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那些剪报粗粗看了一遍,明白了莫蒂梅尔·埃利斯为什么那么熟悉英国各个海滨休养地。那些地方都是他的猎获场所。他的办法是:等旺季过后才到那里去,租一套寄宿公寓空下来的房子。显然,他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结识一个女人,不是寡妇就是老处女。而且我注意到她们的年龄当时大都是在三十五到五十之间。她们在证人席上都声明是在海边上跟他头一次见面的。一般是在半个月之内向她们求婚,随后不久就结婚。他耍弄花招劝诱她们把自己的积蓄交给他来保管;几个月后,他借口得去伦敦办点公事,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其中只有一位后来又撞上过他。她们大伙儿都是直到后来必须出庭作证才在法庭上见到他。她们都是一些蛮体面的女人:一位是医生的女儿,另一位是牧师的姑娘,还有一位是开设寄宿公寓的女房东,一位是商业推销员的未亡人,另一位是退休的女裁缝。总的说来,她们的资产总数为五百镑到一千镑不等。反正,不管数量多寡,受骗的妇女个个都给剥得一个子儿也不剩。有几位谈到她们所过的那种比原来更贫寒的日子,真叫人辛酸落泪。但是,她们却一致承认他是个好丈夫。不仅有三位居然要求对他宽大处理,而且还有一位在证人席上说,如果他愿意的话,她还准备跟他一起过。他注意到我正在看这一段。
“她还要为我去干活儿哪,”他说,“没错儿。可我说,最好还是让过去的事过去吧。谁也没有我那么喜欢切一块最好的颈头肉吃的。我承认我是好马不吃回头草的。”
莫蒂梅尔·埃利斯没有娶上他的第十二位老婆来凑满一打,以便达成他向往的双数,那只是因为发生了一起意外事故。本来他已经和一位叫阿伯德的小姐订好婚约———“要说财产的话,她总共有两千镑战争公债券。”他推心置腹地告诉我———而且已经在教堂公布了结婚预告。可是,就在这节骨眼儿,原先的一个老婆撞上了他,一通盘问,还报了警。他当天就给逮捕了,才没来得及举行第十二次婚礼。“那个女人坏透了,不是个玩意儿,”他对我说,“她不说实话,骗得我好苦哟。”
“她怎么骗你的?”
“喏,那是在某年十二月份,我在伊斯特本碰上了她,在码头上,交谈中她告诉我说,她干的是女帽行业,已经退休。她说她赚了点钱,可不肯说出具体数目。不过,她暗示给我的那笔钱数约摸一千五百镑。可等我跟她结了婚———您会相信吗?———她连三百镑都没有。就是这个娘们把我出卖了。但是,您要知道,我从来也没埋怨过她。好多别的男人要是发现自己上了当,就会大发脾气。我可连失望的情绪都没有向她表露。我只是一声没吭,一走了之。”
“想必带着那三百镑了吧。”
“哎,哎,先生,您得通情达理呀,”他用委屈的声调答道,“您总不会认为三百镑永远花不完吧。我都跟她结了四个月的婚,她才坦白实情。”
“恕我问一问,”我说,“请别认为我这一问对你个人的魅力有什么贬低的意思。可是———她们为什么要嫁给你哪?”
“因为我向她们求婚啊。”他答道,显然对我这一查问感到十分诧异。
“那么你从来没碰过钉子吗?”
“很少碰。在我干的这行事业当中,至多也没超过四五次,当然,每次没有把握,我绝不求婚。我倒也不是说我没抽过空签,白费心机。当然也不可能每次都一拍即合呀,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好几次我都是白白浪费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去跟一个女人混熟之后,才发现行不通。”
我一时陷入沉思。可我很快就发现我那位朋友表情多变的脸展现出喜色。
“我理解您的意思,”他说,“是我这副长相叫您感到纳闷。您不明白她们看中我哪一点了。这都是读小说、看电影造成的后果。您认为女人要的是那种牛仔型的,或是那种古老的西班牙浪漫风度,亮眼睛啦,棕色皮肤啦,还会跳一手好舞。您真逗我乐。”
“荣幸之至。”我说。
“您成家了吧,先生?”
“是的。不过,我只有一个老婆。”
“那您就没法作出判断。您不能把单一说成一般,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喏,我问问您,如果您平生只饲养过一条猛犬的话,又能对狗类有多大了解呢?”
