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涛摇译
弗雷斯捷太太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善意的人们在对一个女人实在无话可说时经常会这么说,这种说法已经日益被当做一种敷衍冷淡的恭维使用了。我的本意却并非如此。弗雷斯捷太太既不娇媚又不漂亮,而且也不聪明;恰恰相反,她既可笑又家常,而且还很愚蠢;可是你越是了解她,你就会越发喜欢她,当被问及原因何在时,你会发现你被迫只能重复上面那句话: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她身高跟一个中等个头的男人不相上下;她长了张大嘴和一个巨大的鹰钩鼻,淡蓝色的眼睛还近视,还有一双丑陋的大手。她的皮肤沟壑纵横、饱经风霜,不过她总是化很浓的妆,头发她留得很长,染成了金黄色,烫成紧致的大波浪,煞费苦心地梳理定型。她尽其所能,一心想抵消她的外表那咄咄逼人的阳刚之气,努力的结果看起来只不过更像个杂耍演员男扮女装的反串表演。她的声音倒确实是女性的声音,不过你总是期待她在演完一场戏后会一下子变成低沉的男低音,并且一把扯掉金黄色的假发套,露出一个男人的大秃瓢儿来。她在自己的衣着上不惜血本,所有的衣服全都由巴黎最时尚的裁缝为其定制,可不幸的是,她虽已年届五旬,在选择服装的品味上却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偏偏选择那种只有穿在娇小玲珑而且正值花季的服装模特儿身上方显精致优美的衣服。她总是佩戴大量的首饰,浑身上下珠光宝气。可是她的举手投足无不拙手笨脚,她的表情姿态尽显重拙呆滞。只要她走进一间摆放有一件名贵玉器的客厅,结果她肯定会把那件玉器给拂落到地上去;只要她跟你共进午餐的时候你有一套备加珍爱的玻璃器皿,她几乎注定要把其中的一件摔碎不可。
然而,就在这个笨拙难看的外表下面却呵护着一个温柔、浪漫而又理想主义的灵魂。你得花点时间才能发现这一点,因为你刚刚认识她的时候只会把她当做一个滑稽取宠的丑角儿,然后当你对她有了更多的了解(也已经充分忍受过她的拙手笨脚)以后,她会让你感觉怒不可遏;可是当你终于发现了她那深藏不露的灵魂之后,你就会自悔不该如此愚蠢,竟然没有从一开始就洞察知悉,因为到了那时,它就会透过那双淡蓝的近视眼从里往外地看着你,相当羞赧,却又满怀真诚,只有真正的傻瓜才会视而不见。那些优美讲究的平纹细布和弹性十足的蝉翼薄纱,那些处女般鲜嫩雅洁的锦缎丝绸包裹着的并非一具粗笨的躯体,而是一个清新脱俗的少女般的灵魂。你会忘掉她打碎过你的瓷器、看起来像个打扮成女人的男人,你眼中看到的她就会像是她眼中的自己,的的确确是她真实的模样,就仿佛你眼睁睁看到了真相:她就是个有颗金子般的心的热切真诚的小东西。当你逐渐对她有所了解以后,你会发现她单纯得就像个孩子;她对于你对她付出的任何一点关心和注意都会令人感动地心怀感激;她自己的慈悲心肠简直无穷无尽,你可以要求她为你做任何事情,不管那件事是多么令人厌烦,而且她做起来就仿佛你不是在给她添麻烦,而是在为她服务一般。她具有一种极其罕有的无私爱人的天性。你很清楚她心头从来就没有掠过一丝一毫刻薄或是恶毒的念头。在你已经承认了所有这些之后,你会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弗雷斯捷太太确实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
