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罗伯特打高尔夫的时候,埃莉诺经常跟他一起在外头用午餐,所以也就经常能碰到哈代夫妇。她对于弗里德里克爵士的态度非常生硬,因为假如罗伯特不赞成他的为人,她也必须同仇敌忾才行;不过他要么是没注意到,要么就是压根儿没放在心上。他仍旧自说自话,一如既往地待她亲切有加,她也发现他真是个非常容易相处的人。你很难讨厌一个坦率地认为所有的女人都不过是假正经,可同时又惯会甜言蜜语的男人,而且他的行为举止又是如此讨人喜欢。或许他确实不是她应该认识的那种人,可是她又总是忍不住会喜欢他那双棕色眼睛里的神情。他那含有一丝嘲弄的目光会让你有所戒备,可同时又如此亲切熨帖,你绝不会认为他对你有丝毫恶意。不过埃莉诺对于他的所作所为听说得越多,她就越发认识到罗伯特的态度是何其正确。他是个毫无原则的无赖。大家一一列举那些为了他的缘故不惜把所有的一切都牺牲掉,还有他一旦感到厌烦就马上毫不客气地扔到一边去的女人的名字。现在他倒是貌似已经安顿下来,对他的妻子和孩子都尽心竭力;可俗话不是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极有可能只不过因为哈代夫人比大家料想的都更善于隐忍罢了。
弗雷德·哈代是个坏蛋。漂亮女人,chemindefer[8],再加上赛马时总是不幸压错了宝,致使他二十五岁就上了破产法庭,同时也被迫辞去了军职。然后他就毫无羞耻地靠那些经不起他魅力诱惑的半老徐娘们供养。不过战争爆发后,他又重新加入原来的军团,并获得了一枚杰出服务勋章。后来他退职去了肯尼亚,在那儿他又不失时机,成为一桩臭名昭著的离婚案的共同被告;他颇费了一番周折,付出一张支票以后才从肯尼亚脱身。他对于正直诚实的观念是相当松懈的。从他手里购买一辆车或是一匹马是很不安全的,而且你最好也不要去碰他向你热情推荐的香槟酒。当他以令人信服的魅力向你提出一桩貌似可以为你和他赚上一大笔的投机买卖时,你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不论他借此能捞到多少,你肯定是一分钱都没得赚。他依次做过汽车推销商、场外股票经纪人、佣金代理人和演员。如果世上尚有任何公道天理可言的话,他的结局即便不是被关进监狱,也至少要终老于贫民窟的。可是由于命运荒诞的播弄,他最终竟然承继了从男爵的爵位外带一笔相当可观的收入,在四十大几的时候娶了位美丽、聪明的妻子,还生下两个健康、漂亮的孩子,未来提供给他的尽是富足、地位和名望。他对待生活的态度丝毫不比他对待女人更加严肃,而生活待他倒像是女人一样慷慨大度。如果他想起他的过去的话,那也是志得意满、自鸣得意的;他曾经花天酒地、狂欢作乐,曾经兴衰荣辱、起起伏伏;而现在,身体健康、问心无愧的他准备作为一位乡绅安定下来,他奶奶的,将两个孩子尽心竭力地抚养长大;等代表他选区选民的那个老家伙呜呼哀哉以后,老天在上,他就亲自进入国会当议员。
“到时候我会告诉他们一两件他们一无所知的好事儿的。”他道。
他或许是对的,不过他并没有停下来琢磨一下,也许他所谓的那一两件好事儿并非是他们很想知道的呢。
有一天午后,大约日落时分,弗雷德·哈代走进克瓦赛特大街上的一家酒吧间。他是个十足的社交生物,并不喜欢对影独酌,于是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看店里面有没有他认识的什么人。他一眼看到了罗伯特,罗伯特刚才应该一直在打高尔夫,眼下正在店里等埃莉诺。
“你好啊,鲍伯,喝上一杯怎么样?”
