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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简(1)

黄昱宁摇译

第一次见到简·福勒的情形,我记忆犹新。其实,若非那一瞥之间她的诸般细节便让我印象深刻,我也不会认定我的记忆可靠,因为回首往昔,我必须承认,要相信这不是记忆跟我开的奇妙卓绝的玩笑,绝非易事。当时我刚从中国回到伦敦,正跟托尔太太一起喝茶。彼时居室装修之风正盛,托尔太太乐此不疲;凭着女人家那股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那些被她舒舒服服坐过好多年的椅子啦,桌子啦,橱柜啦,还有那些她自从婚后就一直在静静凝视的装饰品,那些与她厮混了一辈子的画作,一律成了牺牲品,她干脆就把自己交到一位行家手里,任其裁夺了。她的客厅里,但凡跟她有过点瓜葛、被她寄托过情感的物件,都已荡然无存;那天她请我来,就是为了参观她如今居所里登峰造极的时髦风范。但凡能酸洗的,都经过酸洗处理,但凡不能酸洗的,就刷上油漆。没有一组物件是般配的,但它们混在一起倒也彼此和谐。

“你还记得我以前在客厅里搁的那套可笑的家具吗?”托尔太太问道。

窗帘颇为华丽,却也冷峻;沙发上盖着意大利凸纹锦缎;我坐的那把椅子则铺着斜针绣品。房间很漂亮,华贵而非奢靡,新颖而无造作;可我觉得它少了点什么;我张口大唱赞歌,心里却自问,为什么我会那么偏爱那套被她嗤之以鼻的家具上那些破破烂烂的印花布,那些我熟稔已久的维多利亚时代的水彩画,还有以前装点着壁炉台的那些可笑的德累斯顿瓷器。装修师们鼓捣出那些房间,同时创造出一种有利可图的行业,而在所有这些房间里,我搞不懂我到底在想念什么。是“心思”吗?然而,托尔太太正在欢欢喜喜地往四下里看。

“你不喜欢我的雪花石膏灯吗?”她说,“它们发出的光有多么柔和啊。”

“我个人倒是很喜欢能把东西看清楚的灯光呢。”我笑道。

“要把你说的这种灯跟那些借着光也没法把你看真切的灯搭配起来,该有多难啊。”托尔太太笑起来。

我不晓得她多大年纪。当年我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她就已嫁做人妇,比我年长好大一截,可如今她却拿我当同龄人看待。她老是说自己的年龄不保密,不就是四十嘛,说完便莞尔一笑,加上一句:女人家都是要减掉五岁的。她向来都不会刻意掩饰她染发这回事(那是一种很美的棕色,略带点红),她还说,之所以要染发,是因为头发刚开始发灰的时候真是惨不忍睹;只要等到头发全白了,她就再也不染啦。

“那时候他们就会说,我长着一张多么年轻的脸啊。”

与此同时,这张脸上还敷脂施粉,只是涂抹得小心翼翼罢了,至于她那双眸子里闪动着的活泼神采,有不少也得归功于艺术修饰。她得算是个美妇人,一身精致优雅的礼服,借着那盏雪花石膏灯昏黄的光,她看起来比她自诩的四十岁,连一天都不老。

“也只有在我自己的梳妆台跟前,我才能忍受一只跟三十二盏蜡烛一样亮的电灯泡发出的没遮没拦的光,”她脸上浮出玩世不恭的微笑,又说,“在那里,我得让它先把那个残忍的真相告诉我,再跟我说说该怎样一步一步纠正它。”

我们说起我们共同的朋友,开开心心地讲他们的闲话,托尔太太把新鲜出炉的流言蜚语也透露给我。反正这里妥协一点,那里将就一点,我就发觉,能坐在一张舒适的椅子上,一旁壁炉里火光明亮,一张迷人的桌上摆着迷人的茶点,还能跟这位风趣的、魅力十足的女人说说话,着实是一桩挺惬意的事。她把我看成一个摆脱了臭皮囊的回头浪子,有心对我多加照料。她对自己张罗晚宴的本事颇为自负;无论是将来宾安置得妥妥帖帖,还是为客人献上美味佳肴,都费不了她什么力气;那些受到邀请的宾客,几乎人人都把这当成赏心乐事。眼下她就定下了一个日子,问我想跟谁会面。

“只有一件事我得跟你打声招呼。如果简·福勒还在这里,我就只能把这事儿给推迟啦。”

“谁是简·福勒?”我问道。

托尔太太惨然一笑。

“简·福勒是我的一桩心病啊。”

“哦!”

