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着胡子的火车司机微笑着,慈祥地朝阿尔焦姆说:
“现在在农村手艺人肯定不会没活干,就是趴在家里,活儿都能找到家里。只要干完一两个礼拜,我们就能给家里带去一些腌肉和面粉。小伙子,种地的人从来都尊敬铁匠。这样一来,我们在这里却要像资产阶级似的吃得白白胖胖的,哈——哈——哈。至于勃鲁扎克呢,他的处境和我们不同,他是在农村长大的,和他叔叔一起种庄稼更适合他。当然啦,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阿尔焦姆,我们俩可是没有房子,没有地,全凭着自己的肩膀和两只手,可以说,我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勃鲁扎克能两条腿走路,他一方面可以开火车,另一方面也可以种地。”他把那块铁翻了过来,接着非常严肃地、若有所思地说道:“但是,小伙子,我们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如果不能马上打败德国人,那我们就还得到叶卡特林诺斯拉夫或者罗斯托夫避一避,否则,他们肯定会挂着我们的腮帮子,把我们悬在高处。”
阿尔焦姆含糊不清地说:
“嗯,你讲得不错。”
“现在也不清楚家里的人有没有什么事儿,那帮盖特曼匪兵是不是总去找他们的麻烦?”
“是呀,老爷子,我们自己闯了祸,现在只好先不想那个家了。”
火车司机从炉子里夹出烧成了蓝灰色的铁块,马上把它搁在铁砧上。
“来,小伙子,用力打吧!”
阿尔焦姆拿起那把斜靠在铁砧边上的大铁锤,使劲把它抡过头顶,朝下猛砸。红色的铁沫发出嘶嘶的声音,溅得到处都是,一瞬间照亮了黑漆漆的角落。
波利托夫斯基伴着铁锤的击打不停地转动那红色的铁块,铁块像蜡似的柔软,慢慢地被砸平了。
一切都静了下来,夜空一团墨似的,一股股暖风从敞开的门口吹进了铁匠铺。
下面是一个大湖,湖水异常清澈,湖四周的松树郁郁葱葱,轻风吹送,树枝摇曳。
“这些大树就跟有生命似的。”冬妮亚心里想。她在花岗岩岸边低低的草地上躺着。草地上面松树高大伟岸,悬崖下边大湖一眼就能望到底,周围峭壁的阴影让湖的岸边特别凉爽宜人。
这是冬妮亚特别中意的地方。从这儿到车站大约一俄里的地方,有一些没人用的旧采石场和花草茂盛的盆地,哗啦哗啦的清泉聚成三个活水湖。冬妮亚听见下面的湖边有人在哗哗地游泳。她仰起脑袋,用手分开树枝,伸着头朝下看:一个晒得黑黑的、弯着的身体,从岸边使劲地向湖中央游去。冬妮亚只看见这个人黑黑的后背和一头黑发。他跟海象一样,一面呼哧呼哧地换气,一面变换着各种泳姿:自由泳、侧泳、翻游、潜水,后来他游倦了,开始仰泳。阳光十分刺眼,他眯起眼睛,两只胳膊舒展地平放着,身体稍稍蜷起,一动不动地躺在水面上。
冬妮亚抽回手,心里偷偷发笑。“这样十分不美观。”她这样想,就又开始看她的书。
她聚精会神地看着向维克多·列辛斯基借的一本书,没发现有人登上松林和草地中间的花岗岩河岸。当那人踩掉的一粒小石子落到她书上时,她大吃一惊,意外地仰起脑袋,发现了在草地上站着的保尔。这突然的见面让保尔觉得意外和难堪,他想要离开。
“原来刚才游泳的那个人是他。”冬妮亚瞧了瞧他那湿漉漉的头发,心里这么猜想着。
“啊,我让您吃了一惊吧?我不清楚您会来这儿。我不是存心到这儿来的。”保尔说着,用手扒住河岸。他也看清楚这孩子是冬妮亚。
“您并没吓着我。如果您不反对,我们还能说点什么。”
保尔无法相信地看着冬妮亚。
“我跟您在一起有什么好谈的呢?”
冬妮亚微微一笑。
“喂,您怎么总是站着?看,您能在这儿坐。”她用手指着一块石头,“请问,您怎么称呼?”
“保夫卡保夫卡:保尔的小名。柯察金。”
“我叫冬妮亚。看,我们这就算是朋友了。”
保尔腼腆地捏着手里的帽子。
“您的名字叫保夫卡?”冬妮亚故意问道。“怎么能叫保夫卡呢?这样叫起来太难听,还是叫您保尔舒服一点。我往后就这么称呼您。您经常来这儿……”她原打算说:“经常来游泳?”可不想让保尔知道自己看到他裸体游泳,就换成——“经常来这儿散步吗?”
“不,不常来,只是有时间才来。”保尔回答说。
“那您在什么地方上班?”冬妮亚问。
“在电厂烧锅炉。”
“能不能跟我说说,您从什么地方学到那么棒的拳法?”冬妮亚提出了这意外的问题。
“您怎么要问我打架的事呢?”保尔生气地嘟囔说。
“请您不要发火,保尔。”冬妮亚说道,她感到保尔对她所提出的问题不感兴趣。“我对这种事十分关注。您那天打得太棒了!只是太不留面子了。”说着,开怀大笑起来。
“那——您心疼他啰?”
