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读通鉴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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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宇文泰之为此也,则有说也。据关中一隅之区,欲井天下,乃兴师以伐高洋,不战而退,岂畏洋哉?自顾寡弱而心早寒也。南自雒、陕,西自平阳,北极幽、蓟,东渐青、兗,皆洋之有,众寡之形,相去远矣。且梁氏方乱,抑欲起而乘之以吞襄、郢,而北尚不支,势不足以南及。虽前乎此者,屡以寡而胜众,而内顾终以自危。故其所用者,仍恃其旧所习用之兵,而特欲多其数以张大其势。且关中北拥灵、夏,西暨河、湟,南有武都、仇池、羌、氏之地,虽耕凿之甿,皆习战,使充行伍,力是而情非不甘,泰可用权宜以规一时之利,未尽失也。若夫四海一,战争休,为固本保邦之永计,建威以销夷狄盗贼之萌,则用武用文,刚柔异质,农出粟以养兵,兵用命以卫农,固分途而各靖。乃欲举天下之民,旦稼穑而夕戈矛,其始也,愚民贪免赋免役之利,蹶起而受命;迨其后一著于籍,欲脱而不能。故唐之府兵业更为彍骑矣,乃读杜甫石壕、三别之诗,流离之老妇,宛转于缧絏;垂死之病夫,负戈而道仆;民日蹙而兵日窳,徒死其民。而救如线之宗社者,朔方边卒、回纥援兵也。然则所谓府兵者,无益于国而徒以殃民审矣。

不能反三代封建之制,幸而脱三代交争之苦,农可安农,兵可安兵,天别之以材,人别之以习,宰制天下者,因时而利用,国本坚而民生遂,自有道矣。占毕小儒,称说寓兵于农而弗绝,其愚以祸天下,亦至此哉,农之不可兵也,厉农而祗以弱其国也;兵之不可农也,弱兵而祗以芜其土也。故卫所兴屯之法,销天下之兵而中国弱,以坐授洪图于异域,所繇来久矣。且所谓屯田者,卤莽灭裂,化肥壤为硗土,天下皆是也,可弗为永鉴乎!

〖三〗

魏、晋以降,廉耻丧而忠孝泯。夫岂无慷慨之士,气堪一奋者哉?无以自持,而因无以自继,则虽奋而终馁也。持其廉耻以养其忠孝于不衰者,自归诸从容蹈义之君子,非慷慨之能也。于梁之亡而得二君子焉,太子大器及吴兴太守张嵊是已。

吴兴兵力寡弱,而嵊不闲于军旅,然矫举自奋,以弱抗疆,岂不足以自暴其忠哉?既无畏死之心,自可与贼争一旦之命,而嵊不为也;虑夫为之而不继,则气挫而志以摇也。徼幸于佹胜佹败之闲,神无定守而不能保其必死之心;知死矣,知死之外无所容心矣,整服安坐,待执而捐生已矣,此嵊之所守也。

侯景之不能容简文与太子明矣,太子可去而不去,不忍离其父也。于景之党未尝屈意,而曰:“若必见杀,虽百拜无益也。”神色怡然,及于难而不改其度。死生其命也,忠孝其性也,端凝尊重其道也。既知必死,则崛起于中,若献帝衣带之诏,高贵乡公援戈之举,夫岂不可?而太子不为也。既不欲为,则养晦以冀免于凶逆以俟外援,亦一道也,而太子抑不为也。臣子之道,居身之节,若是焉止矣,过此则乱矣。不欲自乱以丧己,犹张嵊也,此太子之守也。

二子之守,君子之守也,乐天者也,安土者也,俟命者也,求诸己而不愿乎外者也。呜呼!使太子早正乎位,而得若嵊者以为之辅,朱异何能惑之,侯景何能欺之,高澄何能绐之。而武帝耄以荒,简文弱而忌,同姓诸侯叛君亲而戕骨肉,太子拥储贰之虚名,张嵊守贫弱之僻郡,居无可为之地,虽有可君可相之道而无能为也,天亡梁也。

