,笑容越发和蔼可亲:“你在东海吃了这么多年,不觉腻味么?”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掰着指头数给他听:“据我东海海志记载,至少还有百八十样是我没吃过的,怎么会腻味呢?”
老爹嘴角笑痕更深:“其实为父有一个建议——”
我睁大了无辜的眼睛看他。
也许是我的眼神太过无辜了,老爹稍稍有点心虚,但还是打足了精神同我商量:“你二叔有意请你过西海小住一番,你意下如何?”
西海么?我抬头看一眼碧波荡漾的头顶:“也不是我不想去,只是老爹,我这一去,你和娘啥时候接我回来呢?”
——看清楚了吧,别把我当啥都不知道的白痴公主,反正这许多年里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爹娘想把我踢出去的念头从来都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所以我不问啥时候走,先问啥时候回——我可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被老爹卖了。
老爹做沉思状,在凌波殿里转悠了几圈,最后一拍板给了我答案:“啥时候龟丞相死了,你就回东海吧。”
所谓千年王八万年龟,指的就是我家龟丞相。
龟丞相虽然法力灵通不济,可是活得比谁都长,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在位的时候他就是丞相,只怕到了我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死掉之后他还是丞相,但是——我瞥着瑟瑟发抖的龟丞相冷笑一声:只要我愿意,啥时候不能吃了他呀,于是大义凛然地和老爹一击爪:成交!
我在多年以后才知道,我还是上了当,因我前脚跟老爹订约,后脚老爹就问菩萨要了千年凝胶,把龟丞相定成一块大石头,很明显,无论我怎么勉强自己,石头的滋味都不是那么好。
所以说,再坏的小兔子也坏不过老兔子,再奸诈的小龙也奸诈不过老龙。
二、小白
回头说到西海,我得更正我爹的一个说法,不是我二叔请我去西海小住,而是上面的意思,老爹打算把我丢去西海做人质。
说起来我爹他们几兄弟都不是省心的主,为着争地盘、争王位、有时候只为争得神仙姐姐多看一眼,不知道打过多少架。一群人打架,天上的神仙还有几分体恤,一群龙打架,看热闹的可就多了,玉帝的麻烦也就大了,他忍无可忍,就借鉴了人类的法子,颁旨命四海龙王交换人质,彼此不得随意开打。
那一日老爹送我出东海,半路上忽听得哭声震天,我顿时十分感动,不想我还有这等人缘,当下就要回头说声“多谢”、“别挂念”、“我过不得三五天就会溜回来”,却被老爹拉住:“哭声好象是西边的?”
侧耳一听,果然是西边的,东海里正歌舞升平呢。
不由有几分不高兴,我虽然是个祸害,也没祸害过你们西海吧,哭啥哭啥?
弯透了的虾将军抽泣着回答我:“我上有老、下有小、族人甚多,大公主这一来,岂不是泰半都保不住,焉得不悲?”
这家伙腰弯得像个老夫子,说话也酸得像个老夫子,我不屑地冷笑一声:“如此,换我家二妹来如何?”
虾将军露出充满希望的笑容,刚要说一个“好”字,边上闪出仪表堂堂的蟹护卫:“咳、咳,这个……还是不要吧,二公主虽然生得那个天生丽质美貌无双风华绝代……”还要罗嗦着一路念下去,我爹的脸已经挂不住了,怒吼一声:“住口!”
果然很听话地住了口。
各位看官也多少明白了一点我家老二的本质——没错,我家老二别的本事没有,对自己那一张脸那叫信心十足,成天逮着谁谁就得夸她,还得夸得别致、与众不同、次次不带重样,否则么——老二是火龙,西海能有多少水,惹得起我家老二?
“那么……三公主呢?”到底是乌贼,说话比其他家伙老成多啦,开口就说到了点子上,我笑得嘴都歪了,扭头就要回东海,老头子也笑了,只有二叔脸抽了筋,一把拉住我:“丫头别走啊,二叔可不欢迎别个。”
那是自然。我家三儿赌遍四海无敌手,二叔还有好几座宫殿花园在三儿名下记着呢,他敢请我家三儿过来么?
于是乎,我就这么留在西海了。
作人质是非常无聊的一件事,虽然不比做公主更无聊,但是你要知道,西海的物产比我东海要萧条得多,而且西海各大水族也久仰我的名声,一见我就躲得远远的。
虽然我法力不错,但是在西海到底有不适应,所以有时候我会饿着肚子在西海新建的公主府花园里长吁短叹,新开的海花不能吃,水藻幸灾乐祸地缠着我的小臂——一点营养都没有的家伙,我把它们从胸前赶开,那碧翠的枝叶又扫过我的脸,把我的眼睛蒙住啦,我登时大怒,“呼”地一爪拍出去,只听得“哎哟”一声就在耳边。
——谁这么大胆子敢靠我这么近?
