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头一个梦是一个月前做的。我梦见自己出席康纳马拉府邸的宴会。那是一次官方宴会。由于国王和王后驾临,当然需要佩戴勋章,我就戴上了星形勋章和绶带。我走进一间存放衣帽的屋子,让人脱下我的大衣。有个小个子正在那儿,他叫欧文·格里菲思,是一名威尔士议员,说真的,我看到他感到十分惊讶。这个人粗俗不堪,我暗自想到:‘真格的,莉迪娅·康纳马拉未免也做得太过分了,下一个她要请的人物,不知又该是谁啦?’我觉得他挺好奇地瞧着我,我没答理他;我确实没有理睬那个粗俗的矮个子,就一直走上楼梯。我想你从来没去过那儿吧?”
“没去过。”
“对,你决不可能去那家人家。那所府邸俗里俗气,却有华丽的大理石楼梯,康纳马拉夫妇站在楼梯顶端那儿迎接来宾。我过去跟康纳马拉夫人握手的时候,她诧异地瞧我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一点也没在意,她本来就是个傻不愣登、没教养的女人,举止作风不比她那些受查理二世封为公爵夫人的祖先要好到哪里去。我应该说康纳马拉府那几间客厅倒还富丽堂皇。我穿堂入室,跟一些人点点头,握握手;接着我看到德国大使正在同一位奥地利大公聊天。我有句话正想跟他说,就走过去跟他握手。大公一看到我,也扬声大笑起来。我深受侮辱,便板起面孔,上下打量他,可他笑得更厉害。我刚想用两句尖刻的话顶他一下,忽然客厅里静了下来,我理解国王和王后驾到了。我就别过脸去不理大公,朝前走去;突然之间我发现自己没穿长裤,只穿着丝制的短内裤,露着鲜红色的吊袜带。怪不得康纳马拉夫人咯咯傻笑,怪不得大公放声大笑!我没法说我那一刹那是什么滋味。简直窘到极点啦。我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噢,原来是一场梦,你不晓得我多么宽慰,可松了口气。”
“这种梦并不十分奇怪。”奥德林大夫说。
“我也这样想。不过,第二天发生了一件怪事。我正在下议院走廊里,格里菲思那个家伙慢慢从我身旁走过。他故意瞧瞧我的大腿,又直盯着我的脸瞧,我敢肯定他还眨了眨眼。我起了一种荒谬的想法:他昨天晚上准是在那儿瞧见我丢丑,而且他对这个玩笑感到有趣。我当然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那不过是个梦罢了。我冷眼瞪了他一下,他就走开了,但是他咧嘴大笑了。”
蒙德拉哥勋爵从兜儿里掏出手绢,擦擦手心上的汗。他这时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安了。奥德林大夫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过他。
“再说一说别的梦吧。”
“第二天晚上做的梦比头一次的更离奇。我梦见自己在议会里。那儿正在对外交事务进行辩论,不仅全国,而且全世界,都在密切注视这场辩论。政府决定改变政策,那将会极大地影响帝国的命运。这个场面具有历史意义。议会大厅里当然挤得满坑满谷。各国大使都到了。旁听席上也坐满了人。该由我来做当天晚上重要的演说。我小心翼翼地准备了讲稿。像我这样的人,树敌不少,许多人恨我这样年纪轻轻的就得到了高官厚禄,说真的,连最聪明的人在我这个岁数有了一个不太扎眼的一官半职也就心满意足了,因此我决定要让这次演说不至于对不起这个场面,而且要让那些贬低我的人闭上嘴。一想到全世界都在注意倾听我的发言,我就兴奋极了。我站了起来。你要是到过议会,就会知道在辩论过程中,议员们怎样相互聊天啦,窸窸窣窣地翻弄文件啦,查阅报告啦。可我一开始讲话,全场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跟坟墓里一样。突然我看见那个讨厌的矮个子,威尔士议员格里菲思,坐在对面一个席位上;他冲我伸舌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杂耍剧场里一首粗俗的歌曲,名叫《一辆两人骑的自行车》。很久以前,这首歌相当流行。为了表示我对他多么瞧不起,我就唱起这首歌。第一段我唱得还不赖。全场一时都愣住了,我一唱完,对面席位上的议员们就喊,‘听,听!’我举手叫他们安静下来,好接着唱第二段。议会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听我唱,我觉得第二段唱砸了,真有点恼火,因为我有一条很好的男中音嗓子,于是我决计要让他们对我作出公平的评断,便开始唱第三段;议员哄的一声笑了,笑声顿时传遍全场,各位大使啦,贵宾席上的旁听者啦,妇女席上的女士们啦,新闻记者啦,他们全都摇晃身子,吼叫,捧腹大笑,在位子上打滚,人人笑得前俯后仰,只有紧坐在我身后席位上的大臣们没有笑。他们在那一阵令人难以置信、前所未闻的喧嚣声中,惊呆地坐在那里。我朝他们瞥了一眼,忽然意识到了自己这种无法无天的行为。我让自己成为全世界的笑柄了,狼狈不堪地认识到自己非辞职不可了。我惊醒过来,发现原来不过是一场梦。”