这是一句反诘,我肯定用不着回答。他停顿一下,又接着说:
“您错了,先生,您大大地错了。她们也许爱上一个漂亮小伙子,可她们不一定愿意嫁给他。她们倒不十分计较长相。”
“道格拉斯·杰罗尔德[10]机智诙谐,但丑陋不堪,常说如果跟一个女人打交道让他先下手十分钟,他就可以战胜在场最漂亮的男人。”
“她们不要机智诙谐,她们不要一个能逗人乐的男人,她们认为他不严肃。她们也不要一个长得太漂亮的男人,她们认为他不专爱。安全第一,她们要的是对待爱情严肃认真的男人。其次是———殷勤。我可能不是个美男子,也不一定会逗人乐。可是说真的,我具备每个女人所要求的条件:沉稳。证据就是:我让我的每个老婆都挺愉快。”
“你能有三位妻子出面请求对你宽大处理,还有一位愿意再接受你回家,确实值得大加称赞。”
“您不知道我在监狱里那阵子多么焦虑。我怕释放我的时候,她会在门口等着我。于是,我跟狱长说,‘看在上帝面上,先生,务请把我偷运出去吧,别让人看见我。’”
他又捋平那副戴在手上的手套,瞧瞧拇指上那个窟窿。
“这就是住寄宿公寓的下场,先生。一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照应,怎么能保持干净利落呢?我结婚结得次数太多啦。现在没有个老婆简直没办法适应。有的男人不愿意结婚,我无法理解。问题是你除非有心去做一件事,否则什么也办不成。而我本人喜欢做个有妇之夫。对我来说,干一点女人家欢喜的琐事并不费难。而有些男人就不愿意费那个心。我方才说过,女人要的是殷勤。我出门之前,必定吻一下我的老婆,回来之后再亲一下,从来也没忘记过。而且我很少回家时不给她带点巧克力糖或者几朵花。我从不计较这笔开销。”
“可你花的毕竟是她的钱哪。”我插嘴说。
“是她的,又怎么样?送礼不在乎钱多少,而在于您那份心意。女人家就在乎这个。我不是爱吹牛的人,可我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个好丈夫。”
我把手中有关那次审判的报道又胡乱翻阅一下。
“我想告诉你,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什么,”我说,“这些妇女都是规矩人,年纪不轻,文静,体面。可是,她们跟你短短相识之后,居然没打听你的底细就嫁给了你。”
他意味深长地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
“嗨,您这就不理解了,先生。女人个个都巴不得结婚啊。不管她们多么年轻,或是老掉了牙,个儿高也好,个儿矮也好,黑头发也罢,黄头发也罢,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要嫁人。您别忘了,我每次都是在教堂里跟她们结婚的。只有在教堂里举行婚礼,女人才真正感到放心。您说我不是个美男子,嗯,我压根儿也没认为自己是呀。即使我只有一条腿或者是个驼子,也照样可以找到不少女人会抢机会嫁给我咧。她们在乎的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嫁人。这是她们所犯的一种狂热,一种病态。可不是嘛,她们个个跟我第二次见面就会倾心于我,几乎无一例外。不过,我在表态之前总先要把底摸摸清楚。事情一经公布出来就出现了罕见的大惊小怪,因为我结了十一次婚。十一次,这有什么了不起,连一打都没凑满。我要是乐意的话,蛮可以结三十次。不瞒您说,先生,我考虑这些机会时所表现的那股克制劲儿,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你方才说过,你非常喜欢阅读历史书。”
“对,瓦伦·哈斯丁[11]说过这句话,对不?我读到这句话时深有体会。简直太适合我啦。”
“这么多次求爱,你就不嫌有点单调吗?”
“这一点嘛,先生,你认为自己有个逻辑的头脑。每当看到同样的动机怎样取得同样的效果,总感到乐滋滋的。如果您明白我的意思。比如说,碰到一个从没结过婚的老处女,我总以鳏夫的身份去对付。效果就跟魔法一样灵。您知道,老处女喜欢那种略知一二的男人。可是,撞上一个寡妇,我就总是说自己是个老处男,寡妇害怕事情知道得太多的结过婚的男人。”
我还回他的剪报。他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折好,又放进他那个油渍渍的皮夹子。
“您知道,先生,我一直认为我被人误判了。瞧瞧他们都说了我什么:‘社会上的害人虫’,‘不讲道德的坏蛋’,‘卑鄙的流氓’。现在,您瞧瞧我。我倒要问问您,我像他们所说的那种人吗?您了解我,您是一位判断人物的行家。我已经把自己的经历全部告诉您了,您认为我是个坏家伙吗?”
