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绍武摇译
惴惴不安地给人治疗。大战[1]爆发时,他刚刚取得合格执照不久,在几家不同的医院里实习;他自动向当局申请服务,没过多久便被派往法国。也就在那个时候,他发现自己有一种独特的天赋。他用自己那双冰凉而结实的手一抚摸病人就能减轻他们的某些痛苦,同那些患失眠症的人谈话也能常常导致他们入睡。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嗓音没有特色,声调也不随言语而变化,可是悦耳、温柔且催人入眠。他告诉病人应该休息,甭担忧,需要睡觉,于是歇息就潜入他们疲劳的骨骼,镇静驱走他们的忧虑,就像一个人在一条坐满人的长凳上为了给自己占个位子而挤开别人一样;睡意也像绵绵春雨降在新翻的土地上那样落在他们疲倦的眼睑上。奥德林大夫发现靠他那种单调的低音跟人谈话啦,用他那对暗淡而不灵活的眼睛注视他们啦,拿他那双结实的长手抚摸他们皱眉的脑门啦,他就能减轻他们的忧愁,解决惹他们心烦意乱的内心冲突,消除折磨他们的恐惧。有时他取得奇迹般的疗效。有一个人被一颗爆炸的炮弹埋入土中而成了哑巴,他使他恢复了说话能力;另一个人由于飞机失事而瘫痪,他也使他的四肢恢复了功能。他对自己这种本领也感到纳闷;他生性好疑,尽管人们说在这种情况下,首先得有自信心,可他压根儿也没很有把握做到这一点;只是由于他的医疗效果连最表示怀疑的观察者都深信不疑,才使他承认自己有某种闹不清打哪儿来的、靠不大住的本事,让他做出一些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的奇迹。大战结束后,他到维也纳去学习,继而又到苏黎世,最后在伦敦安顿下来干他这行古里古怪学来的手艺。他已经干了十五个年头,在他这个行业里享有盛名。人们相互传告他那些令人惊异的成就;尽管他收费很高,还是有很多病人前来求医,忙得他不亦乐乎。奥德林大夫也知道自己取得了一些极其罕见的成果;他使一些人免于自杀,另一些人没进疯人院;他减轻那种使人苦恼的悲伤,让一些婚事由不幸福转为幸福;他根除了变态的本性,从而使不少人解除了可憎的束缚;他还叫一些精神苦闷的人恢复了健康。但是,他尽管干了这么多了不起的事,心里却仍然怀疑自己未必比庸医强多少。
发挥一股他没法理解的力量,这跟他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另外,利用病人对他的信任而他本人却无自信,这也违背他那颗诚实的良心。他现在阔得无须乎再工作,而且这种工作也搞得他精疲力竭。有十几次他都几乎放弃了这个行当。他熟悉弗洛伊德和荣格等人的全部著作,却并不满意;他深信他们所有的理论都是骗术,可是却有莫名其妙而明显的效果。十五年来,病人络绎不绝地来到他在温甫尔大街开设的诊所,进入后面一间暗室,因此还有什么样的人性他没见过呢?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事灌入他的耳中,有时是挺乐意讲出来的,有时是羞羞答答、吞吞吐吐或愤怒地讲出来的,这些事早就叫他一点也不感到惊奇了。再也没有什么事能使他为之震惊。他现在认识到男人个个是说谎家,他们的虚荣心多么的过分;他对他们的了解实际上比这还要糟呢,可是他明白评断或者谴责都不是他分内的事。然而,人们把那些骇人听闻的知心话年复一年地向他倾诉,他的脸色变得有点灰白了,皱纹更深了些,暗淡的眼睛更倦怠了。他难得笑笑,不过他偶尔为了解闷看本小说,也会微微一笑。那些作家果真相信他们所描绘的男男女女真是那样儿的吗?但愿作家们知道他们是多么的更加复杂,多么的更加叫人意想不到,灵魂里同时存在着什么互不相容的因素,什么隐晦而邪恶的念头在折磨着他们啊!
