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避暑录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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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阮裕为临海太守,召为秘书监,不就,复为东阳太守,再召为侍中,又不就,遂还剡中以老,或问裕屡辞聘召而宰二郡,何耶?曰:非敢为高,吾少无宦情,兼拙于人间,既不能躬耕,必有所资,故曲躬二郡,岂以骋能私计故尔。人情千载不远,吾自大观后叨冒已多,未尝不怀归,而家旧无百亩田,不得已犹为汝南、许昌二郡,正以不能无资,如裕所云。既罢,许昌俸廪之馀粗可经营了伏腊,即不敢更怀轩冕之意。今衣食不至乏绝,则二郡之赐也。但吾归而复出,所得又愈于前,则不能无愧于裕。

楚州紫极宫有小轩,人未尝至。一日忽壁间题诗一绝云:宫门闲一入,独凭栏干立。终日不逢人,朱顶鹤声急。相传以为吕洞宾也。余尝见之,字无异处,亦已半剥去。土人有危疾,刂其黑,服如黍粟,皆愈。近世有孙卖鱼者初以捕鱼为业,忽弃之而发狂,人始未之重,稍言灾福无不验者,遂争信之。昼往来人家,终日不停足,夜则宿于紫极宫,灾福亦不可问,或谬发于语言,或书于屋壁,或笑或哭,皆不可测,久而推其故,皆有为也。宣和未尝召至京师,狂言自若,或传其语有讥切者,罢归,固与当时流辈异矣。兵兴不知所终。范尧夫每仕京师,早晚二膳自己至婢妾皆治于家,往往镌削,过为简俭,有不饱者,虽晚登政府亦然。补外则付之外厨,加料几倍,无不厌馀。或问其故曰:人进退虽在己,然亦未有不累于妻孥者。吾欲使居中则劳且不足,在外则逸而有馀,故处吾左右者朝夕所言必以外为乐,而无顾恋京师之意,于吾亦一佐也。前辈严于出处,每致其意如此。

张湛授范宁目痛方云:损读书一,减思虑二,专内视三,简外视四,旦晚起五,夜早眠六。凡此六物熬以神火,下以气{徒},蕴于胸中,七日然后纳诸方寸,修之一时,近能数其目睫,远视尺之馀,长服不已,洞见墙壁之外,非但明目,亦且延年。此虽戏言,然治目实无逾此六者,吾目昏已四年,自去年尤甚,而今夏复加之赤眚。此六物讫不能兼用,故虽杂服他药几月,犹未平。因省平生所用目力,当数十倍他人,安得不弊,岂草木之味自外至者所能复补?湛历数自阳里子、东门伯、左丘明、杜子夏、郑康成、高唐隆、左太冲七人嘲之,阳里子、东门伯不可知,而丘明以下五人未有非读书者,安可不惧,要须尽用其方不复加减,乃有验也。

杜牧作《李戡墓志》载戡诋元白诗语,所谓非庄人雅士所为,淫言语入人肌骨者。元稹所不论,如乐天讽谏、闲适之辞,可概谓淫言语耶?戡不知何人,而牧称之过甚,古今妄人不自量,好抑扬予夺,而人辄信之,类尔!观牧诗纤艳淫,乃正其所言,而自不知也。《新唐书》取为牧语论《乐天传》,以为救失不得不然,盖过矣。牧记戡母梦有伟男子持双儿授之云:予孔丘,以是与尔。及生戡,因字之夫授,晁无咎每举以为戏曰:孔夫子乃为人作九子母耶?此必戡平日自言者,其诡妄不言可知也。

李伯时初喜画马,曹韩以来未有比也。曹辅为太仆少卿,太仆视他卿寺有廨舍,国马皆在其中,伯时每过之,必终日纵观,有不暇与客语者。法云圜通秀禅师为言众生流浪转徙,皆自积劫习气中来,今君胸中无非马者,得无与之俱化乎?伯时惧,乃教之使为佛像,以变其意,于是深得吴道子用笔意。晚作《华严经》八十卷变相,李冲元书其文,备极工妙,不及终而以末疾废,重自太息。既不能复画,乃反厚以金帛求其所画在人者,藏之以示珍贵。宣和间其画几与吴生等,有持其一二纸取美官者踵相继,而伯时无恙时但诸名士鉴赏得好诗数十篇尔。

杜牧记刘昌守宁陵斩孤甥张俊事,史臣固疑之,然但以理推,未尝以《李希烈传》考之也。希烈围宁陵时守将高彦昭,昌乃其副,贼坎城欲登,昌盖欲引去,从刘元佐请兵,出不意以捣贼。彦昭誓于众曰:中丞欲示弱,覆而取之,诚善,然我为守将,得失在生人,今士创重者须供养,有如弃城去,则伤者死内,逃者死外,吾民尽矣。于是士皆感泣请留,昌大惭,则全宁陵。昌安得全攘其功耶?计刘元佐间能拒守,当在彦昭,不在昌也。牧好其意,欲造作语言为文字,故不复审虚实。希烈围宁陵四十日而谓之三月,城不陷以元佐救兵至,败希烈,而云韩晋公以强弩三千希烈解围,皆非是。士固有幸不幸,高彦昭不得立传,计是官不至甚显而死,故昌得以为名。赵克国云:兵势国之大事,当为后法。昌为将固多杀,正使有之,犹不足为法,况未必有耶?为辩正以信史氏之说。

