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时我吃了中饭。当我从午睡中醒来,天气仍然很炎热,但是接近傍晚时,穿过那排我冒险打开的窗户的一小股凉风,把我再次诱惑到了广场上。我坐在旅馆的拱廊下面,要了一杯大杯的鸡尾酒。不久,大量的人群从四周的街道拥入广场,广场周边的餐馆里坐满了人,广场中央的亭子里,乐队开始演奏,人群更加密集了。人们挤坐在公共座椅上,像结满枝头的深色葡萄。到处都是喧闹的交谈声。黑色的兀鹰尖叫着从人们的头顶飞过,一旦发现有什么东西可以啄食,它们就会猛然坠落地面,再从人们的脚下急急忙忙地跑开。随着黄昏的来临,兀鹰蜂拥而来,似乎来自城市的各个角落,它们围绕教堂的尖塔打转,嘶哑地尖叫着,吵吵嚷嚷,焦躁地寻找着栖身之所。擦鞋的又过来央求我,报童把潮湿的报纸往我怀里塞,乞丐们一边哭诉他们的不幸,一边向你要钱。我又看到了那个留红胡子的怪人,他一副凄凉和一蹶不振的样子,一动不动地站立在一张又一张桌子跟前。他没有在我的桌前停留。我估计他还记得早晨没能从我这里获取分文,觉得再这么做没有用。红头发的墨西哥人很少见,由于我只在俄罗斯见过看上去这么穷困潦倒的人,我琢磨他会不会是个俄罗斯人。从他让自己堕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来看,他倒是很像那些懒散的俄罗斯人。但是他的脸不像俄罗斯人;他消瘦的面容轮廓分明,一双蓝眼睛在脑袋上所处的位置与俄罗斯人也不一样。我在想他是不是个水手,一个英国人、斯堪的纳维亚人或者美国人,从船上开了小差,逐渐堕落到目前这种令人同情的状况。他不见了。由于没事可做,我一直在那里待到肚子饿了,吃完饭又回来。我一直坐在那里,直到稀疏的人群提醒我该上床睡觉了才离开。说实话,这一天显得很漫长,我在想我还要被迫在这儿消磨多少类似这样的日子。
然而我没睡多久就醒了,并且再也无法入睡。我的房间让人感到窒息。我打开百叶窗,看着窗外的教堂。天上没有月亮,但是明亮的星星照出了教堂朦胧的轮廓。伫立在教堂塔楼边缘和顶部十字架上的兀鹰挤靠在一起,不时动一小下,看上去很诡异。就在这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红色的衣衫褴褛的形象又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我曾经见过他。这个想法如此强烈,彻底打消了我的睡意。我确信我曾经见过他,但是我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试图把他当时所处的环境在脑子里描绘出来,但是我能看见的只是深色浓雾中一个暗淡的身影。黎明降临,天气凉快了一点,我才又能入睡。
我在韦拉克鲁斯度过的第二天和第一天完全一样。但我在守候红发乞丐的到来,当他站在我邻近的桌子旁边时,我仔细观察着他。现在我非常确信我在哪里见过他。我甚至确信我认识他,曾和他说过话,但是当时的情形我却一点都想不起来了。他经过我桌旁时仍然没有停留,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与往事有关的线索。什么也没有。我在想是不是自己弄错了,误以为自己见过他,就像有时候大脑里闪过的一个怪念头:你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确信自己在重复过去某个时候做过的一件事情。他曾经在某个时间介入过我的生活,我无法把这个念头从大脑里驱逐出去。我苦思冥想。我现在非常确定他不是英国人就是美国人。但是我不好意思上前招呼他。我反复琢磨着各种可能遇见他的场合。我为不能把他对上号而恼火,就像你在努力回想一个人的名字,那名字分明已经在你的舌尖上,却又一下子溜走了。这一天就这么慢慢地过去了。
新的一天又到来了,又一个早晨,又一个黄昏。这天是星期天,广场比平时更加拥挤。拱廊下的桌子全坐满了人。红头发的乞丐像往常一样出现在广场上,他那模样看上去很可怕,一声不吭,衣服破烂不堪,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他站在一张桌子跟前,离我两张桌子远,无声地恳求着,没有任何手势。这时,我看见了那个每过一阵就要出来保护游客免受乞丐骚扰的警察,他从一根柱子后面偷偷绕过来,用皮带照着红发乞丐响亮地抽了一下,乞丐的身子一缩,但他既不抗议,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憎恨;他似乎已对这种鞭打的刺痛习以为常,他缓缓移动的身躯悄然融入降临到广场的暮色之中。然而这残酷的一鞭却抽醒了我的记忆,我突然想起来了。