罗伯特愣了一下。在里维埃拉还没有一个人叫过他鲍伯。等他看清楚是谁以后,就语气生硬地回答:
“我已经喝过一杯,多谢啦。”
“再来一杯嘛。我们家老太婆很不赞成我在两顿饭中间再喝酒,不过只要我能甩得掉她,我通常总是大约这个时候溜进来喝上一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不过我的感觉是:上帝造出六点钟来就是为了让男人在这个时候喝上一杯的。”
他一屁股坐进紧挨着罗伯特座位的一把巨大的皮质圈椅里,叫来了侍应。他冲着罗伯特蔼然、迷人地微微一笑。
“自打咱们相识以来已经过去了很多个年头啦,是不是,老伙计?”
罗伯特眉尖微蹙,盯着他看了一眼,旁观者也许会说那眼神是相当警惕的。
“我不明白您到底是什么意思。据我所知,我们是三四个礼拜前才第一次见面的,当时您跟尊夫人赏光前来舍下用了次午餐。”
“算了吧,鲍伯。我知道我以前就见过你。起先我迷糊了一会儿,然后我就想起来啦。你就是当初布鲁顿街上那家修车场里的洗车工,我当时经常把车停在那儿的。”
弗雷斯捷上尉不禁纵声大笑。
“我很抱歉,不过你肯定是记错了。我从没听到过这么荒谬可笑的事儿。”“我他妈记性可好啦,我对于见过的人可是过目不忘的。我敢打赌你也同样没有忘了我。当初我嫌麻烦不愿意亲自动手,派你前往我的公寓把车开到修车场的时候,可是赏过你不少半克朗的小费的。”
“简直是一派胡言。直到你上次到舍下做客之前,我这辈子都从没见到过你。”
哈代兴高采烈地咧嘴一笑。
“你知道我一直都是个喜欢拍照的柯达发烧友。我存了好多相册的人物快照。如果你知道我已经找到了一张你站在我刚买的一辆双座轿车旁边的照片,你会感到吃惊吗?那时候你可真是个漂亮的家伙,虽然你一身工作服而且脸上也脏兮兮的。当然你长开了,你的头发变灰了,而且留起了小胡子,不过那就是同一个小伙子。绝对错不了。”
弗雷斯捷上尉冷冷地看着他。
“你肯定是被一两处次要的相似给误导了。你赏过半克朗小费的并非是在下。”
“哦?那你一九一三和一九一四年间在哪儿高就呢,如果你不是那家布鲁顿修车场的洗车工的话?”
“我那时候在印度。”
“跟你的军团在一起?”弗雷德·哈代再度咧嘴一笑。
“我在打猎。”
“你这个骗子手。”
罗伯特的脸涨得通红。
“这儿可不是个适合打架的地方,不过如果你以为我会待在这儿任由一头醉猪侮辱的话,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你不想听听我还知道你其他的一些什么底细吗?你知道人的记忆是有连带效应的,我想起来的事儿可真不算少呢。”
“对此我没有丝毫兴趣。我告诉你,你是大错特错了。你把我误认作别的什么人了。”
不过他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即便是当时你也是个小懒鬼。我记得有一回我一早就要到乡下去,我已经告诉过你要在九点之前把我的车洗好的,可到了时候却没有准备好,于是我勃然大怒,老汤普森就跟我解释说你父亲是他的一个哥儿们,他完全是慈悲为怀才雇了你,因为你当时实在是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了。你父亲曾是某个俱乐部专司斟酒的男仆,是怀特还是布鲁克来着,我记不清了,而你本人曾是那儿的一个小听差。你参军进了科尔德斯特里姆警卫军团[9],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有个伙计出钱把你买出来,让你当了他的贴身男仆。”
“真是奇情异想,匪夷所思。”罗伯特轻蔑地道。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休假回家去修车场的时候,老汤普森告诉我你参军进了皇家陆军勤务部队,你只要是有可能,就不想冒更多的风险,对不对?你一直都有点儿拉长弓、吹牛皮,对不对?我可是听到了不少你在战壕里如何英勇作战的故事。我猜想你确实得到军衔了吧,还是连军衔都是假的?”
