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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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李宗闵欲逐郑覃,而李德裕亟荐之,文宗自内宣出,除覃为御史大夫。宗闵曰:“事皆宣出,安用中书?”其妨贤之情,固不可揜然以官守言,则职之所宜争;以国事言,则内降斜封之弊,所宣早杜其渐也。崔潭峻以“八年天子听其行事”折之,讵足以服宗闵哉?郑覃经术议论果胜大任,人主进一善士,昭昭然揭日月而行之,制下中书,孰敢违者?假令宗闵抗命而中沮,即可按蔽贤之辟,施以斥逐。乃若有所重畏而偷发于其所不及觉,以与宰相争胜负之机,其陋有如此者。宗闵得持国宪官常以忿怼于下,以此而求折朋党之危机,宜其难矣。故同马温公曰:“明不能烛,疆不能断,使朝廷有党,人主当以自咎。”其说韪矣。乃又曰:“不当以罪群臣。”则于君子立身事上、正己勿求之道,未协于理;而奖轻儇、启怨尤、激纷争之害,不可复弭。元祐、绍圣之际,狺狺如也,卒以灭裂国事,取全盛之宋而亡之。一言之失,差以千里,可不慎哉!

黜陟之权,人主之所以靖国也;格心之道大臣之所以自靖也;进退之节,语默之宜,君子之所以立身也。居其位,安其职,尽其诚而不踰其度。故人主不审于贤奸之辨,而用舍不决,使小人与君子交持于廷,诚宰相。之所深忧。然小人者,岂能矫君心之必不然者,而胁上以从已哉?则格心者本也,适人者末也。但令崇奢佞鬼、耽酒渔色、牟利殃民、狎宦竖、通女谒之害,一一檠括于宫庭之嗜好;则事之可否、理之得失、人之贞邪,无所蔽窒,而小人自不足以群聚而争胜。若其格心之道已尽,而君惛不知,容小人之相牴啎,则引身以退,杜口忘言,用养国家之福,而祸不自我而兴。故孔子去鲁,不争季孙之权。孟子去齐,不折王驭之佞。在国则忘身,去国则忘世,身之安也,天下之福也。

如或不得于君,不容于小人,乞身事外,犹且纷纭接纳,进人士而与结他日之援。为忧国计与?适以激国事之非;为进贤计与?适以贻贤者之伤。气盈技痒,愤懑欲舒,且与浮薄之士,流连于山川诗酒之中,播歌谣以泄悁疾,抑或生而有再用之情,没而有子孙之计,树人自辅,悦己者容,乃使诡躁之夫,依附以希他日之进,党祸乃成,交争并峙,立身之不慎也,事上之不诚也,素位不安,害延于国,为人臣而若此,昝亦奚辞?乃曰“不当以罪群臣”,不已过与?

即其在位之日,道在匡君,而人才之进退,国有常典,官有定司,固非好恶欲伸,唯己所任。一大臣进,而望风饰行以求当于端揆者,千百其群也。言论相符、行止相应者,不使退就衔勒,奚必利民而卫国,特以竞胜于异己耳。苟可以取盈,然且破法而为非常之举,汲引而怀取必之心,则唯以所好者之升沈为忧喜,而君父生民或忘之矣。质之夙夜,讵可云精白乃心乎?

夫德裕之视宗闵,其得失迥矣。而内不能却崔潭峻、王践言之奥援,外不能忘牛僧孺、杨虞卿之私怨,则使文宗推心德裕,使汲引其所好者置于要地,而宗闵不敢或违也,终不可得。其后武宗亦既独任之矣,未久而白敏中、令狐绹复起,以尽反其局。岂非德裕乘权之日,恃主知之深厚,聚朋好以充廷,而不得志者如伏火石中,得水而爆烈哉?