“你还记得我在整饬屋子之前,钢琴上摆过一张照片吗———照片上那个女人穿着紧身连衣裙,袖子紧紧的,戴着金制纪念盒[1],宽宽的额头,头发向后梳起来,露出两只耳朵和一副架在又大又塌的鼻子上的眼镜?喏,那就是简·福勒。”

“在你尚未涅槃重生的岁月里,房间里曾经摆过那么多照片呢。”我含糊其辞地说。

“一想起那些照片我就直哆嗦。我把它们统统扔进一只棕色大纸袋子,藏到阁楼里去了。”

“那么,谁是简·福勒呢?”我又问了一遍,笑起来。

“她是我的小姑子。我丈夫的妹妹,嫁给北方一个工厂主。她已经守寡好多年啦,而且她很有钱。”

“那她为什么是你的心病呢?”

“她是个好人,她不修边幅,她土里土气。她看上去要比我老二十岁,逢人便说我当年跟她一起上学。她把家庭观念看得比什么都重,既然我是她唯一在世的亲戚,她就对我忠心耿耿。她但凡到伦敦来,除了我这里,她就压根儿也不会考虑住到别处去———她以为那样会伤我的心———她会跟我一起待上三四个礼拜。我们就坐在这里,她织织毛线念念书。有时候她非要带我到克拉里奇酒店[2]去吃晚餐,可她看起来活像一个滑稽的清洁女工,我但凡生怕让谁看见这一幕,那人就会偏巧坐在邻桌上。我们开车回去的路上,她说她很乐意给我点优待。她亲手替我织好茶壶保暖套———但凡她住在这里我就非用不可,还有铺在厨房桌上的小桌布和搁在桌面中央的小装饰品。”

托尔太太停下喘口气。

“我早该想到啦,像你这么有手段的女人,对付这样的情形总是有办法的。”

“啊,可你看不出来吗,我没机会呢。她真是善良得无与伦比呢。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她让我厌烦透顶,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猜到这一点啊。”

“那她几时来呢?”

“明天。”

然而,托尔太太的答案刚出口,门铃就响了。客厅里传来一阵忙乱的响动,一两分钟后,管家引来了一位年长的女士。

“福勒太太到。”他宣告。

“简,”托尔太太一边嚷嚷,一边猛地跳起来,“我没想到你今天就来了。”“这话你的管家已经跟我说啦。我在信里肯定说是今天到的。”

托尔太太终于回过神来。

“好吧,也没什么要紧的。不管你什么时候来,我都很乐意见到你。还好今晚我也没什么安排。”

“我可千万不能给你添麻烦。晚饭如果能吃上一只煮鸡蛋,我也就心满意足啦。”

一时间,托尔太太那俊美的五官略略扭曲了一下。一只煮鸡蛋!

“哦,我想我们能做得更好点。”

我想起这两位女士其实年龄相仿,不由得肚里暗笑。福勒太太看起来至少有四十五岁。她是个挺高大的女人;戴着一顶阔边草帽,一袭黑色的面纱从帽檐垂到肩膀上,披着一件古怪地集庄重与繁琐于一身的斗篷,身穿一条黑色连衣长裙,那鼓鼓囊囊的样子就好像里面穿了好几件衬裙似的,脚上还蹬着一双敦实的靴子。她显然是个近视眼,因为她看你的时候得透过那副硕大的金边眼镜。

“你不想喝杯茶吗?”托尔太太问道。

“如果不太麻烦的话就来一杯好了。我把斗篷脱下来。”

她先是将那副黑手套扯下来,再脱掉斗篷。她脖子上挂着一条纯金链子,链子上悬着一只硕大的金制纪念盒,我敢肯定盒子里搁着一张她先夫的照片。接着,她脱下帽子,连同手套和斗篷一起,整整齐齐地搁在沙发角落里。托尔太太撅起嘴。当然啦,那些行头跟托尔太太新装修的客厅那份既冷峻又奢华的美,是不怎么般配。我纳闷,福勒太太这一身特立独行的装扮,究竟是从哪里淘来的。这些并不是旧衣服,质料也挺贵。想到如今的裁缝居然还在做那些已经有四分之一个世纪无人问津的衣服,我真是大吃一惊。福勒太太灰白的头发梳得整洁素淡,整个额头和耳朵都露出来,发路中分。显然,这些头发从未领略过“马塞尔先生牌”烫发钳的滋味。眼下,她的目光落在茶桌上,桌上摆着乔治王时代的银茶壶和“老伍斯特”[3]的茶杯。

“玛丽昂,我上回来的时候送你的那个茶壶保暖套呢?”她问道,“你不用了吗?”

“用啊,我每天都用呢,简,”托尔太太对答如流,“真不走运,不久前我们出了点事故。它给烧啦。”

“可再上回我送你的那个也给烧了。”

“恐怕你会觉得我们太粗心了。”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福勒太太笑起来,“我很乐意再给你做一个。我明天就到‘利伯蒂’买点绸缎来。”

托尔太太勇敢地绷住脸。

“我不配呢,你知道。你的教区牧师的太太会不会需要一个保暖套?”