差一刻六点。在奥德林大夫治疗的所有古怪的病例当中,他不记得还有哪一个比蒙德拉哥勋爵这个病例更奇特的了。首先,这个病人的身份就使这个病例特殊。蒙德拉哥勋爵是一位能干的知名人士,四十岁不到就被任命为外交大臣,现在任职三年之后,他看到他的政策行之有效。大家公认他是保守党里一位最能干的政治家,可是因为他的父亲是贵族,他一旦丧父就得继承爵位,而不能再在下议院取得席位,这就使他不可能有朝一日荣任首相。不过,在这民主的时代,即使英国首相不能从上议院中推选出来,蒙德拉哥勋爵继续在下几届保守党执政的内阁里出任外交大臣,长期指导他的祖国的外交政策,看来是不会有什么障碍的。
蒙德拉哥勋爵有许多优良品质。他机智勤劳。他游历过许多国家,能流利地讲几种语言。从青年时代起,他就长于外交事务,认真了解别的国家的政治和经济情况。他有勇气,有见识,有决心。他在讲台上和议会里都是一名出色的演说家,发言清晰而确切,常常还带点诙谐。他也是个卓越的辩论家,答辩敏捷而受人称颂。他仪表堂堂,个儿高,漂亮;头尽管秃得厉害,身子胖了点,却给他增添了稳健和成熟的气派,对他颇为有利。年轻时,他有几分运动员的才能,曾经在划船比赛中充当牛津大学的划手,而且也被认为是英国的一名优秀射击手。二十四岁时,他跟一个十八岁的姑娘结了婚,她父亲是一位公爵,母亲是一大笔美国财产的继承人,所以她既有地位又有财富;他们生了两个儿子。多年来,他俩一直私下里分居,但是在公众场合中露面却总在一起,外表上保全了面子,双方也都没有外遇可以让人窃窃私语。蒙德拉哥勋爵的确有很大的野心,工作特别卖力,还应该添上热忱爱国这一点,因此任何享乐,只要有可能影响到他的事业,便引诱不了他。简而言之,他有许多优点足以使他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饶有成就的人物。遗憾的是他也有大的缺点。
他是个极端势利的小人。他爹如果是这个称号的头一位拥有者,他这样子您就不会感到奇怪。如果他爹是一位受封的律师、一名制造商或者一个酿酒商,他过分重视自己的衔头地位,倒是情有可原的。蒙德拉哥勋爵的父亲的伯爵封号是继承当年查理二世[2]册封给他的祖先的,再追溯上去他们的祖先首次被封为男爵则是在玫瑰战争[3]时期。三百年来,这个世代相传的封号持有者同英国其他贵族家庭密切相联。但是,蒙德拉哥勋爵重视自己的出身就像暴发户重视自己的金钱一样。他从不放过任何一次炫耀自己出身的机会,为的是让别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愿意露一露自己的风度时,就显得落落大方,彬彬有礼,不过他只对那些跟他地位相等的人才这样做。对那些他认为比自己低一等的人,他就表现得冷冰冰的,十分傲慢。他粗暴地对待仆人,肆意侮辱秘书。政府机构的下级官员在他的连续任职下工作,对他既怕又恨。他傲慢得可怕。他不得不跟许多人打交道,可他知道自己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聪明得多,而且毫无顾忌地把这一点告诉他们。他对人性的弱点看不惯。他觉得自己生来就是为了指挥别人的;有些人期望他听取一下他们的论点,另一些人希望他讲一讲他做出某些决定的理由,这都招他生气。他极端自私自利;为他效劳的事,他一律看成是由于他的地位和才智而理应得到的权利,因此无须表示感谢。他压根儿就没想到过自己也该为别人尽点力。他有许多仇人,他藐视他们。他也看不出有谁值得他帮助、同情或者怜悯。他没有一个朋友。上司不信任他,因为他们拿不准他的忠诚是真还是假;在党内,他也不得人心,因为他专横跋扈,不讲礼貌;可是他的长处又很突出,爱国精神显著,学识扎实,处理事务的才能卓越,他们也就不得不容忍他。造成这种情况的另一种原因,是因为他偶尔也能招人喜欢:在他同一些他认为与自己地位相等的人一起的时候,或者在他同外国贵宾或名门闺秀一道而又想征服他们的时候,他也能表现得欢悦、诙谐而温文尔雅;他的举止于是叫您想起他的血管里流着切斯特菲尔德勋爵[4]血管里流过的一模一样的血;他会讲个挺有意思的故事,不加做作,通情达理,甚至见解深刻。您会对他那渊博的知识和纯正的兴趣感到惊讶。您觉得他是人世间最好的伙伴,而忘了昨天他还侮辱过您,而且可以在下一天遇到您却假装没看见。
蒙德拉哥勋爵差点儿没当成奥德林大夫的病人。一位秘书打电话给大夫,说勋爵大人想请他看病,请他能在明天上午十点钟到府邸来一趟。奥德林大夫回答说他不能到蒙德拉哥勋爵府去,却愿意约定后天下午五点钟请勋爵光临他的诊疗室。秘书接过口信,一会儿又打来电话说蒙德拉哥勋爵坚持非在府里会见奥德林大夫不可,大夫可以自定出诊费。奥德林答复说他只在自己的诊疗室里看病,遗憾地表示除非蒙德拉哥勋爵准备来访,否则无法效劳。过了不到一刻钟又传来简短的口信:勋爵大人将在明天而不是后天的下午五点钟来访。
蒙德拉哥勋爵被引进来的时候,并没有长驱直入,而是站在门口,傲慢地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他。奥德林大夫觉出勋爵在发脾气,便默不出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大夫看到的是个大块头,脑门上的灰发朝后平梳,好给眉宇增添一点贵族气派,胖胖的脸,轮廓分明,五官端正,一派目中无人的神气。他有点像一位十八世纪波旁[5]王朝的君主。
“看来要见你真跟要见首相一样难咧,奥德林大夫。我可是个大忙人。”
“请坐。”大夫说。
他脸上没有显露勋爵那句话对他有什么影响的痕迹。奥德林大夫在写字台后面那把椅子上坐下。蒙德拉哥勋爵依然站在那儿,阴郁地皱着眉头。
“我想我该告诉你,我是陛下的外交大臣。”他尖刻地说。
“请坐。”大夫重复一遍。
蒙德拉哥勋爵比画一下手势,仿佛要顿时转身,昂首阔步地走出那间屋子;如果说这是他的打算,他经过考虑后显然又改变了主意,他坐下了。奥德林大夫打开一本大簿子,拿起笔。他没有瞧着病人,就开始写起来。
“多大年纪?”