夫元祐亦犹是也,皆为君子者进则呴呴、退犹跃跃,导人心于嚚讼而不可遏也。以宰相之进退归人主,以卿尹之黜陟归所司,正己尽诚,可则行,否则止,绝新进之攀附,听天命之废兴,虽有小人,何所乘以自立为党?其不然也,而曰“不可以责群臣”也,无惑乎温公之门有苏轼诸人之寻戈矛于不已也。

〖六〗

杜牧愤河朔三镇之跋扈,伤府兵之废败,而建议欲追复之,徒为巵言,贻后世以听荧耳。牧知藩镇之强在府兵既废之后,而不知惟府兵之积弱,是以蕃兵重,边将骄,欺唐之无兵,以驯致于桀骜而不可复诘也。且当太和之世,岂独河北之抗命哉?泽潞、山南无非拥疆兵以傲岸者。而欲取区区听命之州郡,劳其农而兵之,散其兵而农之,则国愈无兵、民愈困、乱将愈起。甚矣!空言无实,徒以荧慕古者之听,而流祸于来今,未有已也。

府兵之害,反激而为藩镇,势所必然,祸所必趋,已论之详矣。乃若杜牧所言有可取,而唐之初制尚可支百年者,则十六卫是已。十六卫以畜养戎臣储将帅之用者也,天下之兵各分属焉,而环王都之左右,各有守驻以待命,盖分合之势,两得之矣。分之为十六,则其权不专,不致如晋、宋以后方州抚领拥兵而篡逆莫制也。统之以十六,则其纲不弛,不致如宋之厢军解散弱靡以成乎积衰也。

夫边不能无兵,边兵不可以更戍而无固心,必矣。兵之为用,有战兵焉,有守兵焉。守兵者,欲其久住,而卫家即以卫国者也;而守之数不欲其多,千人乘城,十万之师不能卒拔,而少则无粮薪不给之忧。战兵者,欲其遄往而用其新气者也;一战之勇,功赏速效,虜退归休,抑可无长征怨望之情。然则十六卫之与边兵,互设以相济,寇小人,则边兵守而有馀,寇大人,则边兵可固守以待,而十六卫之帅,唯天子使,以帅其属而战焉。若夫寇盗有窃发之心,逆臣萌不轨之志,则十六卫中天下以林立,而谁敢恣意以逞狂图乎?

唯是十六卫之兵,必召募挑选,归营训练,而不可散之田亩,则三代以下必然之理势,不可以寓兵于农之陈言,坐受其弊者也。就其地食其食,无千里飞挽之劳;就其近属其卫,无居中遥制之病;卫率巡之,所司练之,有司供亿之,皆甚便也。此则唐初之善制,不必府兵而可行之后世者也。以杜牧之时,尤可决行于一朝,非若府兵之久敝而不可再兴者,何也?河朔之叛臣不可遽夺,而内地犹可为也。且自宪宗以来,淄青、淮蔡、西川、淮南、贼平之日,兵不可散,固可移矣;成德、卢龙、魏博归命之日,兵不能罢,亦可调矣。以恩恤之,以威临之,仍使为兵,而稍移易之,固皆不安南亩习于戎行者,又何难于措置之有哉?朝无人焉,虑不及此,而后天下终不可得而平。牧固不足以及此,而漫无忧国之心者,又勿论已。

〖七〗

甘露之变,杀生除拜皆決于中尉,文宗不得与知,而李石、郑覃于其时受宰相之命,二子病矣!君子之进退,必以其正;其以身任国家之大政也,必以其可为之时。血溅于独柳之下,而麻宣于殿陛之闲,二子者,誉望素隆,而何为其然邪?曰:此未可以为二子病也。夫二子于此,虽欲辞相而义之所不许也。