蒙德拉哥勋爵叙述这个梦时,失去了庄重的举止,说完之后,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但是他尽量想法恢复镇定,颤悠的嘴唇边上漾起一丝勉强的微笑。
“这件事如此古怪,我不免感到好笑。可我没再多想;第二天下午,我走进议会大厅,觉得情绪挺好。辩论进行得很沉闷,可我又不得不出席,我就翻阅一些必须过目的文件。我偶尔为了某种原因抬头看看,我发现格里菲思正在发言。他有一嘴难听的威尔士口音,外表也不招人喜欢。我想象不出他有什么可说的,值得我洗耳恭听,于是我打算继续看文件,忽然他引用了《一辆两人骑的自行车》这首歌中的两句歌词。我不得不瞟他一眼,发现他正盯视着我,讥诮地咧嘴狞笑。我耸耸肩膀。一个卑贱而不起眼的威尔士议员居然这样瞧我,真是滑稽。我在梦中唱了那首造成灾难的歌,他也居然引用了其中两句歌词,真是古怪的巧合。我又开始阅读文件,可是不瞒你说,我发现自己没法集中思想看下去了。我有点纳闷。欧文·格里菲思出现在我头一个梦里,就是康纳马拉府那个梦,我后来十分肯定他知道我那次当众出丑的情形。他刚才引用了那两句歌词,难道纯属巧合吗?我心里想他可不可能跟我做一样的梦呢,这种想法当然很荒谬,我就决定不再去想它。”
沉默片刻。奥德林大夫和蒙德拉哥勋爵面面相觑。
“别人的梦都十分令人厌烦。我太太偶尔也做梦,第二天非详细讲给我听不可,这真要把我逼疯了。”
奥德林大夫微微一笑。
“您没有惹我厌烦。”
“我再给你讲一个前几天做的梦。我梦见自己溜进兰姆豪斯街一家小酒馆。我向来没到过那条街,也不记得进牛津大学之后曾去过一家小酒馆,可我却看到了那条街和我进去的那个地方,我在那儿就像在家里一样惬意。我走进一间屋子,我不晓得他们管它叫沙龙酒吧还是雅座酒吧;那儿有个壁炉,一边有一把皮制的大扶手椅,另一边有一张小沙发;长长的柜台横跨整间屋子,越过它可以看到那间大众酒吧间。门旁边有一张大理石面的圆桌子和两把扶手椅。这是星期六晚上,里面挤满了人。灯光明亮,可是烟雾腾腾,熏得我的眼睛刺痛。我穿得像个无赖,头上扣一顶便帽,脖子上围块手绢。我觉得大多数人都喝醉了。我认为挺有趣儿。有个话匣子,还是无线电,我没闹清楚,正在呜噜呜噜地放送音乐;壁炉前有两个女人在跳怪里怪气的舞蹈。一小群人围着她俩,笑啊,欢呼啊,唱啊。我走过去瞧瞧,有一个人对我说:‘嘿,来一杯怎么样,比尔?’桌上的酒杯盛着一种黑不溜秋的液体,我晓得那叫黑啤酒。他敬我一杯,我不想与众不同就喝起来。一个正在跳舞的女人甩掉别人,攥住那个酒杯。‘喂,怎么回事?’她说,‘你在喝我的啤酒。’‘哦,太抱歉了,’我说,‘是这位先生敬的,我还当是他的哪。’‘没关系,伙计,’她说,‘我不在乎。来跟我跳个舞吧。’我还没来得及拒绝,她已经搂住我,我们就跳起舞来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自己坐在扶手椅上,那个女人坐在我的大腿上,两人共享一杯啤酒。我该告诉你,性这玩意儿在我的生活当中没占过重要地位。我结婚早,因为处在我这个地位,结婚不仅合乎需要,而且也为的是一劳永逸地解决性这个问题。我决定生两个儿子,如今也有了,于是我便把这事一股脑儿撇在一边。我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没工夫多想那种事;像我这样经常出头露面的人,要是干出点丢丑的事,那简直等于疯了。一个政治家所能有的最宝贵的东西就是一份同女人毫无瓜葛的清白记录。我看不上那些为了女人而身败名裂的人。我瞧不起他们。那个坐在我腿上的女人喝醉了;她既不漂亮,也不年轻;说实话,不过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婊子。她叫我感到恶心,但是她把嘴凑过来,跟我亲嘴的时候,尽管一嘴臭烘烘的啤酒味儿,牙也烂了,我讨厌她,可我还是要她———全心全意要她。突然之间我听到一个声音。‘这就对了,老小子,尽兴玩乐吧。’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欧文·格里菲思。我想从椅子上蹦起来,可是那个可怕的娘儿们却不让我晃动。‘别理他,’她说,‘专有一批爱捣乱的家伙,他只是其中一个。’‘得啦,’他说,‘我认识莫尔,你付了钱,她不会叫你吃亏的。’你知道,让他见到我这样荒唐,我倒不怎么感到苦恼,而他居然敢叫我‘老小子’,这可真把我惹火了。我推开那个娘儿们,猛地站起来,迎面对他说,‘我不认识你,也不想认识你。’‘我可认识你,’他说,‘莫尔,我提醒你,一定要把钱收到,这家伙会赖账溜走的。’近旁桌子上有个啤酒瓶,我二话没说,抄起它来就使劲朝他脑袋上砸去。我的动作如此凶猛,一下子把我吓醒了。”
