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一件事我倒要向你讨教,”我说,“我并不希望你觉得我这个人太刻薄,可我有个看法,那就是女人一般说来都把‘施比受更为有福’这句格言当做我们男性专用的准则。你是怎样说服那些体面而显然节俭的女人把她们的积蓄全部那么放心地托付给你的?”
他那貌不惊人的脸蛋一下子舒展开欢畅的微笑。
“先生,您知道莎士比亚说过‘野心每每自招失败’的话吧?这就是解释。对一个女人说要她把资财交给您来管理,六个月之内保险翻一番,她就会甭提多快地把钱交给您了,贪婪,就是这么回事,贪婪而已。”
从这个叫人好笑的流氓再转回到圣克莱尔夫妇和波齐斯特小姐那种高雅的格调,浅紫色的手提包啦,箍形裙衬啦,真给人一种(犹如热汁加冰淇淋)那样刺激人胃口的强烈感觉。现在,我每天晚上跟他们一起消磨。两位女士饭后一起身离席,圣克莱尔先生就朝我这边点头致意,请我过去喝一杯红葡萄酒。喝完酒,我们再到休息室去喝咖啡。圣克莱尔先生津津有味地喝他那杯老白兰地。我同他们一起消磨的时光那么沉闷,简直对我有着另一种古怪的魅力。他们从老板娘那里听说我写过剧本。
“亨利·欧文[12]爵士在文化宫演出时,我们常去看戏,”圣克莱尔先生说,“我还荣幸地跟他见过一次面哪。爱弗瑞德·密莱司[13]爵士带我到加立克俱乐部去吃晚饭,把我介绍给厄尔温先生。那当儿他还没有被封为爵士。”
“告诉这位先生,他跟你说什么来着,爱德温。”圣克莱尔太太说。
圣克莱尔先生摆出一副演戏的架势,模仿亨利·欧文还真有点像。
“‘您有一张适合当演员的脸,圣克莱尔先生,’他对我说,‘您几时想粉墨登台就来找我。我会分配您一个角色。’”圣克莱尔先生又恢复他的本来面目,“这句话真够使一个年轻人晕头转向的。”
“可他没使您头脑发热。”我说。
“我不否认当时我若是另外一种处境,也许就要受到诱惑。可我得替自己的家族考虑啊。如果我不去经商,就会伤透老人家的心。”
“您是经营什么的?”我问。
“敝人是茶商,先生。我的公司在伦敦城里,是字号最老的一家。我整整用了四十年工夫尽最大的努力争取我的同胞喝锡兰茶,而不喝中国茶。您知道我年轻的时候,普遍都喝中国茶。”
我认为这是他的了不起的个性,花费毕生精力去说服公司购买他们并不愿意买的东西。
“不过,我丈夫年轻时参加过多次业余客串演出。大家都公认他聪明过人。”圣克莱尔太太说。
“莎翁的戏,您知道,有时也演《造谣学校》。我从来都不会同意上演糟粕。可这都是往事喽。我有天分,也许弃之不用怪可惜的。不过现在已经为时太晚。我们在家设宴请客,我有时在一些太太的百般要求下,也还朗诵哈姆雷特那段精彩的独白。仅此而已。”
哦!哦!哦!我一想到那些宴会就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心想不知道我会不会被邀请参加一次。圣克莱尔太太半惊讶、半拘谨地朝我微微一笑。
“我丈夫年轻时豪放不羁。”她说。
“那当儿我挺放荡。我认识不少画家和作家,比如说,威尔基·柯林斯[14],甚至还有给报纸写文章的人。瓦茨给我太太画了一张像,我还买过一张密莱司的画。我认识不少先拉斐尔派的画家。”
“您有罗塞蒂的画吗?”我问。
“没有。我欣赏罗塞蒂的才华,可我不大赞成他的私生活。我从不购买一位我不大愿意邀请到我家吃饭的画家的作品。”
我正有点头昏眼花,这当儿波齐斯特小姐看看表,说:“您今天晚上不打算给我们朗读点什么吗,爱德温舅舅?”
我便起身告退了。
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晚上,我同圣克莱尔先生一道喝红酒时,他向我吐露了波齐斯特小姐的一段伤心史。她原来和圣克莱尔先生的一位内侄,一个律师订了婚约。后来发现他和他的洗衣婆的女儿早就私通了。
“这件事太不像话了,”圣克莱尔先生说,“太不像话了。当然我的外甥女只好采取唯一可能的步骤。她把订婚戒指、他的信和照片全部退还给他,对他说明她永远不能嫁给他了,她恳求他同那个受他玷污的姑娘结婚,还应允将会待她如同亲姐妹一样。这件事使她心碎了。她从此再也没爱过别的男人。”
“他跟那个姑娘结婚了吗?”
