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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舞男舞女(3)

“希德,亲爱的,别以为我是在发傻。这种感觉不是今天才有的,我越来越受不了。一想到这些,夜里就睡不着,刚一迷糊,就看见自己站在梯子顶上往下瞧。今天晚上我差点儿上不去了,哆嗦得那么厉害,你点火说跳的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把我往后拉。我甚至连自己跳了都不知道。一直到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台上,听见他们鼓掌为止,我脑子都是木的。希德,你要是爱我,你不会要我受这份折磨。”

希德长叹一声。他自己也已泪眼模糊。因为他真心实意爱斯特拉。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说,“过去的生活。马拉松舞,所有的一切。”

“什么都比这个强。”

过去的生活。他们都记得。希德十八岁就当上了职业男舞伴,他那黝黑的西班牙人模样非常漂亮,又生气勃勃,老年和中年女人都乐意花钱同他跳舞,他从没失过业。由英国漂流到欧洲大陆以后,就在这儿待了下来。从一个饭店转到另一个饭店,冬天到里维埃拉,夏天到法国海滨浴场。他们日子过得不坏,一般是两三个人在一起,都是男的,在廉价出租的寓所共住一间屋子。他们不必早起,只要能穿戴好,十二点到饭店陪那些想减轻体重的肥胖女人跳舞就成。下午他们没什么事儿,直到五点再来饭店,坐在桌旁,三个人一起,尖起眼打量着,看看谁可能是主顾。他们都有一些常客。夜里他们去餐厅,那里供给他们一顿像样的饭。在上菜的间隙,他们就跳舞。这能赚不少钱。从随便哪个同他们跳舞的人身上,通常都能得到五十或一百法郎。有时,某位阔女人同他们哪个连着大跳特跳两三晚之后,甚至会给一千法郎。又有时某位中年女人会叫他们之中的一个陪自己度一夜,就又能进账两百五十法郎。另外,总会有这种机会,个把老糊涂昏了头,他们就能弄到一些白金蓝宝石戒指、烟盒、衣服和手表。希德的一个朋友就同这么个人结了婚,女的老得足以当他的母亲,不过,人家给了他汽车和赌本,住在比亚里茨的一所漂亮别墅里。那是大家都有钱挥霍的好时光。萧条时期来到,职业舞男们便遭了殃。饭店空了,顾客们似乎都不肯为着跟漂亮小伙子跳舞的乐趣花钱了。希德常常是整天价连买杯酒的钱都挣不到,而且不止一次,某个足有一吨重的胖老娘儿们居然厚着脸皮只给他十个法郎。开销并没有减少,因为他必须衣冠楚楚,不然,旅馆经理就会啧有烦言,洗衣服又得破费一大笔,他需要的衬衣多得惊人;还有鞋子,那些地板对鞋子着实不客气,而鞋子又必须总是显得崭新才成。房钱得付,还有午餐。

就在那时,他遇上了斯特拉。在埃薇昂。那是个糟糕的季节。斯特拉当游泳教练,她是澳大利亚人,一个出色的跳水员。每天上午和下午表演,夜里受雇到饭店伴舞。他俩在餐厅里与客人分开的一张小桌上吃饭,乐队一开始演奏,两人便翩翩起舞,引顾客下舞池。但是,常常没有人随他们之后,于是,他俩便自己跳下去。做职业舞伴他们所获无几,只是互相爱上了,在那个季节末尾结了婚。

他俩从不为这后悔。他们熬过了艰难的岁月。尽管为了饭碗他们隐瞒了夫妻关系(上了年纪的太太们不喜欢同一个有妻子在场的已婚男人跳舞),可是,要想两人都找到饭店的差事还是不容易,而希德又远远赚不出足够的钱来供养妻子,使她不必工作,即使住最简陋的公寓也不够。舞男这一行没落了。他们到巴黎学了一种新舞蹈,但是竞争十分激烈,很难受到娱乐餐厅的雇用。斯特拉是舞厅的优秀舞女,可当时人们热衷的是惊险杂技,因此,不论他们怎样努力排练,她也没能做出什么惊人的成绩。人们看腻了阿帕什舞[2]。他们有次竟一连失业好几星期。希德的手表、金烟盒、白金戒指,统统进了当铺。最后,在尼斯,他们穷途潦倒到希德不得不把自己的夜礼服也送进了当铺。那真是场大灾难。他们不得已参加了一个大胆的经理兴办的马拉松舞展示。一天跳二十四小时,每小时休息十五分钟。真可怕,腿跳疼了,腿跳木了,常常好半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跟着音乐的节拍,尽可能少花费气力。这样,他们挣到了一点点钱,人们拿出一百法郎,或是两百,给他们打气,有时,为了引人注意,他们强打精神,来一次舞蹈表演。碰上观众兴致好,倒也能带来一笔过得去的收入。他俩都精疲力竭。到第十一天头上,斯特拉晕了过去,只好不干了。希德一个人继续干下去,跳呀,不停地跳,怪可笑地独自跳着。那是他们最落魄的时候。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那段生活,给他们留下了悲惨可怕的回忆。

但也正在那时,希德忽然间灵机一动。这灵感是他独自个儿绕着大厅慢慢跳着的时候来的。斯特拉总说自己能往碟子里跳水。就是这个主意。

“人的主意来得真怪,”他后来说,“就像闪电一样。”