除了他的名字,我想起了所有其他有关的事情。他肯定也认出了我,因为这二十年来我的外貌变化不大,这就是他从第一天早晨以后,就再也没有在我桌前停留的缘故。是的,我认识他已经有二十年了。那时候我在罗马过冬,每晚都去色斯蒂娜街的一个餐馆用餐,在那里你能吃到上好的通心面,还能喝上一瓶优质葡萄酒。餐馆的常客包括一小群来自美国和英国的艺术院校学生,以及一两位作家。我们经常在那里待到很晚,无休无止地争辩着与文学和艺术有关的话题。他经常和一个年轻画家一起来,那人是他的朋友。他那时还是个大男孩,不会超过二十二岁;蓝眼睛、直鼻梁、红头发,长得很讨人喜欢。我记得他说了很多和中美洲有关的东西,他曾在美国水果公司工作过,因为想成为一名作家,他放弃了那份工作。由于他过于傲慢,而我们都还没到能够容忍年轻人自大的年龄,他在我们中间不怎么受欢迎。他觉得我们是一群可怜虫,并且对此直言不讳。他不给我们看他的作品,因为我们的赞誉对他来说毫无价值,对我们的批评他则报以嗤之以鼻的态度。他极其自负,让我们很恼火;但是我们中有些人不安地觉得那或许是有理由的。难道他执意把自己视为天才没有一点根据?为了成为一名作家,他放弃了一切。他那么自信,而这种自信也让他的一些朋友受到感染。
我回想起当时他那种意气风发、精力充沛、对未来充满信心以及目中无人的样子。这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但是我确信这就是他。我起身付了酒钱,去广场寻找他。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感到异常震惊。我对比着过去和现在的他,琢磨是什么让他变成现在这种样子。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成百上千的年轻人带着奢望投身艰难的艺术行业,但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并在生活中找到一处落脚之地,好让自己不被饿死。这太可怕了。我问自己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迟到的希望摧毁了他的精神?是什么样的失望击溃了他?又是什么样的幻灭把他碾成了碎末?我问自己能帮他些什么。我绕着广场走着。他不在拱廊里。想要在围绕乐队的人群里找到他是完全不可能的。天色越来越暗,我担心自己错过了他。我经过教堂时看见了坐在台阶上的他。我无法形容他看上去有多么可怜。生活抓住他,把他捆绑在拷问台上撕裂,肢解,再把这具鲜血淋漓的残骸扔在了这教堂前的石阶上。我走到他跟前。
“你还记得罗马吗?”我说。
他一动不动,也不回答我。他毫不在意我的存在,就像面前根本没有我这个人。他看都不看我一眼,空洞的蓝眼睛落在台阶底层那些为什么东西尖叫着争作一团的兀鹰身上。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黄色背面的纸币,塞进他手里。他看都没看它一眼。然而他的手动了一下,像爪子一样的细手指握紧纸币,搓揉着,搓成一个小纸团后把它移到拇指上,一下子弹到了空中,落到了聒噪的兀鹰中间。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就见一只兀鹰用嘴衔起它飞走了,两只尖叫着的兀鹰紧随其后。当我回过头来时,那个人已经走掉了。
我在韦拉克鲁斯又待了三天。我再也没有见到他。
奥德林大夫瞧了瞧桌上的台钟:五点四十分。他对他的病人的迟到感到诧异,因为蒙德拉哥勋爵一向以准时而自豪的;他爱用简洁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思,即使说一句普普通通的话,也常常带有格言的意味,他总爱说准时是您对智者的敬意,对愚者的申斥。蒙德拉哥勋爵约定的时间是五点半。
奥德林大夫的外表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他高个子,瘦削,肩窄,背有点驼;头发灰白稀疏,灰黄的长脸上刻着很深的皱纹。他还不到五十岁,却显得苍老,两只相当大的淡蓝色眼睛透出倦怠的神情。您跟他相处一会儿,就会发现他那两个眼珠子很少晃动,而是一个劲儿盯视着您的脸,可又一丝儿表情也没有,没给您什么不安的感觉。这对眼睛难得闪亮,既叫人摸不透他内心的想法,也不随着他的话语而变换神情。您如果生来就观察力敏锐,便会惊奇地发现他连眨巴眼儿的次数都比咱们一般人少得多。他长着两只大手,柔软而结实,冰凉而不黏糊糊的,手指修长而尖削。您除非仔细打量一番,否则简直说不上奥德林大夫的衣着是怎么样的。他穿深色的衣服,领带是黑的。这种装束使他那皱纹丛生、气色不好的脸显得越发苍白,暗淡的眼睛更加倦慵。他给您一个印象,仿佛是个病恹恹的人。
奥德林大夫是一位精神分析学家。他由于偶然的机会才干了这一行,一直
注释
[1].畅销侦探杂志和小说中的人物。
[2].指美洲大陆靠近墨西哥湾和加勒比海岸的地区。哥伦布于十六世纪发现该地区后,西班牙宣称对其具有统治权。
[3].西班牙文。这是一种用于尊长的敬体,大意是“主在上,求您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