“哦,我刚替她做了一个。”福勒太太轻快地说。

我发觉她一笑便露出小小的洁白而整齐的牙齿。这些牙齿真是漂亮。当然,她的笑容也颇为甜美。

不过,我觉得眼下是该让两位女士单独相处的时候了,便起身告辞。

翌日清晨,托尔太太来按我门铃,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知道她情绪高昂。

“我来告诉你一条特大新闻,”她说,“简要结婚啦。”

“胡说。”

“她的未婚夫今晚要来吃晚餐,算是介绍给我认识,我想让你也一起来。”“哦,可我在会碍事的。”

“不会,你不碍事的。是简自己提议让我邀请你的。来吧。”

她笑得花枝乱颤。

“男的是谁呢?”

“我不知道。她说他是个建筑师。你能想象哪种人会娶简吗?”

我反正也无所事事,何况我相信在托尔太太那里能吃上一顿丰盛的晚餐。

我到场时,只见托尔太太还是一个人,穿了一件对她而言稍嫌装嫩的茶点礼服,显得光彩照人。

“简正在忙着给自己的梳妆打扮收尾。我真想让你看到她的模样。她都乱作一团啦。她说他崇拜她。他名叫吉尔伯特,她说起他的时候,嗓音就变得很滑稽,直打哆嗦。弄得我总想笑出来。”

“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

“哦,我相信我知道。高大魁梧,秃头,大肚子上挂着根粗粗的金链子。脸盘又大又肥,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嗓门隆隆作响。”

福勒太太进来了。她穿一件硬邦邦的黑丝绸礼服裙,下摆宽大,裙裾曳地。裙子在颈项处开成一个羞答答的V字领,衣袖长至肘部。她戴着一条钻石项链,钻石嵌在银吊坠上。她手上攥着一副黑色长手套和一把黑色的鸵鸟羽毛扇。看到她这副情形,你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一位可敬的、北方乡下某个富足的厂主的寡妇。

“你的脖子长得真美,简。”托尔太太说,脸上带着和气的微笑。

比起她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她的脖子确实年轻得叫人吃惊。它很光滑,没有皱纹,肤质白皙。接着,我又注意到,她的头颅安在肩膀上的位置,显得颇为妥帖合宜。

“玛丽昂有没有把我的新闻告诉你?”她一边说,一边转过脸朝向我,脸上带着她特有的着实迷人的微笑,就好像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

“我得祝贺你啊。”我说。

“等你看到我那个小伙子以后再祝贺吧。”

“我觉得,听你说你那‘小伙子’的口气,也太甜蜜了吧。”托尔太太笑起来。

透过福勒太太那副怪模怪样的眼镜,她的眼睛确凿无疑地闪闪发亮。

“可别以为会是个老态龙钟的人哦。你不会希望我嫁给一个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的年老体衰的绅士吧?”

她就给了我们这么一条警告。事实上,已经没有时间再讨论了,因为管家猛地推开门,用响亮的嗓门宣告:

“吉尔伯特·内皮尔先生到。”

进来一位年轻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小礼服。他身材纤瘦,个头不高,一头金发带点自来卷,脸刮得很清爽,一双蓝眼睛。他并不算特别英俊,但长着一张亲切的、讨人喜欢的面孔。没准十年以后他会形容憔悴、面色枯黄;但现在,趁着年华正好,他显得清新可人、风华正茂。因为,毫无疑问,他最多只有二十四岁。我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是简·福勒的未婚夫的儿子(可我并不知道他是个鳏夫啊),跑来通报他父亲突发中风,没法来吃晚饭了。但他的目光突然落在福勒太太身上,脸上倏然露出喜色,张开双臂向她走去。福勒太太也向他张开双臂,双唇泛起一抹端庄的微笑,转过身向着她嫂嫂。

“玛丽昂,这就是我的小伙子。”她说。

他伸出双手。

“我希望你能喜欢我,托尔太太,”他说,“简告诉我,你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戚。”

托尔太太的那张脸看起来真是精彩绝伦。那会儿,我满怀敬佩地目睹了良好的教养和社交习惯是如何与女人的天然本能勇敢搏斗的。因为,她的脸上掠过一时间来不及掩饰的情绪,先是惊讶,再是沮丧,随即飞逝而去,脸上换了一副和蔼可亲、热烈欢迎的面目。但她显然说不出话来。如果吉尔伯特觉得有那么点尴尬,那也顺理成章,而我在拼命不让自己笑出来,所以也想不出说什么好。只有福勒太太异常镇静。

“我知道你会喜欢他的,玛丽昂。没人比他更喜欢品尝美食啦。”她转过身对那小伙子说,“玛丽昂的晚餐远近闻名。”

“我知道。”他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