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回答是如此富有戏剧性,弗雷德·哈代忍不住哈哈大笑,不过接着他看出来罗伯特这话是真心诚意的。他绝对是认真的。弗雷德·哈代不是个傻子;这二十五年来,他若非挖空心思但求自保,日子也就不会过得有惊无险、舒舒服服了。而眼下,他震惊之余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个孔武有力的家伙,此人看起来竟活脱脱就是个典型的英国运动家,端坐在椅子里,他突然间对他有了一层深入的理解和认识。他可绝非一个钓上了个蠢女人、只知道享受荣华富贵的普通的骗子手。她只是他借以达到伟大目标的手段而已。他已经被一种理想迷住了,为了实现这一理想他可以不择手段。或许这种观念在他还是个时髦俱乐部里的小听差时就已经在他心头扎下了根;俱乐部里的那些会员,他们的那种悠闲和慵懒,他们那种漫不经心的举止风度,在他的眼里或许就已经奇妙无比了;而后来在他身为骑兵、贴身男仆和洗车工的时代,他偶然碰到的很多人,属于另外一个世界、只能透过一层英雄崇拜的雾霭远远仰视的那些人,或许在他心中激起了无上的景仰和渴慕。他一心想像他们那样。他一心想成为他们其中的一员。那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他一心想———那真是荒唐,真是可怜———他想成为一个绅士。那场战争,再加上战争带给他的军衔,给了他这个机会。埃莉诺的金钱为他提供了手段。这个可怜的家伙已经花了足足二十年的时间去假装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唯一的价值却恰恰在于没有丝毫的矫饰。这也真够荒唐的。真是可怜。无意中,弗雷德·哈代脑子里的想法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了。
“可怜的老伙计。”他道。
弗雷斯捷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他既不明白他这话什么意思,也弄不懂他说这句话的语气。他脸红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没什么。”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再继续这次交谈了。显然,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相信你是完全误会了。我只能再重复一遍,你说的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的。我不是你误以为我是的那个家伙。”
“好吧,老伙计,随你的便吧。”
弗雷斯捷叫来了侍应。
“你想让我请你的客吗?”他冷若冰霜地问。
“好的,老伙计。”
弗雷斯捷派头十足地递给侍应一张钞票,并告诉他不用找零了,然后一句话都没说,一眼都没再看弗雷德·哈代,昂首阔步走出了酒吧间。
此后两人就再也没碰面,一直到罗伯特·弗雷斯捷丧命的那天晚上。
冬去春来,遍布里维埃拉的各个花园一片万紫千红开遍。山坡上则整整齐齐地绽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春去夏至,里维埃拉一线各个城镇的街道上到处都充满了明亮、郁勃的暑热,使得人体内的血流速度都加快了;女人们戴着巨大的草帽、穿着睡衣到处溜达。海滩上人满为患。男人们只穿一条泳裤,而女人们几乎赤身裸体地躺在太阳下。一到傍晚,克瓦赛特大街上的各个酒吧里就挤满了坐立不安、喧闹不息的人群,就如同春花般五色斑斓。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下雨了。海岸一线已经有几处森林起火,罗伯特·弗雷斯捷还兴致颇高地好几次开玩笑说,要是他们那片林子起了火,他们家可就几乎没救了。有几个人还认真建议他把他们家屋后的树木砍掉一些;但他可舍不得:当初弗雷斯捷夫妇刚买下那块地方的时候,林木的状况非常糟糕,而现在经过一年又一年的细心经营,枯死的树木都已被清除干净,林木间空气充足,病虫害绝迹,整个林苑的状况真是好极了。
“哎哟,哪怕砍倒一棵树也好比是砍掉了我的一条腿啊。算起来它们应该都有近一百年的树龄了。”
七月十四日那天,弗雷斯捷夫妇前往蒙特卡洛去参加一个庆典晚宴[10],也给家里的仆人们放了一天假,让他们前往戛纳游玩。那天是国庆假期,他们在露天的法桐底下开心地跳舞,还有焰火燃放,远近的人们全都拥进城里尽情欢庆。哈代夫妇也给他们的仆人放了假,不过他们仍旧待在家里,两个小男孩已经上了床。弗雷德在玩单人的扑克牌戏,哈代夫人则在绣一块做椅垫用的织锦。突然间门铃大作,还有人在拼命敲门。
“谁在那儿瞎敲呢?”