“我跟你相识尚浅。”我用自认为相当圆滑的口气答道。
“我怀疑那位法官,怀疑那个陪审团,怀疑社会公众有没有从我的角度考虑过问题。我被押进法庭时,围观的公众都呸呸地讥笑我,警察不得不保护我,以免遭到他们的暴力袭击。可是,他们这些人有谁想到过我待这些女人的好处?”
“你拿走了她们的钱。”
“我当然得拿走她们的钱。我跟任何人一样也得活呀。可您知道我为了换取她们的钱,付出什么代价吗?”
这又是一句反诘。尽管他瞧着我,好像期待我答复,可我一声没吭。我确实不知道怎么回答好。他提高嗓门,加重语气地说下去。我可以看出他是严肃认真的。
“我给您说说,我给了她们什么才换到她们的钱。浪漫的爱情嘛。瞧瞧这块地方。”他用手比画一个大圆圈,把大海和地平线都囊括进去了。“像这样的地方,英国有一百处。瞧瞧那个大海和那半边天;瞧瞧这些寄宿公寓;再瞧瞧那个码头和这片海滨。难道它们不叫您伤感吗?死气沉沉,没有一丁点儿生气。您因为体衰精疲才到这儿待上一两个星期,好倒是好,可是您倒替那些长年累月住在这儿的女人想想。她们一点机会也没有。她们几乎谁也不认识,她们只有一点刚够糊口的钱,别的什么也没有。我都怀疑您知不知道她们的生活多么可怕啊。她们的生活就跟海滨一样,一条又长又直的水泥马路,从一处海滨休养地通到另一处海滨休养地,没个尽头。即使是旺季,她们也一无所得。她们是圈外人。她们还不如死了好。就在这当儿我来了。请您注意,我从来也不接近一个不乐意承认自己是三十五岁的女人。我给她们爱情。您知道,她们好多人从来没有领略过有个男人在背后鼓舞她打起精神来是什么滋味。她们好多人从来没有领略过在黑暗里一个男人搂着她的腰同坐在一条长凳上是什么滋味。我给她们带来了变化和兴奋。我使她们恢复了自尊心。她们被束之高阁,我静悄悄地来到,有意识地把她们取下来,给那些干巴巴的生活投下一线阳光,这就是我。难怪她们要向我扑来,难怪她们还要我回到她们身边去。唯一出卖我的是那个女帽商。她说她是个寡妇,我个人的看法是她压根儿就没结过婚。您说我用卑劣的手段伤害了她们,怎么,我给十一条生命带来了幸福和光彩呀;她们心里明白永远也不会再有这种机会喽。您说我是个坏蛋和流氓。您错了,我是一位慈善家。五年徒刑,他们判了我。他们应该给我颁发皇家慈善协会奖章才对。”
他拿出他那包空了的金叶牌纸烟盒,瞧着它,沉郁地摇摇头。我递给他我的烟盒,他谢都没谢一声就取了一支。我观望着一个好人同自己的情感在做搏斗的景象。
“可我从中捞到了什么呢?我问问您?”他又接着说,“不过是吃饭、住房、够买烟卷的钱。我可从来不会攒钱。如今,事实证明我不再少俊了,口袋里连两个半先令都没有。”他斜眼瞟我一下,“我现在这般处境,实在是落魄到极点了。我向来不负债,一辈子没跟朋友借过钱。我不知道,先生,您能不能帮我个小忙。说出此话,实在丢脸。可问题是您如果肯借给一镑,就帮我大忙了。”
说真的,这个重婚犯确实给了我足值一镑钱的消遣。我伸手去掏皮夹子。
“很乐意借给你。”我说。
他瞧着我掏出来的钞票。
“凑个双数,能成吗,先生?”
“我想可以吧。”
我就递给他两张一镑的钞票。他接过去,微微叹口气。
“一个过惯舒服家庭生活的人,到时候不知去哪儿住一宿,您可领会不到那是什么滋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