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文乾义作品选(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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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胭脂沟

胭脂沟的名字似乎是一个已经过去了的名字。沟谷里的河早已不见,但说不清什么时候——这曾经的额木尔河支流更不见了那些胭脂。一大片黄沙滩,挨着另一大片黄沙滩,袒露在空旷的山谷里。光线下耀眼的浅黄色让人感到松软和疲劳。那些大片沙滩上能看见零散的恍惚的蒿草,也偶尔能看见一种专门在这里生长的蘑菇。有记载说是李金镛起的名字叫毛尖蘑。说宋小濂也起了名字叫金沙蘑——后来这种蘑菇定名为前者。而如果说这两个名字哪一个更有味道,似乎应该是后者。

胭脂沟先前叫老金沟,这是采金人的叫法。而它更早时则叫老沟。直到一个传说成为事实,它的名字中间才加入这个“金”字。相传有个叫扎合台的鄂伦春猎手在山里转了几天没有收获。他实在累了,就在一棵樟子松下睡着了。他在他的梦里听见两个小孩儿说话,不过声音很轻——

一个说:“快走吧。”

另一个说:“小声点儿。”

他醒的时候发现有两束光晃着他的眼睛。他身旁的草丛里,是两块儿人形的金砣——看来这两坨金子是两个小孩儿,而且他们在这空旷的沟谷里能天真地玩耍或闲游。扎合台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日阔勒——他是扎合台的好朋友,他父亲在黑龙江那边是沙俄人。几天后村里人发现了青年扎合台,他已经死在自己家里——他的猎刀插入他自己的胸口。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自己杀害了自己。过了不长时间,从对岸来了一百多沙俄人。其中有扎合台的朋友那个日阔勒的面孔。

传说中的扎合台是个心里不能装事的青年人,他把日阔勒当朋友,一顿酒之后跟他说了发现黄金的事,日阔勒不相信,于是他要赌日阔勒的大青马。结果大青马没赌着,扎合台反倒遭遇不幸。后来另一个说法是一个鄂伦春猎手在葬马挖坑时发现了黄金,消息不胫而走,引来沙俄人。

老沟变成了老金沟。从扎合台的猎刀开始,老金沟来了各国人和各种人。沙俄人居多,也有中国人。有大小官员,有矿丁,有黄金商人,有士兵,老金沟一时变成了万人集镇。但当黄金的光芒和人,和世界搅和在一起,这光芒的颜色就黑暗下来,变得黏稠。并且看上去已知而未知,清晰而模糊。

传说中老金沟出的金子在运输中被一层一层盘剥,等到了慈禧太后手里仅剩下够换胭脂的钱,她就给这里起了“胭脂沟”这个名儿。但这只是其中的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则来自老金沟的各国妓女。她们经常要三五人结队去河边梳洗、妆扮。当然也可能相互撩水打闹。因河面上漂浮着一层胭脂或漂浮着胭脂味道而得名——此后,这河水已不再是原来的河水,老金沟也不再是原来的老金沟。有资料记载,胭脂沟的那条河没有自己的名字。人们只是说它是浅的、清澈的,是可以用手捧起来直接喝的。但是却没人喝它,也没人给它起个名字,只知道它是额木尔河的一条无名的支流,仅此而已。这样的支流在大兴安岭密林里很多,即使现在它们也从未被污染过,依然可以捧起来就喝,只是它们都没有名字。

胭脂沟变成了一只诱惑的、变幻不定的、摇晃的篮子。它承载着这里的河流、天空、山峦和各种呼吸。承载着淘金汉和妓女的温情,以及他们和她们那些质朴、欢笑的脸——同在一片孤僻、狭窄的天空下,她们与他们之间,似乎少了一些谎言多了一份真诚。似乎她们更像他们的妻子,而他们更近似她们的男人——但这仅仅是个看到的表面。实际上,即使有多少萨满也不能够引领他们跳出这只无形的又有形的篮子和装在这只篮子里的属于他们自己的那个世界。篮子里的春、夏、秋、冬,就像一顿酒或一袋烟的工夫。而胭脂沟,这只孤悬于塞外之地的篮子,它自己也并不清楚它是否能够承受这混沌的、繁华的,如深渊一般的重量。

这里的一切欢乐与幸福都像这里的北极光,或遥远,或短暂,或不可触及。眼神里的欲望与肢体方面的激情,有可能在一个夜晚或早晨,随篮子坠落到深渊深处。甚至来不及把手臂抬起来打个告别的招呼,或者说一声不可能的再见。而在深渊之下,人们只能看到一堆一堆的碎石,像骨头一样干瘦、灰白——或许它们就是他们的原来。

从生存的角度说,胭脂沟养活了很多人,也害死了很多人。但这不是胭脂沟的过错,而是黄金的过错。今天再去胭脂沟已看不到什么可以寻求的遗迹,它早已毁于沙俄的炮火。一片荒芜的滩涂是胭脂沟仅存的回响。

胭脂沟现在仅剩下一个概念,或者说一个词,同时也剩下一个被放大了的世界——因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这里都曾经有过。而这里曾经有过世界上最缺少的、最光明的也是最黑暗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