张文孝公观一生未尝作草字,杜祁公一生未尝作真字,文孝尝自作诗云:观心如止水,为行见真书。可见其志也。祁公多为监司及帅在外,公家文移书判皆作草字,人初不能辨,不敢白,必求能草书者问焉,久之乃稍尽解。世言书札多如其为人,二公皆号重德,而不同如此,或者疑之。余谓文孝谨于治身,秋毫不敢越绳墨,自应不解作草字;祁公虽刚方清简,而洞晓世故,所至政事号神明,迎刃而解,则疏通变化,意之所向发于书者,宜亦似之也。

唐僧能书者三人:智永、怀素、高闲也。智永书全守逸少家法,一书不敢小出入,千文之外见于世者亦无他书,相传有八百本,余所闻存于士大夫家者尚七八本,亲见其一于章申公之子择处。逸少书至献之而小变,父子自不相袭,唐太宗贬之太过,所以惟藏逸少书,不及献之。智永真迹深稳精远,不如世间石本用笔太碍也。怀素但传草书,虽自谓恨不识张长史,而未尝秋毫规模长史,乃知万事必得之于心,因人则不能并立矣。章申公家亦有怀素千文在其子授处,今二家各藏其半,惜不得为全物也。高闲书绝不多见,惟钱彦远家有其“写史书当慎其遗脱”八字,如掌大,神彩超逸,自为一家。盖得韩退之序,故名益重尔。

叶源余同年生,自言熙宁初徐振甫榜已赴省试,时前取上舍优等久矣。省中策问交趾事,茫然莫知本末,或告以见《马援传》者,亟录其语用之,而不及详,乃误以援为愿,遂被黜方新学。初何尝禁人读史,而学者自尔。源言之亦自以为不然,故更二十年始得第。崇宁立三舍法,虽崇经术,亦未尝废史,而学校为之师长者本自其间出,自知非所学,亦幸时好以唱其徒,故凡言史皆力诋之。尹天民为南京教授,至之日悉取《史记》而下至《欧阳文忠集》焚讲堂下,物论喧然,未几天民以言章罢。

政和间大臣有不能为诗者,因建言诗为元学术,不可行。李彦章为御史,承望风旨,遂上章论陶渊明、李杜而下皆贬之,因诋黄鲁直、张文潜、晁无咎、秦少游等,请为科禁。故事进士闻喜宴例赐诗以为宠,自何丞相文缜榜后遂不复赐,易诏书以示训戒。何丞相伯通适领修敕令,因为科云:诸士庶传习诗赋者杖一百。是岁冬初雪,太上皇意喜,吴门下居厚首作诗三篇以献,谓之口号,上和赐之。自是圣作时出,讫不能禁,诗遂盛行于宣和之际。伯通无恙时或问初设刑名将何所施,伯通无以对,曰:非谓此诗,恐作律赋、省题诗害经术尔。而当时实未有习之者也。

吴门下喜论杜子美诗,每对客未尝不言。绍圣间为户部尚书,叶涛致远为中书舍人,待漏院每从官晨集,多未厌于睡,往往即坐倚壁假寐,不复交谈,惟吴至则强之与论杜诗不已,人以为苦,致远辄迁坐于门外檐次。一日忽大雨飘洒,同列呼之不至,问其故,曰:怕老杜诗。梁中书子美亦喜言杜诗,余为中书舍人时梁正在本省,每同列相与白事,坐未定即首诵杜诗,评议锋出,语不得间,往往迫上马不及白而退。每令书史取其诗稿示客,有不解意以录本至者,必目怒叱曰:何不将我真本来。故近岁谓杜诗人所共爱,而二公知之尤深。

欧阳文忠公为举子时客随州秋试,试《左氏失之诬》,论云:石言于晋,神降于莘,内蛇斗而外蛇伤,新鬼大而故鬼小。主文以为一场警策,遂擢为冠。盖当时文体云然。胥翰林偃亦由是知之,文章之弊非公一变,孰能遽革。词赋以对的而用事切当为难,张正素云:庆历末有试《天子之堂九尺赋》者,或云:成汤当陛而立,不欠一分;孔子历阶而升,止馀六寸。意用《孟子》曹交言成汤九尺,《史记》孔子九尺六寸事,有二主司,一以为善,一以为不善,争,久之不决,至上章交讼,传者以为笑。若论文体,固可笑,若必言用赋取人,则与欧公之论何异?亦不可谓对偶不的而用事不切当也。唐初以明经、进士二科取士,初不甚相远,皆帖经文而试时务策。但明经帖文通而后口问大义,进士所主在策,道数加于明经,以帖经副之尔。永隆后进士始先试杂文二篇,初无定名,《唐书》自不记诗赋所起,意其自永隆始也。