他忽然想起曾经看见过一个男孩点燃洒在便道上的汽油,呼地一下火烧了起来。当然是水面的烈火和壮观的跳水抓住了人们的心。希德立刻停止跳舞,他太兴奋,跳不下去了。把这个主意跟斯特拉一谈,她也很热心。于是希德便给一个当经理人的朋友写了封信;大家都喜欢希德,他是个挺好的小伙子,经理人出钱置办了设备,又在巴黎一家马戏团为他俩搞了份合同。节目大获成功。他们站住了。聘约四面飞来,希德为自己买了一整套新服装。当获得海滨夏季夜总会的预约时,他们的声誉达到了顶峰。希德说斯特拉红得发紫一点也不夸张。

“我们的一切烦恼不幸都已经过去了,好姑娘,”他怜爱地说,“现在我们能存上一点钱以防万一了,等观众看腻了这个,我再想出点别的什么。”

可是现在,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在他们最走运的时刻,斯特拉却要撒手不干了。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看她这样难过,他的心都要碎了。现在他甚至比刚结婚时更爱斯特拉。他爱她,因为他们共过患难,无论如何,有一次连着五天,每人除了一大块面包和一杯牛奶之外,什么吃的也没有;他爱她,还因为她使自己脱离了困境,又有了好衣服穿,一天又能吃上三顿饭了。他不敢看斯特拉,他受不了那双可爱的灰眼睛里痛苦的表情。斯特拉怯生生地伸出一只手来摸他的手。希德长叹一声。

“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亲爱的。我们和饭店的关系早完了,无论如何,那一行也干不成了。就算还有点生意,也是比我们年轻的人的事。你和我一样清楚那些老娘儿们是什么东西;她们要的是小伙子,再说,我的个子实在也不够高。年轻的时候还不大要紧。说我显得年轻也没有用,因为我已经不年轻了。”

“也许咱们能去拍电影。”

他耸耸肩。这个,他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曾经试过。

“干什么我都不在乎。去商店卖东西我也愿意。”

“你以为只要一问就能找着工作吗?”

她又哭了起来。

“别哭了,亲爱的。我的心要碎了。”

“我们已经存了一点儿钱。”

“这我知道。只够维持六个月。以后呢,只有挨饿。先把零碎东西当掉,接着再当衣服,跟过去一样。再往后,就是到什么低级酒馆去跳舞,为了挣一顿晚饭和一夜五十法郎。还可能连着几个星期找不到工作。一听说有什么马拉松舞就会去参加。谁知道人们对这些会喜欢多久呢?”

“我知道你觉得我不讲理了,希德。”

这时,他转过身看着斯特拉。她双眼饱含泪水。希德对她微微一笑,那么温柔,那么迷人。

“不,我没有,小鸭子。我要使你快乐。不管怎么说,你是我的一切。我爱你。”

他把斯特拉搂过来,抱在怀里。他可以觉出她的心在怦怦地跳。既然斯特拉有这种感觉,他也无可奈何。万一她真送了命呢?不,不,就由着她吧,钱呢,见它的鬼去。斯特拉微微一动。

“怎么啦,亲爱的?”

斯特拉脱出他的怀抱,站了起来。她走到梳妆台前。

“我想是该准备上场的时候了。”她说。

希德蓦地站起身。

“你今晚不是不再上场了吗?”

“今晚,每晚,一直到摔死为止。有什么办法呢?我知道你说得对,希德。我不能回头再受那份罪了,那些第五流旅馆里臭气熏天的房间,连饭都吃不饱。啊,还有马拉松舞。你干吗又提起它?一连多少天又累又脏,非到身体垮了才算完。也许我能再坚持一个月,咱们挣到的钱也就足够让你有个机会去想点别的办法了。”

“不,亲爱的。我不能答应。不要干了。总会有办法的。从前我们挨过饿,以后再挨饿也无所谓。”

斯特拉脱掉衣服,只留一双长袜,在镜子前面全身赤裸地站了一会儿。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苦笑了一下。

“我不能让我的观众失望。”她冷笑着说。

当大家在报上看到弗雷斯捷上尉因为试图拯救被他妻子意外关在房子里的小狗而葬身于一次森林火灾的消息时,有很多人都大感震惊。有些人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他竟有这等侠肝义胆;另有些人则说在他们看来,他正是能干出这种事来的那种人,不过说这番话的这些人当中,有的人是意在激赏,有的则未尽然。在这桩悲剧发生之后,弗雷斯捷太太暂时栖身于一个叫做哈代的人的别墅里,此人她跟她丈夫才刚结识没多久。弗雷斯捷上尉从来就没喜欢过哈代夫妇,至少从没喜欢过弗雷德·哈代,不过她觉得要是他能熬过那个可怕的夜晚的话,他应该会改变他的看法的。他将会认识到哈代身上究竟有多少美德,尽管此人拥有如此这般的名声;而凭他一贯光明磊落的绅士气概,他将毫不犹豫地坦白承认是他错了,冤枉了好人。当失去在这个世上就是她的一切的那个男人之后,除了哈代夫妇那令人惊叹的亲切友善之外,弗雷斯捷太太真不知道她如何才能维持自己正常的神志了。在她那难以忍受的丧夫巨痛之中,他们那无穷无尽不离不弃的同情和关怀就是她唯一的倚靠和慰藉。他们几乎是亲眼目睹了她丈夫所作出的伟大牺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是何等地了不起。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亲爱的弗雷德在把那个可怕的消息告诉给她时对她讲的那番话。正是弗雷德讲的这番话使她不仅承受住了这个可怕的灾难,而且能够满怀勇气去面对那孤凄的未来,而且她知道得很清楚:那个大无畏的勇士,那个侠肝义胆的绅士,那个她如此深爱的人儿正是希望她带着这样的勇气去面对惨淡人生的。

注释

[1].一八七八至一九○○年在位。

[2].美国西南部的一种印第安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