“四十二。”
“结过婚吗?”
“结过。”
“多少年啦?”
“十八年。”
“有子女吗?”
“两个儿子。”
奥德林大夫把蒙德拉哥勋爵这些生硬的答复一一记下。然后,他往椅背一靠,瞧着他。他没说话,只用他那不晃动的浅色眼珠严肃地端详他。
“您为了什么事要来看我?”他终于问道。
“我听说过你。我知道卡努特夫人是你的病人。她对我说经你一治疗,她的病好多了。”
奥德林大夫没有答话。他的眼睛依旧盯视着对方的脸,可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您会觉得他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
“我创造不出什么奇迹,”他最后说道,没带笑容,眼睛里却影影绰绰闪现着一丝笑影儿,“即使我有那个本领,皇家医学院也不会认可。”
蒙德拉哥勋爵嘻嘻一笑,似乎减少了一点敌意。他说起话来也和蔼多了。
“你大名鼎鼎啊。大家好像都信任你。”
“您为了什么事要来看我?”奥德林大夫又问了一遍。
这当儿该轮到蒙德拉哥勋爵沉默了。他好像很难作出答复。奥德林大夫等待着。最后蒙德拉哥勋爵总算下了决心,才说:
“我很健康,只是按照惯例,前不久让我的私人大夫,奥古斯塔斯·菲茨赫伯特爵士,给我检查了一下身体。我想你听说过他吧。他说我的体格跟三十岁的人一样棒。我拼命工作,可从来也不觉得累,我热爱自己的工作。烟抽得很少,酒也喝得很有节制。运动量足够,生活有规律。我是个身心健康的人,早就料到来这儿向你讨教,你会觉得我又蠢又幼稚。”
奥德林大夫看出他得帮助他。
“我不知道能不能对您有所帮助。尽量试试看吧。您心烦意乱吗?”
蒙德拉哥勋爵拧起眉头。
“我干的工作非常重要。我奉召作出的一些决定都很可能影响到国家的福利,乃至世界的和平。我的判断能力不能出差错,头脑应该保持清醒,这是十分必要的。不管什么可能干扰我的干劲的烦恼,我都认为有责任把它们排除掉。”
奥德林大夫的视线一直没离开过他。他看出很多问题,发现这位病人尽管外表浮夸、傲慢而自负,内心却隐藏着一种难以排遣的忧虑。
“我请您到这里来,是因为根据经验,我知道,病人在大夫的诊疗室暗黑的环境里,比在自己习惯的氛围中,更容易无拘无束,畅所欲言。”
“这儿可确实够黑的。”蒙德拉哥勋爵尖刻地说。他顿住了。这个很有自信心的人,脑筋一向转得快,办事也果断,从来没惊慌失措过,这时却明明显得窘迫不安。他笑笑,好让大夫明白他很自在,而那双眼睛却暴露了他的忧虑。他又拾起话头,语气异常亲切。
“一桩微不足道的事,我都不好意思来打搅你。恐怕你会说别胡思乱想啦,白白浪费你的宝贵时间。”
“事情即使看来微不足道,也可能有它的重要性。那可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精神分裂的征兆。我的时间完全听您支配。”
奥德林大夫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单调的语气起到一种奇妙的镇静作用。蒙德拉哥勋爵终于决定坦率直言。
“问题是我最近总做一些叫人非常疲倦的梦。我也知道去注意这些梦是很无聊的事,可是———唉,坦白地说,我觉得它搅得我心烦意乱了。”
“能跟我说说您的梦吗?”
蒙德拉哥勋爵笑了,原本想笑得自然些,却变成了苦笑。
“都很荒谬,我都不好意思说出来。”
“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