吴下全盛时衣冠所聚,士风笃厚,尊事耆老,来为守者多前辈名人,亦能因其习俗以成美意。旧通衢皆立表揭为坊名,凡士大夫名德在人者所居,往往因之以著。元参政厚之居名衮绣坊,富秘监严居名德寿坊,蒋密学居尝产芝草,名灵芝坊,见侍御师道居名豸冠坊,卢龙图秉居奉其亲八十馀,名德庆坊,朱光禄居有园池号乐圃,名乐团坊。临流亭馆以待宾客舟航者,亦或因其人相近为名,褒德亭以德寿富氏也,旌隐亭以灵芝蒋氏也,蒋公盖自名其宅前河为招隐溪,来者亦不复敢辄据。此风惟吾邦见之,他处未必皆然也。

李公武尚太宗献穆公主,初名犯神宗嫌名,加赐上字遵,好学,从杨大年作诗,以师礼事之,死为制服,士大夫以此推重。私第为闲燕、会贤二堂,一时名公卿皆从之游,卒谥和文。外戚未有得文谥者,人不以为过,其后李用和之子玮复尚真宗福康公主。故世目公武为老李驸马,所居为诸主第一,其东得隙地百馀亩,悉疏为池,力求异石名木,参列左右,号静渊庄,俗言李家东庄者也。宣和间木皆合抱,都城所无有其家,以归有司,改为撷芳园。后宁德皇后徙居,号宁德坊。

李公武既以文词见称诸公间,杨大年尝为序其诗,为《闲燕集》二十卷。柴宗庆亦尚太宗鲁国公主,贪鄙粗暴,闻公武有集,亦自为诗,招致举子无成者相与酬唱,举子利其馀食,争言可与公武并驰,真宗东封亦尝献诗,强大年使为之序,大年不得已为之,遂亦自名其诗为《干阳》、《登庸》二集,镂板以遗人,传者皆以为笑。

《庄子》言蹈水有道曰:与济俱入,与汨偕出。郭象以为磨翁而旋入者济也,回伏而涌出者汨也。今人言汨没当是浮沉之意。

太宗敦奖儒术,初除张参政洎、钱枢密若水为翰林学士,喜以为得人,喻辅臣云:学士清切之职,朕恨不得为之。唐故事学士礼上例弄猕猴戏,不知何意。国初久废不讲,至是乃使敕设日举行,而易以教坊杂手伎,后遂以为例。而余为学士时但移开封府呼市人,教坊不复用矣。既在禁中,亦不敢多致,但以一二伎充数尔。大观末余奉诏重修《翰林志》,尝备录本末,会余罢,不克成。

吕文穆公父龟图与其母不相能,并文穆逐出之,羁旅于外,衣食殆不给。龙门山利涉院僧识其为贵人,延致寺中,为凿山岩为龛居之,文穆处其间九年乃出,从秋试,一举为廷试第一。是时太宗初与赵韩王议欲广致天下士以兴文治,而志在幽燕,试《训练将赋》,文穆辞既雄丽,唱名复见容貌伟然,帝曰:吾得人矣。自是七年为参知政事,十二年而相。其后诸子即石龛为祠堂,名曰肄业,富韩公为作记云。

吕文穆公既登第,携其母以见龟图,虽许纳之,终不与相见,乃同堂异室而居。贾直孺母少亦为其父所出,更娶他氏,直孺登第乃请奉其出母而归,与其后母并处。既贵,二母犹无恙,并封二人。皆廷试第一,虽为出母之荣,而父子之间礼经所无有者处之各尽人情,为难能也。

《唐书?李藩传》记笔灭密诏王锷兼宰相事,《会要》崔氏论史官之失,其说甚明,而新史犹载之,岂未尝见崔所论耶?然即本传考之,藩为相既被密旨,有不可封还,可也,何用更灭其字,自可见其误矣。给事中批敕事亦非是,唐制给事中诏敕有不便得涂窜,奏还谓之涂归,此乃其职事,何为吏惊请联他纸。藩名臣,二事尤伟,而皆不然,成人之美者固所不惜,但事当实尔。吾谓此本出批敕一事,盖虽有故事,前未有能举其职者,至藩行之,吏所以惊,后之美藩者因加以联纸之言,又益而为王锷事,不知适为藩累也。据《王锷传》,自河东节度使加平章事,《会要》以为元和五年,正藩为相时,大抵新史自相抵牾类如此。

唐以金紫、银青光禄大夫皆为阶官,此沿袭汉制,金印紫绶、银印青绶之称也。汉丞相太尉皆金印紫绶,御史大夫银印青绶,此三府官之极崇者。夏侯胜云:经术苟明,取青紫如拾地芥。盖谓此也。颜师古误以青紫为卿大夫之服,汉卿大夫盖未服青紫,此但据师古当时所见尔。古者官必佩印,有印则有绶,魏晋后既无佩印之法,唐为此名固已非矣,而品又在光禄大夫之下。汉光禄大夫秩比二千石,本以掌宫门为职,初非所贵重,何以是为升降乎?古今名号沿革颠倒错忤盖不胜言,独怪元丰官制诸儒考核古今甚详,亦循而弗悟,故遂为阶官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