可不幸的是,她也是个十足的傻瓜。你在认识她丈夫以后就会发现这一点。弗雷斯捷太太是个美国人,而弗雷斯捷上尉是英国人。弗雷斯捷太太出生在俄勒冈州的波特兰,一九一四年欧战爆发前从未到过欧洲,当时她第一任丈夫刚刚去世,她就加入了一个医院的编制,来到了法国。以美国人的标准来看她并算不上有钱,不过以我们英国人的标准她可就相当富有了。从弗雷斯捷夫妇的生活方式判断,我估计她一年能有三万美元的收入。除了她毋庸置疑地会把错误的药物拿给错误的病人,给他们缠的绷带还不如干脆不缠,并且把但凡能够摔破的器具统统摔碎之外,我敢肯定她确实是个极好的护士。我认为她从来都不会觉得她的本职工作令人厌烦,妨碍她义无反顾地全身心投入;她肯定从来都不曾偷过懒、厌过烦;我总觉得正是她碰到的那么多不幸的人,滋养了她那颗慈善的心灵,而且有不少人或许正是因为她那颗金子般心灵中所蕴含的慈悲和关爱,才最终满怀更大的勇气向那未知的死亡世界迈出最后那痛苦的一步的。弗雷斯捷上尉在战争的最后一年受到她的照拂,在和平宣告后没多久就跟她结了婚。他们在戛纳后面那群小山上的一个漂亮别墅里安顿下来,并很快就在里维埃拉的社交生活中占据了一个显著的位置。弗雷斯捷上尉的桥牌打得很好,又是个热心的高尔夫球手。他网球打得也不赖。他拥有一艘帆船,在夏日时节弗雷斯捷夫妇会举办非常出色的派对,在各岛屿间名闻遐迩。在步入婚姻十七年之后,弗雷斯捷太太仍旧衷心爱慕她那位相貌堂堂的丈夫,你认识她不用很久,就会听到她用她那拉长了语调、慢条斯理的西部口音将他们夫妇之间求爱的整个过程向你全盘托出。
“那可真是一见倾心,”她道,“他被送进医院的时候碰巧不是我值班,等我一上班发现他正躺在由我看护的一张病床上,噢,我的老天,我只觉得我的心脏一阵剧痛,我一时还觉得是不是自己工作过劳心力交瘁了呢。他可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
“他伤得很严重吗?”
“呃,他其实都算不上真正受了伤。你知道,那真是最不同寻常的事儿,他从头到尾经历了那场战争,有时一连好几个月都处于炮火的攻击当中,每天至少得有二十次冒着生命的危险,他就是那种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的人;他身上竟然连道划痕都没落下。他当时是身上长了疔。”
这看起来可不像是开始一段激情恋爱的浪漫微恙。弗雷斯捷太太为人有点过于古板,弗雷斯捷上尉身上的疔虽然引起了她极大的兴趣,她却发现要告诉你它们确切地长在什么地方总有点困难。
“它们就长在他后背底下的那个部位,其实还要再下面一点儿,他总是很不情愿让我给他敷药。英国男人真是非同寻常地羞涩谦让,我已经反复再三地注意到这一点了,这让他觉得窘迫得要命。你会觉得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自打我们初次相识以后,应该使我们感觉更加亲近的。可结果却并不是那么回事儿。他对待我非常疏远冷淡。我每次查房一走到他床前,我就透不过气来,心怦怦跳得就像要蹦出来,我都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我天性可不是个拙手笨脚的女人,我从不会把东西掉到地上或是摔碎任何东西;可是说了你都不信,当我不得不给罗伯特递药的时候,我总是把汤匙掉到地上而且把玻璃杯给摔碎,我都想象不出他会怎么想我。”
当弗雷斯捷太太说到这里的时候,你几乎不可能不哈哈大笑。她则笑得非常甜蜜。
“我猜在你听来可能非常荒唐可笑,不过你得知道在此之前我可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嫁给我第一任丈夫的时候———呃,他是个鳏夫,几个孩子都成年了,他是个优秀的男人,在我们那个州里可是最著名的市民之一,可不知怎么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那你最终又是怎么发现你爱上了弗雷斯捷上尉呢?”
“呃,我并不指望你相信我的话,我知道这听起来挺滑稽的,可事实是这是一个护士告诉我的,而她这话一说出口,我就知道那是千真万确的。起先我真是坐立不安。你知道,我对他可是一无所知啊。就跟所有英国人一样,他这人非常矜持,我知道的所有情况就是他已经结了婚而且有五六个孩子。”
“你是怎么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儿的?”