哈代来到门前,发现是个男孩儿,那男孩儿告诉他弗雷斯捷家的林苑着了火。村里已经有些人跑上山去救火去了,不过人手还是不够,需要大家都去帮忙,问他会不会去。
“我当然要去。”他匆忙回屋告诉他妻子,“把孩子们叫起来,让他们上山看热闹去。老天爷,旱了这么久,终于还是烧起来啦。”
他脱口而出。那男孩儿跟他说已经给警察局打过电话,他们打算把部队派过来灭火。有人正试图把电话打到蒙特卡洛,让弗雷斯捷上尉知道灾情。
“他赶回来得花一个钟头。”哈代道。
他们往山上跑的时候,但见天际线上一片红光,等他们来到山顶,眼前就是一片跃动的火焰了。已经有些人在救火了。哈代也加入进去。可你刚刚扑灭一簇灌木丛的火焰,另一簇又开始噼啪作响,还没等你看清楚怎么回事,转眼已经烧成一个炽热的火炬。那热度实在可怕,这帮灭火的人都忍受不住,被慢慢逼着往后退去。还刮着微风,火星从树上不断被吹到灌木丛中。经过几个礼拜的大旱,所有的一切都干得跟火绒一般,沾火就着。火星刚从树上落下来,灌木丛立马就燃烧起来。如果说这还不够怕人的话,眼看着一棵巨大的冷杉,足有六十英尺高,烧得就像一根火柴棍儿一般,也着实令人敬畏不已。山火就像车间里巨大的熔炉中的火焰一般怒吼咆哮。阻止它进一步延烧的最好办法就是把树木和灌木丛砍倒,可人手实在有限,而且只有两三个手里有斧头。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部队身上,他们是惯于对付这种森林大火的,可部队到现在还没开到。
“除非他们尽快赶到,否则这幢房子就不保了。”哈代道。
这时他看到了他的妻子,她带着两个孩子也赶来了,就冲他们挥了挥手。他已经是满面尘灰烟火色,汗水哗哗地从脸上往下淌。哈代夫人跑上前来。
“噢,弗雷德,那些狗还有那些鸡。”
“老天爷,没错。”
狗窝和鸡埘在房子背后,位于一块从树林里清出来的空地上,那些可怜的畜生已经吓疯了。哈代把它们放出来,它们纷纷冲到安全地带。现在也只能任由它们自己乱跑了,等过后才顾得上把它们赶到一起。现在大老远就能看到熊熊的火焰,可是部队仍旧没有到,那一小帮灭火的人面对步步进逼的大火实在是束手无策。
“要是那些该死的大兵不能尽快赶到的话,这幢房子可就交代了,”哈代道,“我想咱们最好还是把能搬动的都搬出来吧。”
那是幢石造的房子,可外头一圈都是木制的游廊,肯定会跟引火柴一样一点就着。弗雷斯捷家的用人们这时候也都赶过来了。他把他们都召集起来,他妻子和两个孩子也都尽力帮忙;他们把屋里那些能搬动的东西全都抢救到屋前的草坪上来:亚麻布制品和银器,衣服,装饰品,油画,还有家具。最后部队终于开到了,整整有两卡车人,然后马上开始有条不紊地挖掘沟堑和砍倒树木。有个军官负责指挥,哈代向他指出房子面临的危险,求他先把房子周遭的树木全都砍倒。
“这房子必须指望自己啦,”他说,“我的当务之急是防止火势蔓延过这座山头。”
这时一辆轿车的车灯沿着蜿蜒的盘山路飞奔而来,几分钟后弗雷斯捷和他妻子就从车里跳了出来。
“那些狗在哪儿?”他叫道。
“我已经把它们都放出来了。”哈代道。