“我当然得到军衔了。”
“哦,那些日子里还真有不少滑稽人物得到了军衔哪,不过你要知道,老伙计,如果参的是陆军勤务部队的军,换了是我,可就不会系那么条近卫团领带了。”
弗雷斯捷上尉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他的领带上,弗雷德·哈代则满怀嘲讽地盯着他,而且相当确信:尽管他皮肤晒得黝黑,他的脸色还是变得煞白了。
“我系什么领带丝毫不干你的事。”
“别这么急躁嘛,老伙计。根本就没必要这么气势汹汹的。我对你的底细是一清二楚,可我并不想揭发你啊,所以你干吗不坦白招认了呢?”
“我没有任何需要坦白招认的。我告诉你这完全是个荒谬的错误。而且我还要告诉你,如果我一旦发现你肆意传播这些有关我的无稽之谈,我马上就会提起诉讼,告你诽谤。”
“住嘴吧,鲍伯。我才不会去传播什么谈不谈的呢。你认为我会操这个心?我觉得整个儿这件事都挺好玩的。我对你没有丝毫的恶意。我本人就一直算得上是个冒险家;你竟然能如此瞒天过海、以假乱真,我都挺钦佩你的。从小听差起家然后当上骑兵,从贴身男仆到洗车工;你看看你现在,摇身一变成了个优雅的绅士,拥有一幢大宅子,设宴招待里维埃拉所有的显贵,赢得无数高尔夫锦标,贵为帆船俱乐部的副主席,还有我尚且不知道的林林总总。你在整个戛纳都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一点儿都没错。这可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想当初我也曾干过些非同一般的勾当,不过你才真称得上胆大包天哪;老伙计,我要向你脱帽致敬呢。”
“我真希望自己能配得上你的这番恭维。可惜实在愧不敢当。家父当初在印度骑兵队服役,我至少生下来就算是个绅士。我也许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业绩,不过我至少没做过任何引以为羞的坏事。”
“噢,别装蒜啦,鲍伯。我不会告发你的,你知道,就连对我家的老太婆都不会说的。我不会告诉女人们任何她们还不知道的事儿。相信我,我要是没有这个原则的话,前半辈子早就陷入更糟糕的窘境了。我是觉得你身旁如果有个可以引为知己同道的什么人的话,你会挺高兴的。整天这么绷着你不难受吗?你这么刻意地拒我于千里之外实在是太傻了。我又不想抓你的什么把柄,老伙计。确实,现如今我是个从男爵,是个地主乡绅了,可我这辈子也经历过不少的危难关头,说起来啦,我到现在还没被抓进牢里去也真算是个奇迹了。”
“对于其他很多人来说,这确实是个奇迹。”
弗雷德·哈代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这是拿我开涮哪,老伙计。话说回来啦,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我觉得你跟你老婆说我不是她应该交往的那种正派之人,这未免有些过分了吧。”
“我从没跟她说过这种话。”
“哦,没错儿,你说过。她是个了不起的老姑娘,不过却多少有些絮聒,还是我弄错了?”
“我可不准备跟你这样的人讨论有关我妻子的话题。”弗雷斯捷上尉冷冷地道。
“哦,别他妈跟我摆你的绅士谱儿啦,鲍伯。咱们就是一对吃白食的流氓,就这么回事儿。你只要多少识点时务,有点见识,咱们就能一块儿好好地享受人生。你是个撒谎大王,一个伪君子和骗子手,不过看起来你对你老婆倒是挺仗义的,而这对你是有利的。她对你可是百依百顺,是不是?这些女人可真是滑稽。她是个非常好心的女人,鲍伯。”
罗伯特的脸涨红了,他握紧拳头,从椅子上欠起身来。
“该死的,不许再谈论我妻子。你要是再敢提一遍她的名字,我发誓我就一拳把你给打趴下。”
“噢,不,你才不会呢。你可是个最最了不起的绅士,才不会欺负一个块头比你小的伙计呢。”
哈代是以取笑的态度讲这番话的,同时不错眼地盯着罗伯特,万一那个皮锤一样的拳头打过来,好随时准备躲闪;他对那对拳头的威力还是倍感吃惊的。罗伯特坐回到椅子上,松开了自己的拳头。
“你说得没错。不过只有卑鄙的无赖才会指望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