我心生疑窦,一把把海藻扯下来。睁眼看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个高个的年轻男子,白衣,衣上锦绣,长得还挺好看。我估摸着,能变成这样好看的人形,应该不是虾兵蟹将或者龟老头,应该是一条龙,而且修为应该比我还高才对,为啥我就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他笑而拱手,道:“见过大公主。”
“你是谁?”我警惕地看着他,而肚子又很不争气地尖叫了一声,催促我继续觅食。
“我是——”
“有啥吃的没?”我打断他,眼巴巴地问。
他一愣,继而放声大笑,笑得公主府都抖了好几抖。我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龙饿了难道不要吃东西?
正寻思,转眼看见墙角一条鲸哆嗦地探了半个头,顿时喜笑颜开,嗖地一声冲了过去……酒足饭饱回来,看见花园里还呆着一个人,我小小吃了一惊,伸爪子在他面前一晃:“呆子?”
呆子眼珠一转,换了十分哀怨的表情:“你怎么不等我回答就跑了呢?”
“回答?”我一愣:“我问过你什么吗?”
“你问我是谁。”
“那你是谁呀?”我再一次上下打量:这样好的一副皮囊,吃了也怪可惜的,可不能怪我,他自己巴巴凑上来的。
呆子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一早就把我忘了。”话音才落,这厮忽然就不见了,身手之快,便是我,也瞠目结舌,自忖不如。正浮想联翩时候,忽听得一声大叫:“公主救我!”
我左看没人,右看没人,最后发现叫声是从底下传来的,珊瑚地面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破了个大黑窟窿,一眼过去看不到底——是个新生的海洞——真奇怪,他怎么就掉到地底下去了呢,而且以他的修为,难道会掉下去上不来?
阴谋!一定有阴谋,我扯着头发下了结论。
底下又传来一声哭嚎:“我怕黑啊!”
呀!
虽然我一直都是一条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的小龙,但是这一刻,也忍不住放声大笑——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扯了水藻,在一头系上夜明珠,放到海洞里去,海洞里顿时亮了好些,那头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爬了上来,仍然衣物如新,纤尘不染——和我家二丫头很有一拼的功力啊。我感叹一声,问:“小白,你啥时候成的人形,怎么没消息给我?”
照规矩,四海龙族修成人形,就算是成年了,都会邀关系好的水族一起庆祝一番。
我在东海是个爹不喜娘不爱的家伙,成人的时候想不起可以请谁,于是跑得远远的,远到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鬼地方,那个地方十分古怪,特别特别的冷,特别特别的荒凉,什么活物也没有,我倒觉得甚好,没有活物,就不会有人看到我难过,也就没有人会看到我哭。
我一哭,天上就有雷鸣阵阵,天黑如墨,闪电如霹雳,继而大雨倾盆,淹得满天满地都是,我正哭得痛快,忽然听得脚下极细小的一个声音道:“好黑啊……我怕!”
然后便有无数的须爪紧紧缠住我的脚,直勒到皮肉里去了,我低头一看,是一条小小的白龙,太小了,就我一根须子那么大,我本来想将他一脚踢开,这会儿倒不好意思恃强凌弱,只好收了眼泪,蹲下去摸摸他的脑袋问:“你是谁啊?”
小龙摇头晃脑,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父王叫我小白,姐姐你是谁啊?”他口称父王,莫非是母后新生的九弟?我这样想,也终于不能确定。
于是只回答道:“我是东海大公主。”
“哦,”小白龙恍然大悟:“原来是饕餮姐姐。”
饕餮?我惊!我因为出生的时候狠狠咬了我爹一口,我爹神思恍惚之下就忘记给我取名字啦,大伙儿都叫我大公主,什么时候又多了饕餮这样古怪的一个名字?
小白龙瑟缩了一下:“饕餮,龙子之一,性贪——姐姐别生气,父王说的,不是我……”
我喃喃念了一下“性贪”两个字,只觉得十分贴切,也生气不得,但脸色必然十分之不好看,一时就只听见大雨哗啦哗啦,静得有些恐慌。
忽然远远传来叫唤的声音,小白皱一皱眉道:“父王在找我,我得走啦。”
我挥挥手说:“快走、快走!”
小白听话地游开了,忽又回转,在我脚边怯怯地道:“饕餮姐姐,你比传说中长得好看多啦!”
哧溜一下就跑了。
我还来不及告诉他,我不叫饕餮这么古怪的名字——但是……是有一个古怪的名字好,还是没名字好呢?我有点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