圣克莱尔先生摇摇头,叹口气。
“没有。我们大大错看了他。我老伴儿一想到她的亲侄子的行动居然如此不检点就十分痛心。过了一阵子,我们听说他同另外一位出身很好的姑娘订了婚。她本人就有一万英镑的财产。我认为我有责任写封信把他的情况详细奉告她的父亲。他却十分无礼地答复了我的信。他说他宁愿他的爱婿在婚前而不是在婚后有个情妇。”
“后来呢?”
“他们结婚了。如今我老伴儿的侄子是国王殿下的一名大法官,他的妻子被封为贵妇人了。不过,我们从来都不同意接待他们。我内侄受封爵位时,埃莉诺建议邀请他们来家吃饭,可我老伴儿说永远不许他玷污我们的家门,我完全支持她。”
“那个洗衣婆的姑娘呢?”
“她嫁给一个与自己同阶级的人,如今,在坎特伯雷开一家酒馆。我的外甥女嘛,她自己有点钱,尽量照应那个姑娘,还是她的大女儿的干娘哩。”
可怜的波齐斯特小姐。如同作为维多利亚式道德祭坛上的祭品牺牲了自己,我恐怕她从中得到的唯一安慰就是自认为干得很漂亮吧。
“波齐斯特小姐风姿出众,”我说,“年轻时想必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儿吧。我真奇怪她为什么不再许身他人呢。”
“大家公认波齐斯特小姐是个美人儿。阿尔玛—泰德玛对她那么赏识,竟然要求她充当他要画的一张画里的模特儿,我们当然不能同意这种要求。”圣克莱尔先生的语气表示那种要求深深伤害了他的庄重感,“波齐斯特小姐除了她的表哥之外,再也没有爱过别人了。她也不再提起他。如今,他俩分手足有三十年了。但是,我深信她仍然爱着他。她是一个真诚的女子,亲爱的先生,一次生命,一次爱情。我也许因为她给剥夺了婚姻和当母亲的欢乐而感到遗憾。可我得承认:我钦佩她这种忠贞不渝。”
然而,女人的心却莫测高深。男人若认为她会永远一成不变,那就太莽撞了。莽撞,爱德温舅舅。您已经认识埃莉诺多年,因为她母亲患病体衰去世后,您就把这个孤儿领到里恩斯特广场上您那座舒适,甚至是豪华的府邸来,当时她还只是个孩子。可是一谈到实质问题,爱德温舅舅,您真了解埃莉诺吗?
就在圣克莱尔先生向我吐露波齐斯特小姐为何至今还是个老处女那个动人的内情之后没过两天,我午后打了一轮高尔夫球,回到旅馆,老板娘突然焦急不安地前来找我。
“圣克莱尔先生问候您。并且请您一回来就马上到二十七号房间去一趟。”“好的,可是为什么事呢?”
“唉,少见的一阵大乱。他们会告诉您。”
我敲下门,听到一声“进来,进来”。这叫我想起圣克莱尔先生曾经在伦敦也许是最高雅的剧场里扮演过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我走进房间,看到圣克莱尔夫人躺在沙发里,脑门上盖着一块浸过花露水的手绢,手里握着一瓶嗅盐。圣克莱尔先生站在壁炉前面,那副架势颇像是不许屋中任何其他人享受一点温暖似的。
“我这样不讲礼貌地请您到我的房间里来,真得先向您道歉。可我们遇到了麻烦事,十分苦恼。我们想也许您能指点指点我们。”
他显然十分焦急不安。
“出了什么事?”
“我们的外甥女,波齐斯特小姐私奔了。今天早上,她捎话给我的老伴,说她又犯那头疼的老毛病了。每次她一头痛就愿意独自一人休息不受干扰。我老伴直到下午才去看看她需不需要帮点什么忙。屋子里没有人,她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她那个镶银的梳妆匣子不见了,枕头上放着一封说明她这次鲁莽行动的信。”
“我很抱歉,”我说,“真不知道我又能帮什么忙。”
“我们的印象是:您是她在爱尔松所认识的唯一的男人。”
他这句话我一听就明白了。
“我可没跟她私奔,”我说,“我碰巧是个有家室的人。”
“我也看出您没跟她私奔。一开始我们想,也许……可是,不是您,那又是谁呢?”
“我怎么知道?”
