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德林大夫无须再说什么,他着手用一种他认为会起作用的办法来治疗这位病人。他试着用暗示让他在醒着的时候忘掉自己的梦,想法让他睡得酣畅而不做梦。他发现说什么也没法破除蒙德拉哥勋爵的抗拒。一个钟头过后,他打发了他。后来,他又见过蒙德拉哥勋爵六次。他对他没多大帮助。可怕的梦继续每夜折磨这个不幸的人,他的健康状况显然越来越不佳,体质很快下降。他精疲力竭,没法控制自己的浮躁。蒙德拉哥勋爵没有从大夫的治疗当中得到什么益处,十分生气,可是还继续来治,因为这不但看来是他唯一的希望,而且能跟某人开诚布公地谈谈,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宽慰。奥德林大夫最后得出结论:只剩下一种方法能使蒙德拉哥勋爵得救,可是他又非常了解勋爵,确信他决计不会自愿那样做。蒙德拉哥勋爵如果想免于即将来临的精神崩溃,就必须被诱导采取一个步骤,而这个步骤却又同他对出身的自负和自鸣得意的态度相抵触。奥德林大夫深信再拖延下去就不好办了。他采取暗示的方式治疗他的病人,经过几次会见之后,发现此公对这种方式颇为敏感。最后他想法让他处于一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他用低沉、柔和而单调的声音安抚他那受尽折磨的神经。他翻来覆去说几句相同的话。蒙德拉哥勋爵挺安静地躺在那儿,闭上眼睛,呼吸均匀,四肢松弛。然后,奥德林大夫用轻轻的不变语调说出他准备好了的话。
“您得到欧文·格里菲思那儿去,说明您很抱歉让他遭受那次极大的攻击。您得说您要尽一切力量来排除那次您对他造成的不良影响。”
这两句话在蒙德拉哥勋爵身上所起的作用,如同鞭子抽打在他脸上一般。他晃动两下,摆脱身上受到催眠的状态,耸地站起来。两眼闪现怒火,他冲奥德林大夫劈头盖脸地骂起来,那一连串愤怒的谩骂词儿连他自己也没听到过。他辱骂他,诅咒他。奥德林大夫听见过各式各样的脏话,有时竟出自高雅的贵妇人之嘴呢,而现在蒙德拉哥勋爵骂出了那样猥亵的词儿,连大夫也感到惊奇,勋爵居然也熟知这些词汇。
“向那个威尔士臭崽子道歉?我倒宁愿自杀了事。”
“我认为这是使您能够恢复健康的唯一办法啦。”
一个看来神志还算清醒的人竟会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狂怒,这种情况连奥德林大夫也不常见。勋爵的脸涨得通红,眼睛暴出来。他确实唾沫星子四溅。奥德林大夫冷静地观望着,等待这场风暴自行消逝;不一会儿,他就看到蒙德拉哥勋爵由于几个星期处于神经紧张状态而身子骨虚弱,很快就精疲力竭了。
“坐下。”他于是严厉地说。
蒙德拉哥勋爵像一摊烂泥似的瘫在椅子里。
“老天爷,我乏极了。我得休息会儿才能走。”
约摸五分钟他俩一语不发地呆坐着。蒙德拉哥勋爵是个横行霸道的恶棍,可也是位绅士。他打破这片沉默时,恢复了自制力。
“我对你恐怕太无礼了吧。我对自己方才说的话也感到害臊;你如果不再给我治疗,我只能说你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我可不希望这样。我觉得来这儿,确实对我有些好处。我认为你是唯一能治好我这种毛病的大夫啦。”
“别再考虑方才说的话啦。那没有多大关系。”
“可是有一件事你不该要求我做,那就是向格里菲思道歉。”
“我对您这个病例可没少费工夫想。我没有不懂装懂,可是我相信唯一能解救您的办法就是我提的那个建议。我认为我们谁都不是一个自我而是多个自我,其中一个自我在您内心起来反对您对格里菲思的攻击,而且在您的头脑里以格里菲思的形象出现,正在惩罚您,因为您干出了那种残酷的事。我如果是个神甫,就会告诉您,那是您的良心采用了那个人的容貌和形态,严厉要求您忏悔,劝您洗清罪孽。”
“我的良心清白无辜。我如果败坏了那个人的事业,那不是我的过错。我就像踩死我的花园里的一条鼻涕虫那样把他踩死。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蒙德拉哥勋爵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奥德林大夫一边翻阅摘记本,等待他来到,一边在考虑,既然他往常的各种治疗方法均告失败,怎样才能使他的病人在心理上接受他认为唯一还能救他的办法呢。他瞥了一眼台钟。六点整。蒙德拉哥勋爵没有来,怪事儿。他知道他原本打算来的,因为一位秘书早晨来电话说勋爵会像往常那样准时来到。他一定是让紧急事务缠住了。这个想法促使奥德林大夫想起一些别的事:蒙德拉哥勋爵现在很不宜于工作,不适合处理重要的国家大事。奥德林大夫琢磨应不应该同某一位当权人士,首相或者常务外交次官取得联系,把这种想法告诉他:蒙德拉哥勋爵的思想很不稳定,因此把重大的事务交到他手里办是很危险的。但是这件事需要办得谨慎。他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白白起劲,反而遭到严厉斥责。奥德林大夫耸耸肩膀。
“说来说去,”他心里想,“政治家在过去二十五年里把这个世界搞得真是乌七八糟;他们疯也好,正常也好,我认为局势也不会因此而有多大改变。”
他按了一下电铃。
“蒙德拉哥勋爵如果现在来到,你就告诉他,我在六点十五分另有一次约会,所以恐怕不能接见他啦。”
“是,先生。”
“晚报来了吗?”