“啊,没有,我丝毫也不心疼他,恰恰相反,小苏哈里科自作自受!上回那情形实在让我痛快极了。据说,您总是跟别人动手。”
“谁跟你说的?”保尔警觉地问。
“维克多告诉我的。他说您是个打架行家。”
保尔的脸色难看起来。
“维克多这个浑蛋,寄生虫。他实在走运,那时我没有一块也打他一次。我听到了他说我不好,只是担心弄脏我的手,才没有教训他。”
“您为什么要说粗话?保尔,这样不文明。”冬妮亚打断了他的话。
保尔埋下了头,心里十分不舒服。
“真见鬼,我为什么要跟这个妖精瞎扯呢?看她那副德行:一会儿是‘保夫卡这个名字难听’,一会儿又是‘骂人不文明’。”保尔心想。
“您怎么那样厌恶维克多呢?”冬妮亚问道。
“那个不男不女的地方狗崽子,实在想让他死掉!一看到这样的浑蛋我就想揍他,看他敢动我一个手指头。他凭着有钱就认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可看不上他这个有钱的;如果他敢打我一下,就让他好受不了。对这种人只能用拳头揍他。”保尔情绪激动地说。
冬妮亚觉得不应该在交谈中说起维克多。她觉得,保尔和那个从未吃过什么苦的中学生维克多明显有很深的旧仇。于是她就换了个话题,说起普通的话题——她开始打听保尔的家庭和工作的情况。
保尔不知不觉地回答了冬妮亚所有问话,想要离开的想法消失得无影无踪。
“告诉我,你怎么不接着上学呢?”她又问道。
“学校把我撵出来了。”
“为什么?”
保尔的脸红了起来。
“我往神父做复活节奶糕的面里撒了烟丝——就这样,神父开除了我。神父十分厉害,实在让人难过。”于是保尔就把事情的经过向她叙述了一遍。
冬妮亚好奇地聚精会神地听着。慢慢地保尔已经放松了,他像对老朋友似的把他哥哥离家出走的事情也跟冬妮亚说了。他们俩友好、愉快地聊着,谁都没有发现已经过去了好几个钟头。最终还是保尔忽然记起上班时间到了,就蹦了起来,说道:
“哎呀,上班时间到了,看,我说得没想到时间,轮到我烧锅炉了。达尼洛肯定要找我的碴儿。”他慌乱地跟冬妮亚说,“哦,再见吧,小姐,我得马上跑回去了。”
冬妮亚也马上站起来,套上外衣。
“我也不在这了,我们一齐走吧。”
“哦,不,我得快点跑,您跟我没法一齐走。”
“为什么?我们来较量一下:看看谁的速度快。”
保尔轻蔑地瞧了她一眼。
“较量?您哪是我的对手!”
“那就走着瞧吧,我们先走出这儿再较量。”
保尔蹦过一块大石头,伸手帮冬妮亚也蹦了过去。他们急匆匆来到那条连着车站的、宽阔平坦的林间路上。
冬妮亚站在路中央,叫道:
“现在开始跑:一、二、三。追呀!”冬妮亚撒腿就跑,像一阵风一样跑到了领先位置。她那两只皮靴底好像腾空一般,她那蓝色的外衣飘了起来。
保尔在她的后边使劲跑。
“一会儿就能追上她。”保尔一边想,一边竭尽全力向她那飘起来的外套的方向撵过去,可是一直到路的终点,快到车站了,保尔才赶上她。他使劲跑过去,双手用力拉住冬妮亚的肩膀。
“抓住了,小鸟被抓住了!”他呼哧呼哧地喘着,高兴地叫喊道:
“快松开,疼得要命。”她用力摆脱着说。
两个人全停了下来,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嘴里喘着粗气。冬妮亚因为用力狂奔,有些虚脱,不经意地靠在保尔身上,这让保尔觉得十分亲切,虽然这仅仅是极为短暂的事,可已经让保尔刻骨铭心了。
冬妮亚挣开保尔的双手,向他说:“您是头一个追上我的人。”
他们告别了。保尔朝她挥了几下帽子,就往城里跑去。
当保尔到达锅炉房时,已经在锅炉旁忙得团团转的锅炉工达尼洛回过身子,生气地说:
“你再迟到一会儿才好呢。难道让我给你烧锅炉不成?”
可是保尔高兴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心平气和地说:
“别发火,老爷子,炉子立刻就着。”说着就在劈柴垛旁干起活来。
到了半夜,达尼洛在柴垛上躺着,睡得很死。保尔已经往发动机里灌好了油,用棉纱布擦擦手,在工具箱里拿出第六十二卷《朱泽培·加里波第》《朱泽培·加里波第》:一部叙述意大利资产阶级革命运动领袖朱泽培·加里波第(1807-1882)一生事迹的传记小说。他是一个天才的司令官,在当时欧美各国有着极高的声望。那不勒斯“红衫党”传奇式领导人的许多激动人心的冒险故事立刻让他爱不释手了。
“她用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斜了公爵一下……”
“冬妮亚也长着一双蓝眼睛。”保尔这么想着,“她有些与众不同,和其他的有钱人的女儿不同,”保尔暗想,“而且她跑得像风一样快!”
保尔沉醉在白天和冬妮亚愉快的见面之中,一点也没发现发电机因压力太大而发出越来越大的声音。庞大的轮子发了疯似的狂转,水泥底座在猛烈地颤抖。
保尔忽然瞧了一下气压计——指针已越过安全警戒线好几度了。
“哎呀,不好!”保尔从工具箱上蹦下来,蹿到排气阀前,把阀门放了两圈,锅炉房旁边传来了水汽从排气管向河里放气的嗤——嗤——的声音。随后他又关上泄气阀,把皮带套在带动抽水机的轮子上。
这时保尔才扭头瞧了瞧达尼洛:他正张着大嘴呼呼睡着,鼻子里传出了巨大的呼噜声。
过了一会儿,气压表的指针又恢复了正常。
冬妮亚和保尔告别之后就向家里走去。她回忆着刚才和黑眼睛小伙子的偶然相遇,心里止不住兴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