“这种梦并不难以理解,”奥德林大夫说,“这是人的复仇本性在人品无可指摘的人身上所起的反应。”
“这事太荒唐了。我还没说我为什么要谈这个梦。就是因为第二天发生了怪事,我才告诉你了。我急着要查点东西,就走进议会图书馆。我找到了那本书,便开始阅读起来。我坐下来的时候没有发现格里菲思就坐在我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另一名工党议员进来了,朝他这边走来。‘你好,欧文,’他对他说,‘你今天好像很虚弱。’‘我头疼得要命,’ 他答道,‘我觉得好像有人用酒瓶子砸裂了我的脑袋。’”
这当儿,蒙德拉哥勋爵痛苦得脸都灰了。
“我过去有种想法,后来又认为荒诞不经,这时我觉得并没错:我知道格里菲思和我在做同样的梦,他同我一样记得一清二楚。”
“这没准儿还是巧合。”
“他说这话的时候,并没冲他的朋友说,而是故意冲着我说的。他绷着脸,怨气冲天地瞧着我。”
“您能说一说为什么这个人会一再出现在您的梦中吗?”
“不能。”
奥德林大夫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病人的脸,他知道对方在撒谎。他手里有支铅笔,于是他便在吸墨纸上画了一两道曲里拐弯的线。要让人说实话,总得费一段时间;他们也明白除非自己一五一十全讲出来,大夫对他们也无能为力。
“您刚才说的梦是在三个星期前做的。后来还做吗?”
“天天晚上都做。”
“格里菲思每次都出现吗?”
“都出现。”
大夫又在吸墨纸上画了几条线。他要用宁静、单调的气氛和那间小屋里的暗淡光线对蒙德拉哥的感觉产生影响。蒙德拉哥勋爵往椅背上一靠,扭头避开大夫严肃的目光。
“奥德林大夫,你得给我治一治。我智穷力竭了。如果照这样下去,我就快疯了。我害怕睡觉。有两三个晚上我一直没合眼。我坐着看书,一打瞌睡就披上上衣遛弯儿,遛得精疲力竭为止。可我得睡觉啊。我要干的工作都需要我思想高度集中。我必须完全控制自己的每个官能。我需要休息,可是睡眠并没有使我做到这一点。我刚一睡着就做梦,他总在场,那个粗俗的小无赖冲我狞笑,嘲弄我,藐视我。这简直是一种极为可怕的迫害。我告诉你,大夫,我并不是梦中那样的人;用梦中那种情况来判断我是不公平的。随你问谁都可以,我诚实,耿直,正派。至于我的道德品质,无论在私生活还是在公事上,没人能说我什么坏话。我的唯一抱负就是为祖国服务,使它保持伟大。我有钱,有地位,那些对地位比较低的人的种种引诱根本动摇不了我的心,所以廉洁奉公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赞扬,但是我可以要求得到。荣誉啦,个人利益啦,自私的念头啦,都不能诱使我背离我的责任一丝一毫。我牺牲了一切才成为我现在这样一个人。崇高的威望是我的目的。对我来说,它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可我却犯了神经衰弱症。我不是那个可恶的矮个子所见到的那样一个卑鄙、懦弱而好色的家伙。我已经向你讲了我做的三个梦,一派无稽之谈;那个家伙看到我做出一些非常卑鄙、无耻而可怕的事,即使这跟我的生命有关,我也不会讲出来的。可是他记得清清楚楚。我简直不敢面对他那种讥诮和厌恶的眼神,我连说话都有点犹豫了,因为我知道我的话对他来说一钱不值,全是彻头彻尾骗人的鬼话。他看到我干的那些事,但凡有点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干,干了就会被撵出他们的社交圈子,而且会被判处长期监禁;他听见我说的那种下流话,看到我不仅荒唐而且令人作呕,他瞧不起我,也不再假装把这一点掩饰起来。我跟你说,你如果没法给我治一治,我不是自杀,就是把他杀了。”
“我如果是你,就不会杀他,”奥德林大夫用他那种抚慰的声调冷静地说,“在咱们这个国家,杀死一个同胞,后果是很尴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