“噢,是你。”
起先他没认出眼前那个肮脏的家伙就是弗雷德·哈代,因为他脸上全都是烟灰和汗水。他生气地皱紧了眉头。
“我觉得这房子也可能会着火。我已经把能搬动的财物全都抢出来了。”弗雷斯捷看着那片熊熊燃烧的森林。
“噢,我的这些树全都完啦。”他道。
“士兵们正在山那边挖沟。他们想救下隔壁的地产。咱们最好上去看看还有什么能救出来的。”
“我去。你没必要去。”弗雷斯捷烦躁地叫道。
埃莉诺突然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叫。
“噢,看哪。我们的房子。”
从他们站着的地方就能看到,房后的一处游廊突然间火光冲天。
“没事的,埃莉诺。房子不会烧着的。着火的只是那些木制品。拿着我的外套;我这就去给那些士兵帮忙去。”
他脱下身上的无尾晚礼服,递给了妻子。
“我跟你一起去,”哈代说,“弗雷斯捷太太,你最好去看着你的财物。我想我们已经把所有值钱的家当都抢救出来了。”
“感谢老天,我大部分的珠宝都戴在身上呢。”
哈代夫人是个头脑清醒的女人。
“弗雷斯捷太太,咱们把用人们都召集起来,把咱们能搬动的东西都搬到我们家吧。”
两个男人朝士兵们奋力抢险的地方走去。
“您把我家里的东西都抢救出来真是够意思。”罗伯特生硬地道。
“不必客气。”弗雷德·哈代回答道。
他们还没走出多远就听到有人在喊叫。两人环顾了一下四周,依稀看到一个女人正在后面追他们。
“Monsieur,Monsieur[11]。”
两人停下脚步,那个女人大张着胳膊冲上前来。原来是埃莉诺的女仆,她简直像是发了狂。
“Lapetite Judy[12]。朱迪。我们出去的时候我把她关起来了。她正在发情。
我把她关在用人的浴室里了。”
“我的上帝!”弗雷斯捷叫道。
“怎么回事?”
“埃莉诺的小狗。我必须不惜代价把她给救出来。”
他转身开始朝失火的房子跑去。哈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给拽住。
“别他妈犯傻了,鲍伯。房子都烧起来啦。你根本进不去。”
弗雷斯捷挣脱了哈代的拉扯。
“让我去,该死的。你认为我会让一只小狗活活烧死吗?”
“噢,闭嘴吧。现在可没工夫演戏啦!”
弗雷斯捷把哈代甩开,可哈代一跃而起拦腰把他给抱住。弗雷斯捷攥紧拳头,使尽全力冲着哈代迎面一拳。哈代踉跄了一下,松开了手臂,弗雷斯捷又给了他一拳;哈代倒在了地上。
“你这个臭烘烘的暴发户。我这就来向你展示一下一个真正的绅士该如何为人行事。”
弗雷德·哈代慢慢地爬起身来,摸了摸自己的脸。感觉生疼。
“上帝,明天我肯定要有黑眼圈了。”他深感震惊而且有些头晕眼花。那女仆突然一阵歇斯底里大发作,开始哭天抢地。“闭嘴,你个娼妇,”他怒道,“一个字都不许跟你的女主人提起。”
弗雷斯捷哪儿都见不到。足足花了一个多钟头才终于把他找着。他们发现他躺在浴室外头的楼梯平台上,已经死了,怀里还抱着那只死了的西里汉犭更。哈代看了他好长时间后才终于说出话来。
“你个傻瓜,”他咬着牙喃喃道,怒不可遏,“你个该死的傻瓜!”