无能为,则不丧己而永为君子焉已耳。君子者,知之审而居之安也。生死也,成败也,居之安者所不为时势乱也。不乱,而后可以安死;可以安死,而后可以贵生;贵生,而后可以善其败;善其败,而后可以图其成。故晋明帝可以折王敦,谢安可以制桓温,气先定、神先凝也。太子未履晋明之位,张嵊不秉谢安之权,而梁亡必矣。下此则武陵、湘东、邵陵而已矣,柳仲礼、韦粲而已矣,虽矫举以兴,徒速其亡,而何裨焉?国无君子,则无以立,信夫

元帝

〖一〗

元帝忌岳阳王詧而欲灭之,遂失襄阳,襄阳失而江陵之亡可俟矣。及武陵王纪称帝于成都,复请于宇文泰使袭纪,而成都又入于周,则江陵未有不亡者。非宇文能取之,皆自亡也。蜀亡,江陵陷,襄阳北折而为宇文之先驱,江左之能延数十年者,幸也。高齐未灭,关中之势未固,宇文之篡未成,故犹幸而存也。夫地利非有为者之所恃,固已,曹操据兗州四战之地而制群雄,李势、谯纵据蜀而江东不为动摇。虽然,得地利而人不和,地未可恃;人不和以内溃,未有能保其地利者;失地之利,而后其亡也必也。故非英雄特起,视天下无不可为者,则地利亦其所必争。梁元残忍忿戾,捐地利以授人,而卒以自灭,其明验矣。

梁之不和以内溃,非武陵、岳阳之罪也,元帝一起而即杀其弟慥矣,杀其兄之子誉矣,袭其兄纶矣,杀其从孙栋矣;武陵遣子圆照入援,听其节度,而阻之于白帝;圆正合众以受署,而囚之岳阳,起兵而尽力以攻之;舍侯景之大雠,而亟戕其骨肉,皆帝挟至不仁之情以激之使不相下也。呜呼!帝即不念一本之爱而安忍无亲,抑思夫二王者,一处襄阳,一处成都,为江陵生死之所自操者乎?故不仁者,未有能保其地利者也。一念之乖,而上流失、咽吭夺,困孤城以自毙,举刘弘、陶侃以来经营百年之要地委之鲜卑,亦憯矣哉!江东四易主而不亡,刘子业、萧宝卷之凶顽,犹知地之不可弃,而帝弃之如赘疣。至不仁之人,至于弃地利而极矣,不恤己之死亡,而奚有于兄弟邪?

〖二〗

江陵陷,元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或问之,答曰:“读书万卷,犹有今日,故焚之。”未有不恶其不悔不仁而归咎于读书者,曰书何负于帝哉?此非知读书者之言也。帝之自取灭亡,非读书之故,而抑未尝非读书之故也。取帝之所撰著而观之,搜索骈丽、攒集影迹、以夸博记者,非破万卷而不能。于其时也,君父悬命于逆贼,宗社垂丝于割裂,而晨览夕披,疲役于此,义不能振,机不能乘,则与六博投琼、耽酒渔色也,又何以异哉?夫人心一有所倚,则圣贤之训典,足以锢志气于寻行数墨之中;得纤曲而忘大义,迷影迹而失微言,且为大惑之资也。况百家小道、取青妃白之区区者乎!