梅福之弃官,申屠蟠之辞召,位未高,君未知有我,且时已敝极而无可为也。留正出国门而宋几危,陈宜中奔占城而宋遂亡,偷免于危殆,以倡人心之离散,无生人之气矣。夫二子者,唐之大臣,而为文宗所矜重者也。天子不胜于宦竖,兵刃交加于扆,掠夺纵横于内省,三相囚系以磔徇,天子之仅保其首领者一闲耳。二李之党,分析以去;裴中立以四朝元老,俯首含羞;二子不出而薄收其溃败之局,以全天子、安社稷,将付之谁氏而可哉?幸而二李之党与宦竖之未相结纳,而训、注始事宦官而中叛之,故仇士良辈无心腹之大臣引与同恶,特循资望而授政柄于二子,是以匪人不进,诛杀止于数人而不滥及。使二子者畏避而引去,宵人乘隙投中尉之门,以骤起而执政,其祸更当何如邪?

夫二子之受相位而不辞,非乘闲以希荣,盖诛夷在指顾之闲而有所不避也。六巡边使疾驱人京,声言尽杀朝士以恐喝搢绅,李石安坐省署以弭其暴横。于斯时也,石固以腰领妻孥为社稷争存亡,为衣冠争生死,可不谓忠诚笃悱、居易俟命之君子乎?江西、湖南欲为宰相召募卫卒,而石不许,刺客横行,刃及马尾,固石所豫知而听之者也。薛元赏之能行法于神策军将,恃有石也;宋申锡之枉得以复伸,覃为之也。止滔天之水者,因其溃滥而徐理之,卒之仇士良之威不敢逞,文宗得以令终,而武宗能弭其乱,自二子始基之矣。皎皎硁硁之节,恶足为二子责邪?唐无静正诚笃之大臣,李石其庶几乎!覃其次矣。

〖八〗

听言以用人,不惑于小人,而能散朋党以靖国,盖亦难矣。虽然,无难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能陈善道、纠过失以匡君德者也;是能决大疑、定大计以固国本者也;是能禁奸邪、裁佞倖以清国纪者也;是能纾民力、节浮费以裕国用者也;是能建国威、思远略以靖边疆者也。如此,则听之而试之察之,验其前之所已效,审其才之所可至,而任之也可以不疑。假不如其言,而覆按之、远斥之,未晚也。有人于此,而或为之言曰:是久抑而宜伸者也;是资望已及、当获大用、而或沮之者也;是其应得之位禄与某某等、而独未简拔者也;是尝蒙恩知遇,而落拓不偶、为人所重惜者也。如此,则挟进退以为恩怨,视荣宠为已应得,以与物竞,而相奖于富贵利达,以恤私而不知有君父者矣,不待辨而知其为朋党之奸、小人之要结矣。

杨嗣复托宦官讽文宗以召用李宗闵,而文宗欲量移之。计其为辞,不过曰:是固陛下宰辅,流落可矜而已矣;抑不过曰:是盖李德裕之以朋党相抑,李训、郑注之以邪佞相陷而已矣。夫德裕之所逐,固无可辞于小人;而训、注之所排,岂必定为君子;抑问其昔居辅弼之任,所建立者奚若耳。若夫无益于国,而徒尸显秩,则已概可知矣,其党固不能为之辞。而但以曾充宰相,遂不可使失宠禄,将天子以天位任贤才使修天职,而止于屈者伸之,邑郁欲得者怜而授之,是三公论道之尊,仅如黄叶以止儿啼矣。

嗣复曰:“事贵得中。”洵如其言,亦以平二李之不平,使无偏重而已;其以平其不平者,各厌其富贵利达之欲而已。天子无进贤退不肖之权,但为群臣谋爵禄之去留以消怨忌,是尚得谓天下之有天子乎?况其所谓得中者,只以渐引小人而挠善类邪!宋徽宗标建中之号,而奸邪遂逞。无他,其所谓中者,夫人欲富贵利达,两相敌而中分之谓也。上无纲,下无耻,习以成风,为君子者,亦曰是久处田闲,宜为汲引者也。朋党恶得而禁,士习恶得而端,国是恶得而定乎?