他多年来的欺世盗名终于让他付出了代价。正如一个纵容自己某种恶习的人终究反被其完全控制,结果成为这种恶习无可救药的奴隶,他的谎言重复了这么多年之后,就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鲍伯·弗雷斯捷假装了这么多年的绅士,结果都忘了这完全都是在作假了,最后他已经身不由己,只能按照他那个愚蠢、死板的头脑中认为一个绅士必须如何行动的标准来行动。他已经分不清作假与真实之间的区别,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牺牲给一种伪造的英雄主义了。可弗雷德·哈代不得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弗雷斯捷太太。她此时正跟他妻子在一起,在山脚下他们的别墅里待着,她仍旧以为罗伯特正在跟那些士兵们一起砍树和清理灌木丛。他尽可能温和地告诉她,可他又不得不告诉她,而且不得不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她。起先她就像是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死了?”她叫道,“死了?我的罗伯特?”
然后弗雷德·哈代,这个荒淫无度的浪子,这个愤世嫉俗的家伙,这个肆无忌惮的流氓,握住她的双手,说出了那句唯一能使她强忍住悲痛的话。
“弗雷斯捷太太,他是个真正豪侠的绅士。”
我一向坚信,一旦哪位女士下决心要嫁给一个男人,那么,能使这个男人幸免于难的唯一方法是立即逃之夭夭。其实也不尽然。比如有一次,我的一个朋友在意识到这种不可避免的阴影向他逼近时,就从一个港口乘船而逃(他的全部行装就是一把牙刷,因为他太清楚他面临的危险和立即行动的必要性了),他在世界各地周游了一年。然而,当他感觉平安无事之后(据他说,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不出十二个月她就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在他出走的那个港口登陆时,他看到的头一个人,那个兴高采烈地在码头上向他招手的人,正是他甩脱了的那位小妇人。只有一次我知道有个人在这种情况下想法逃出了罗网。他的名字叫罗杰·查林。在爱上露丝·巴罗的时候,他早已不是个年轻人了,因此他有丰富的经验,叫他谨慎从事。然而露丝·巴罗却有一种天赋(或者称之为一种特质?)可以使大多数男人俯首就范。正是这种才能剥夺了罗杰所具有的常识、谨慎和世故。他像九柱戏里的那排柱子一样被打倒了。巴罗太太的才能是善以哀婉感人。巴罗太太———因为她已经守寡两次了———生着一双非常漂亮的黑眼睛,那是我所见过的最动人的眼睛。泪水好像随时都会从这双眼睛里夺眶而出。从这双眼睛里你可以看出,这个世界对她来讲是太残酷了。你能感觉到,可怜的人儿,她所经历的苦难是其他任何人也没有经历过的。
注释
[1].成立于一六九六年,为全世界最古老的猎狐组织,也号称是全英国最著名的狩猎活动,其猎区主要位于莱斯特郡(夸恩即莱斯特郡一村庄名),也包括诺丁汉郡和德比郡的一小部分。
[2].一种短腿、方颚、白毛皮的威尔士小种犭更犬。
[3].原产英国的一种著名肉蛋兼用鸡种,奥尔平顿原为英国肯特郡西部一村庄名。
[4].在英国历史上专指一八一一至一八二○年乔治三世精神失常后由其子威尔士亲王(后为乔治四世)摄政的时期。
[5].法语:暴发户。
[6].法国戛纳一条著名的街道名,意思是“小十字车道”。
[7].从词源上说,“运动家”(sportsman)特指讲求所谓公平竞赛、胜不骄败不馁等“运动家品格”的绅士、贵族。
[8].法语,字面意思为“铁路”,为一种叫做“九点”的纸牌赌法,庄家和赌客各分二至三张牌,以总点数最大但不超过九为胜。
[9].英国陆军著名的卫戍部队和皇家警卫军团之一,一六五○年成立于苏格兰的科尔德斯特里姆,故名。而卫戍部队是根本不会开赴战场的。
[10].七月十四日是法国的国庆日。
[11].法语:先生,先生。
[12].法语:小朱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