呜呼!岂徒元帝之不仁,而读书止以导淫哉?宋末胡元之世,名为儒者,与闻格物之正训,而不念格之也将以何为?数五经、语、孟文字之多少而总记之,辨章句合离呼应之形声而比拟之,饱食终日,以役役于无益之较订,而发为文章,侈筋脉排偶以为工,于身心何与邪?于伦物何与邪?于政教何与邪?自以为密而傲人之疏,自以为专而傲人之散,自以为勤而傲人之惰,若此者,非色取不疑之不仁、好行小慧之不知哉?其穷也,以教而锢人之子弟;其达也,以执而误人之国家;则亦与元帝之兵临城下而讲老子、黄潜善之虏骑渡江而参圆悟者,奚别哉?抑与萧宝卷、陈叔宝之酣歌恒舞、白刃垂头而不觉者,又奚别哉?故程子斥谢上蔡之玩物丧志,有所玩者,未有不丧者也。梁元、隋煬、陈后主、宋徽宗,皆读书者也;宋末胡元之小儒,亦读书者也;其迷均也。

或曰:“读先圣先儒之书,非雕虫之比,固不失为君子也。”夫先圣先儒之书,岂浮屠氏之言书写读诵而有功德者乎?读其书,察其迹,析其字句,遂自命为君子,无怪乎为良知之说者起而斥之也。乃为良知之说,迷于其所谓良知,以刻画而髣髴者,其害尤烈也。

夫读书将以何为哉?辨其大义,以立修己治人之体也;察其微言,以善精义入神之用也。乃善读者,有得于心而正之以书者,鲜矣。下此而如太子弘之读春秋而不忍卒读者,鲜矣。下此而如穆姜之于易,能自反而知媿者,鲜矣。不规其大,不研其精,不审其时,且有如汉儒之以公羊废大伦,王莽之以讥二名待匈奴,王安石以国服赋青苗者,经且为蠹,而史尤勿论已。读汉高之诛韩、彭而乱萌消,则杀亲贤者益其忮毒;读光武之易太子而国本定,则丧元良者启其偏私;读张良之辟谷以全身,则鑪火彼家之术进;读丙吉之杀人而不问,则怠荒废事之陋成。无高明之量以持其大体,无斟酌之权以审于独知,则读书万卷,止以导迷,顾不如不学无术者之尚全其朴也。故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志定而学乃益,未闻无志而以学为志者也。以学而游移其志,异端邪说,流俗之传闻,淫曼之小慧,大以蚀其心思,而小以荒其日月,元帝所为至死而不悟者也,恶得不归咎于万卷之涉猎乎?儒者之徒而效其卑陋,可勿警哉!

敬帝

〖一〗

义以生勇,勇以成义,无勇者不可与立义,犹无义者不可与语勇也。

王僧辩非不知义者,元帝使之攻湘州杀萧栋而不从。身建平贼之大功,受大任而镇京邑,可以有为之资也。高洋遣邢子才帅一旅纳萧渊明使为梁主,渊明非武帝之子孙,而挟异类以阑入,使其成也,则萧晋附庸于宇文,渊明述职于高氏,中分梁国,效臣妾于二虏,此王僧辩肝脑涂地以报宗社,而为中原留一线之日也。僧辩既遣裴之横御之于东关,亦已知敬帝已正位为君,而渊明为贼矣。乃之横败死,遽屈节而迎渊明以入,何其馁也!

夫高氏方与宇文争存亡之命,不能乘衅以窥梁,明矣。其以偏师奉渊明而入,直戏焉耳。邢子才雕虫之士,据长江而待其毙也有余。顾乃震掉失守,废君奉贼,唯虏志之是殉,卒以此受大恶之诛,授首于陈霸先,为千古笑,则何如仗节临江,以与高洋争一旦之生死乎?无勇之夫,义不能固,而身名俱毁,不亦伤哉!

故未知义者,可使之知也,知有义而勇不足以决之,然后明君不能为之鼓厉,信友不能为之奖掖,陷于大恶以亡身。故曰:勇者天德也,与仁、智并峙而三也。

〖二〗

法先王者以道,法其法,有拂道者矣;法其名,并非其法矣。道者因天,法者因人,名者因物。道者生于心,法者生于事,名者生于言。言者,南北殊地,古今殊时,质文殊尚;各以其言言道、言法;道法苟同,言虽殊,其归一也。法先王而法其名,唯王莽、宇文泰为然。莽之愚,刘歆导之;泰之伪,苏绰导之。自以为周官,而周官矣,则将使天下后世讥周官之无当于道,而谓先王不足法者,非无辞也,名固道法之所不存者也。泰自以为周公,逆者丧心肆志之恒也;绰以泰为周公,谄者丧心失志之恒也。李弼、赵贵、独孤信、于谨、侯莫、陈崇,何人斯而与天地四时同其化理,悲夫!先王之道,陵夷亦至此哉!