“我问他的。就在他告诉我他是个单身汉的那一刻,我已经下定决心不择手段甚至不惜欺骗一定要嫁给他。他那时候痛苦不堪,可怜的小亲亲;你知道,他几乎所有的时间都不得不脸朝下趴在床上,背朝下躺着就剧痛难当,至于说到坐下———噢,他当然是想都别想。可我并不认为他的痛苦要比我的更甚。男人都喜欢尽显曲线的丝绸和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你知道我的意思,而当时一身护士制服的我真是一点优势都没有。我们的护士长是新英格兰的那种典型的老处女,丝毫不能容忍化妆,而且当时我也根本就不化妆;我的第一任丈夫从来都不喜欢;还有那时候我的头发也没有现在这么漂亮。他经常用他那双迷人的蓝眼睛看着我,让我觉得他肯定认为我非常惹人注目。他当时的情绪非常低落,我觉得我应该竭尽所能让他振作起来,所以只要能匀出几分钟时间,我就会到他那儿跟他聊天。他说他这么个身强力壮的大男人就这么一周接一周地躺在床上,而他所有的战友却在战壕里浴血奋战,一想到这一点就让他无法忍受。你跟他聊天的时候不可能意识不到,在你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男子汉———当弹雨在他周围呼啸而过时他们才最最真切地感觉到生命的喜悦,而下一刻也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刻。危险对他而言不啻是一剂兴奋剂。不瞒你说,我当时经常在他的病历表上故意把他的体温多写个一两度,为的就是让医生认为他的病情比实际上要更严重一点。我知道他一直在竭尽所能让医生尽快允许他出院,而我却觉得只有确保医生们不放他出院对他来说才算公道。当我跟他喋喋不休地聊天时,他经常会体贴关切地望着我,我知道他也很期待我们之间的这种小小的闲聊。我告诉他我是个寡妇,没有什么亲人,还告诉他我打算战后就在欧洲安顿下来。渐渐地他的情绪也缓和了一些。他很少说到他自己,不过他开始跟我善意地开起了玩笑,他是个极有幽默感的人,你知道,有时候我都认真地开始觉得他挺喜欢我的了。终于,医生宣布他可以出院,重上前线了。令我惊讶的是他邀我在他最后一天晚上跟他共进晚餐。我设法跟护士长请下假来,我们开车去了巴黎。你无法想象穿上军装的他看起来有多帅。我从没见过任何人看起来如此光彩夺目。举手投足间都尽显贵族气派。可不知什么原因,他并不像我期待的那么兴致高涨。他一直以来可都是狂热地一心只想重返战场的。
“‘今晚你情绪为什么这么低落?’我问他,‘毕竟,你终于如愿以偿了呀。’“‘我知道我确实如愿以偿了,’他道,‘如果我的确有些忧郁的话,你难道猜不出为什么吗?’
“我简直都不敢去想他到底什么意思。于是我想最好还是开个小玩笑糊弄过去。
“‘我可不擅长猜测人家的心思,’ 我笑着说道,‘你要是想让我知道的话,最好还是告诉我吧。’
“他垂下目光,我看得出来他很忐忑紧张。
“‘自打我住院以来你待我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他道,‘对你的好处我永远都感谢不过来。你是我这一生中认识的最伟大的女人。’
“听他这么一说,我真是坐立不安。你知道英国男人是多么滑稽;在此之前他可从来都没恭维过我一回。
“‘我只不过做了每一位称职的护士都会做的事。’我说。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他问。
“‘这就取决于你了。’我说。
“我希望他没有听出我话音中的抖颤。
“‘我真不愿离开你。’他道。
“我真是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你一定要走?’我问。
“‘只要我的国王和国家需要,我就会为他们服务到底。’”
当弗雷斯捷太太说到这里的时候,她那双浅蓝色的眼睛里已经充满了泪水。
“‘可战争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我说。
“‘等战争结束后,’他回答道,‘假如一颗子弹并没有结束我的生命,我也会一文不名了。我甚至都不知道我该如何糊口谋生。你是个非常富有的女人,我却是个叫花子。’
“‘你是位不折不扣的英国绅士。’我道。
“‘当这个世界的民主已经赢得安全后,这一点还会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吗?’
“到了那时我的眼睛都快哭出来了。他说的一切都是如此美丽。我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并不认为求我嫁给他是件值得引以为荣的事。我感觉他宁肯死掉也不愿意让我以为他是在贪图我的钱财。他真是个杰出的男人。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不过我看得明白如果我真想得到他,我就必须得主动出击,靠我自己赢得他。
“‘就算假装我不为你着迷也是枉然,因为我确实为你着迷。’我说。
“‘请别让我的日子越发难熬吧。’他嗓音嘶哑地道。
“我觉得我都快死过去了,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我真是刻骨铭心地爱着他。这句话透露出了我想知道的一切。我伸出手来。
“‘你愿意娶我为妻吗,罗伯特?’我说,单刀直入。
“‘埃莉诺。’他道。
“直到那时他才告诉我,自从他看到我的第一眼起他就爱上了我。起先他并没有当真,他觉得我只是个护士,也许他可以跟我来一段露水情缘,然后当他发现我不是那种女人而且有一定资产以后,他就下定决心必须要克制住他的爱情。你知道,他原本觉得谈婚论嫁根本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