武宗

呜呼!士生无道之世,而欲自拔于流俗,盖亦难矣。文宗凭几之际,李玨等扳敬宗子成美而立之,仇士良废成美,立武宗。武宗立,玨与杨嗣复以是窜逐,于是而李宗闵之党不容于朝,政柄之归必于李德裕,此屈伸之势所必然者也。德裕即无内援,而舍我其谁?固非一枢密杨钦义之能引己也。然德裕终以淮南赂遗腾交通之名于天下后世,而党人且据以为口实,虽欲辞托身宦竖之丑而不可得。前此者,崔潭峻、王践言皆能白德裕之直,然则德裕之于中人,不能自立坊表以不受磷缁,亦已久矣。

夷考德裕之相也,首请政事皆出中书,仇士良挟定策之功,而不能不引身谢病以去。唐自肃宗以来,内竖之不得专政者,仅见于会昌。德裕之翼赞密勿、曲施衔勒者,不为无力,夫岂乐以其身受中人之援引者乎?然而唐之积敝,已成乎极重难反之势在内则中书与枢密相表里也;在外则节使与监军相呼吸也,拒之而常在其左侧,小不忍而旋受其大屈。践言与于维州之谋,潭峻藉宣郑覃之命,德裕固曰吾不为宦者用而我用宦者也。杨钦义之内召,无所屈节,而以宝玩厌其欲,德裕固曰此以待小人而使忘机,非辱也。吾行吾志,何恤于硗硗皎皎之嫌疑乎?然而以视君子立身之大防,则终玷矣。

生斯世也,士君子之防,君且毁之,不可急挽也,则抱有为之志欲抒于国者诚难矣。然则如之何而可哉?洁己无可羡之赀,谋国无偏私之党,以君命而接之以礼,秉素志而持之以正,进不触其深忌,退不取其欢心,俟时以得君,而无求成求可之躁愿,庶其免乎!乃德裕功名之士也,固不足以及此也。以德裕之材,当德裕之世,勿容深责焉,可矣。

二老氏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刚。”此女子小人滔天之恶,所挟以为藏身之固者也。

唐之宦官,其势十倍于汉、宋。李辅国驱四十年御世之天子如逸豚而莅之。其后宪宗死焉,敬宗死焉,太子永死焉,绛王悟、安王溶、陈王成美死焉,三宰相、一节度、合九族而死焉。庖人之于鸡鹜,唯其操弯刀而割之也。文宗垂涕而叹,自比于周赧、汉献而以为不如,郁郁饮醇酒以成疢而崩,其凶悍之锋,不可向迩也如此。以为神策六军在其指掌,故莫之能制,是已;而未尽然也。当其时,节镇林立,大臣分阃,合天下之全力,以视六军豢养之罢民,岂不相敌,而奚惴惴焉?及观仇士良之教其党曰:“天子不可令闲,日以奢靡娱其耳目,无暇更及他事。”然后知其所以殴中材之主入于其阱而不得出者,唯以至柔之道縻系之,因而驰骋之,蔑不胜矣。

夫耳目之欲,筋骸之逸,狎而安之,顺而受之,亦曰此人主之所应得,近侍之所宜供者耳。于国无损,于事非专,即不以为彼功,而抑非可为彼罪也。乃当其骄横著见,人主亦含忿不堪而思翦涤。俄而退息于深宫,则娱乐迭进,而气不觉其渐平矣;稍定焉,而姁姁嫟嫟、百出以相靡,竟不知夙忿之何以遽蠲也。气一往而衰,安望其复振哉?

凡变童稚女、清歌妙舞、捐烦解愤者,皆其戈矛鸩毒之机也。正人端士沮丧而不得以时进献其忱,则皆废然返曰:出而与吾谋屏除者,入而且与之欢笑,吾恶能胜彼哉?徒自诛夷贬窜而弗能摇动之也。未有不缄口息机,听其孤危而莫恤者也。则臣非其臣,兵非其兵,狎媚旦进,而白刃夕张,莫能测焉。至柔之驰骋至刚,绰乎其有余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