高洋之篡也,梁、陈之偷也,宇文氏乃得冠猴舞马于关中,而饰其羶秽以欺世。非然,则王莽之首,剸于渐台,泰其免乎?以道法先王而略其法,未足以治;以法法先王而无其道,适足以乱;以名法先王而并失其法,必足以亡。泰之不亡,时不能亡之也。至于隋,革泰之妄,因时以命官,垂千余年,有损益而弗能改,循实之效可睹矣。周礼六官,有精意焉,知之者奚有于法,而况名乎?

〖三〗

权臣,国之蠹也,而非天下之害也,小则擅而大则篡,圣人岂不虑焉,而五经之文无防制权臣之道。胡氏传春秋,始惴惴然制之如槛虎,宋人猜忌之习,卒以自弱,而授天下于异族。使孔子之意而然也,则为司寇摄相事之日,必以诛三桓为亟,而何恶乎陪臣执国命?何忧乎庶人之议也?故知胡氏之传春秋,宋人之私,非圣人之旨也。岳侯之死,其说先中于庸主之心矣。

自晋东渡以来,王敦始逆,桓温继之,代有权臣,而司马、刘、萧之宗社以移。其逆未成,而称兵搆乱者,王恭、殷仲堪、刘毅、沈攸之、萧颖胄,皆愤起以与京邑相竞。然而兵屡乱、国屡危,而百姓犹能相保,乱民无掠夺之恶,羸弱无流离之苦,则祸止于上,而下之生遂不惊也。非其世族与其大勋,不秉朝权;非秉朝权,不生觊觎;艸野非无桀骜之雄,摺伏下风而固不敢骋也。至于侯景之乱,羊侃卒,韦粲死,柳仲礼无能而败,萧氏子孙分典州郡,相寻自贼,而梁无虎臣,于是而陈霸先以吴下寒族,岭表卑官,纠合粤峤之民,起救国难,王僧辩资之成功;于是而建业、荆江、北府、三吴之牧守,皆倒授其权于山溪峒壑之豪。国无世族尊贵居中控外之大臣,而崛起寒微如霸先者,骎骎为天子矣;其次则分州典郡,握符分阃,为重臣矣;然后权移于下,穷乡下邑之中,有魁磊枭雄之士,皆翘然自命曰:丈夫何所为而不可成哉?故周迪、留异、熊昙朗、陈宝应奋臂以兴;乃至十姓百家稍有心机膂力者,皆啸聚其闾井之人,弃农桑、操耰鉏、以互相掠夺。于斯时也,疆者自投于锋刃,弱者坐受其刀鈇,而天下之乱极矣。弗待有建威销萌、卫社稷、安生民之大臣,如刘弘、陶侃、谢玄、檀道济、沈庆之之流也;即有王敦、桓温、刘裕、萧道成之权奸,执魁柄以临之,亦安至是哉?

以在下之义而言之,则寇贼之扰为小,而篡弑之逆为大;以在上之仁而言之,则一姓之兴亡,私也,而生民之生死,公也。故明王之涖臣民也,定尊卑之秩,敦忠礼之教,不失君臣之义,而未尝斤斤然畏专擅以削将相之权。子孙贤,何畏于彼哉?其不肖也,则宁丧天下于庙堂,而不忍使无知赤子窥窃弄兵以相吞齧也。鲁之末造,三桓之子孙既弱,阳虎、公山不狃狂兴,而鲁国多盗,孔子伤之矣!徒以抑疆臣为春秋之大法乎?故以知胡氏之说,宋人之陋习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