“我这就去看看。”
仆人马上把报拿来了。头一版上出现通栏标题:外交大臣惨死。
“我的天!”奥德林大夫喊道。
他一阵哀痛,破题儿第一遭失去惯常镇定自若的神情。他感到震惊,震惊得毛骨悚然,可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蒙德拉哥勋爵可能自杀这个想法已经在他脑海里出现多次,因此他认为自杀是无疑的了。报纸上说蒙德拉哥勋爵在一个地下铁道车站等车,站在月台边上,车辆刚刚急驶而来就见他扑倒在铁轨上。据估计他是突然昏厥的。报纸接着说蒙德拉哥勋爵近几周一直由于工作过度劳累而感到不适,但是当前国际局势需要他密切注视,因此他觉得自己不能不到班。蒙德拉哥勋爵是重要政治人物在当今政治的紧张压力下的又一牺牲品。另有一段简短文章谈到这位已故政治家的才干、勤奋、爱国心和远见。紧接着是对首相选择接替人的各种推测。奥德林大夫一字不漏地看了。他并不喜欢蒙德拉哥勋爵。他的死亡惹得大夫动了感情,主要还是不满意自己,因为他对勋爵的病束手无策。
也许他错在没有跟蒙德拉哥勋爵的私人医师取得联系。他灰心丧气,每逢他认真治疗,却遭到失败,他就对自己糊口为生的那套江湖医术的理论和实践起反感。他在跟阴暗而神秘的力量打交道,而这种力量也许超越了人们可以理解的范围。他就像一个被蒙住两眼的人,试图摸索着朝前走,而又不知往何处去。他无精打采地翻阅报纸,突然一愣,不由得又惊叹一声。他的视线落到靠近一栏低端的一小段新闻上。一名议员暴卒,他看到了这个小标题。某某区议员欧文·格里菲思先生,午后在舰队街住宅突然发病,在被送进查令十字医院时已经死亡。据悉出于自然死亡,但将会验尸。奥德林大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蒙德拉哥勋爵前一夜终于在梦中发现自己掌握了他所需要的武器———刀或枪,就把那个折磨他的人干掉了;正如同上次用酒瓶砸他的脑袋使他第二天头痛难熬,这次梦中的谋杀几小时之后也在那个醒着的仇人身上起了作用,这一切难道真的可能吗?要不然,也许比这还要神秘而恐怖,难道蒙德拉哥勋爵从死亡中求得解脱,而他十分残酷对待的那个仇敌却怒火未息,也就不惜一死,紧跟着他追到冥界,在那儿依旧折磨他吗?这可太古怪了。合乎理性的看法只能是把这一切看成纯属巧合。奥德林大夫按一下电铃。
“告诉密尔顿夫人,我很抱歉今天不能接见她啦。我不大舒服。”
确实如此,他像患了疟疾似的,浑身索索发抖。他凭某种心灵的感觉好像注视一个荒凉而可怖的空间。灵魂中的茫茫黑夜吞没了他,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古怪而由来已久的恐怖。
那天下午,在内维尔广场的圣彼得教堂举行了一个洗礼仪式,仪式过后,堂守阿尔伯特·爱德华·弗曼仍然没有脱掉法袍。除了身上穿的这件外,他还有一件新法袍,只是在葬礼和婚礼时才穿用(上流社会是非常喜欢在内维尔广场的圣彼得教堂举行这些典礼的)。新法袍的褶子总是叠得见棱见角,好像它不是驼绒做的,而是永不磨损的青铜铸成的。现在,他穿的是他的第二等的袍子。他穿着这件法袍很得意,因为它象征着他职务的尊严,不披着这种长服(当他脱掉它回家的时候),他就有一种衣着不整、手足无措的感觉。他在这座教堂任堂守的十六年中更换过许多件这样的法袍,每一件袍子穿破之后,他从来舍不得扔掉。他把所有这些袍子用牛皮纸整整齐齐地包起来,放在卧室衣柜的抽屉底儿上。
这会儿,教堂堂守正一声不响地忙碌着,换下大理石的洗礼盘上的涂漆的木盖,搬开为一位体弱的老妇人安放的椅子。事情干完以后,他在法衣室里等待牧师更换衣服,以便把那里也收拾一下,然后回家去。没过一会儿,他看见牧师走过圣坛,在高高的祭台前跪了一下,就从走廊走过来;但牧师还穿着他的法衣。
“他干吗还在这儿磨蹭着不走啊?”教堂堂守自言自语道,“他不知道我想喝茶了吗?”
注释
[1]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2]一六六至一六八五年为英王。
[3]英国历史上的一次战争,发生在一四五五至一四八七年。
[4]切斯特菲尔德勋爵(1694—1773),英国政治家及作家。
[5]波旁家族曾在法国、西班牙和那不勒斯建立王朝,以绝对的封建专制统治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