“给他看看那封信吧,爱德温。”圣克莱尔夫人从沙发那边说。
“你别动,格特鲁德,那会让你犯腰风湿痛的。”
波齐斯特小姐患“她的”头痛毛病;圣克莱尔太太犯“她的”腰风湿痛。圣克莱尔先生又有什么毛病呢?我愿意赌五镑,圣克莱尔先生准保也有“他的”痛风症。他递给我那封信,我就怀着一本正经表示同情的那种神情看那封信。
最亲爱的爱德温舅舅和格特鲁德舅妈:
您们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走远了。我今天早晨就要跟一位我深深爱恋的绅士结婚啦。我知道,我这样不辞而别非常错误,可我担心您们会出面竭力阻拦我这场婚姻。所以,既然什么也不能改变我的决心,我想还不如对您们只字不提为好。这样也就可以避免许多的不愉快。我的未婚夫是个性情十分孤独的人。由于他长期居住在热带国家,目前身体状况不佳。因此,他认为我们还是悄悄地举行婚礼为好。您们要是知道我是多么的无比幸福的话,我希望您们就会原谅我。请把我的箱子送到维多利亚车站行李处。
您们疼爱的外甥女埃莉诺
“我永远也不会原谅她,”我把信退还给圣克莱尔先生时,他说,“她永远也不许再登我的门,辱没我的门风。格特鲁德,你永远也不准当着我的面再提埃莉诺的名字。”
圣克莱尔太太低声哭泣起来。
“您是不是太严厉了?”我说,“有什么理由不准波齐斯特小姐结婚呢?”
“她这个岁数吗?”他生气地答道,“这太不像话了。我们将成为里恩斯特广场那一地区众人的笑柄。您知道她多大岁数吗?她都五十一啦。”
“五十四。”圣克莱尔太太一边哭一边纠正说。
“她一直是我的掌上明珠。我们待她如同亲生女儿一样。她已经当了多年老处女。我认为她实在不应当再想嫁人这档子事了。”
“她在咱们眼里一直是个孩子呵,爱德温。”圣克莱尔太太乞求道。
“可她嫁的是个什么人?招人痛恨的是这场欺骗。她可能就在咱们眼皮底下跟他勾搭上的。她连他的名字都不告诉咱们。我是净往坏处想。”
突然,我灵机一动想起来了。那天早上,吃完早餐我到烟铺买烟卷,碰见了莫蒂梅尔·埃利斯。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你看上去挺潇洒嘛。”我说。
他的靴子修补好了,还干干净净地打上了黑鞋油,帽子也刷过了。他戴着干净的硬领和一副新手套。我想,他把我那两镑钱派了很好的用场。
“今天上午我得去伦敦办点公事。”他说。
我点点头就走出烟铺。
我又记起,两星期前我在乡间散步,遇见了波齐斯特小姐,而且在她身后没隔几步又碰上了莫蒂梅尔·埃利斯。他俩是否可能在一块散步,一见到我,他就往后退了几步呢?我的天,我恍然大悟。
“我记得您说过,波齐斯特小姐自己有些积蓄。”我说。
“有一点,三千镑。”
这时,我确信无疑。我茫然注视着他们。突然,圣克莱尔太太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爱德温,爱德温,要是他不跟她正式结婚,那可怎么办?”
圣克莱尔先生一听此话,用手一捂脑袋,颓然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这件丢脸事简直要把我气死了。”他哼哼唧唧地说。
“别慌,”我说,“他会跟她正式结婚的。他一向会的。他会在教堂里跟她举行婚礼的。”
他们没理会我说的什么。我猜,多半他们认为我忽然神志不清了。我眼下深信不疑:莫蒂梅尔·埃利斯终于如愿以偿。波齐斯特小姐让他凑满一打了。
注释
[1].指英国国王乔治一世至四世统治的时期(1714—1830)。
[2].门德尔松(1809—1847),德国作曲家。
[3].丁尼生(1809—1892),十九世纪英国的桂冠诗人。
[4].阿尔玛—泰德玛(1839—1912),画家,出生于荷兰。
[5].一种书目性质的工具书。
[6].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著名小说家。
[7].英国通俗小说家玛丽·路易丝·德·拉·拉梅的笔名,擅长写浪漫小说。
[8].指英国诗人兼评论家马修·阿诺德。
[9].曾一度引人注意的新闻人物。
[10].道格拉斯·杰罗尔德(1803—1857),英国剧作家,幽默作家。
[11].瓦伦·哈斯丁(1732—1818),英国政治家,曾长期任驻印度总督,后因犯贪污罪受审。
[12].亨利·欧文(1835—1905),英国著名演员。
[13].爱弗瑞德·密莱司(1829—1896),英国名画家。
[14].威尔基·柯林斯(1824—1889),英国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