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太太飞快地回了几句,然后我们一起下楼。在那顿饭里上演的精妙喜剧,我可不会轻易忘怀。托尔太太吃不准这一对到底是不是在跟她搞恶作剧,也不敢肯定简是不是故意隐瞒未婚夫的年纪,就为了要她出丑。可是,后来简再没拿这事开玩笑,而她也使不了什么坏。托尔太太又吃惊,又恼火,又满腹狐疑。不过她到底恢复了自制力;无论如何,她也不会忘记自己是个无懈可击的女主人,让晚宴进展顺利是她的本分。她说起话来轻快活泼;但我怀疑,吉尔伯特·内皮尔有没有发现,她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那张友善的面具底下,罩着多么严酷、多么刻毒的目光。她在打量他。她在试图挖出藏在他灵魂里的秘密。我看得出她怒火中烧,因为在她敷的那层胭脂底下,她的脸颊正闪着愤怒的红光。
“你气色真好,玛丽昂。”简一边说,一边透过她的大圆眼镜和蔼地注视她。
“我妆化得潦草。我敢说我的胭脂搽得太多啦。”
“哦,那是胭脂吗?我还以为是天然的呢。要不我也不会提的。”她朝吉尔伯特羞涩地微笑,“你知道,我和玛丽昂当年是一起上学的。现在看我们这副情形,你绝对想不到这一点吧。不过,当然啦,我一向都过着很安静的日子。”
我不知道她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简直难以置信,她说得那么言简意赅;可是,不知怎么的,这些话激怒了托尔太太,气得她连自己的面子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嫣然一笑。
“我们谁也别想回到五十岁啦,简。”她说。
如果她说这话是为了让寡妇难受,那她可扑了个空。
“吉尔伯特说,为了他,我不准承认自己超过四十九岁。”她温柔地答道。
托尔太太的手微微发抖,可她总算想到怎么回嘴了。
“你们的年纪,当然有点差距啰。”
“差二十七岁,”简说,“你觉得差得太多了?吉尔伯特说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得多。我跟你说过的,我可不会乐意嫁给一个一只脚踩进坟墓的男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来,吉尔伯特也笑了。他的笑容坦白率性,有点孩子气。看起来简不管说什么都能把他逗乐。可是托尔太太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我害怕如果不让她松一口气,她会一时忘记自己是个要在这个圈里周旋的女人。我尽其所能,施以援手。
“我猜你正忙着置办嫁妆吧。”我说。
“不是。我想去利物浦,找第一次出嫁时请的那位裁缝。但吉尔伯特不让我去。他主意可大呢,当然啦,他品位不凡。”
她含着爱意融融的微笑看看他,刻意摆出一副端庄娴静的样子,就好像她是个十七岁少女似的。
托尔太太妆面底下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我们要到意大利去度蜜月。吉尔伯特从来都没机会进修文艺复兴的建筑,而对于一位建筑师而言,亲眼看一看实物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半路上我们会在巴黎停一停,在那里采办服装。”
“你打算去很久吗?”
“吉尔伯特已经跟他的事务所安排好了六个月的假期。对他可够优待的,不是吗?你瞧,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请过两周以上的假呢。”
“为什么没有呢?”托尔太太问,她的口气正在无可救药地变得越来越冷。
“他从来都负担不起啊,可怜的宝贝。”
“噢!”托尔太太说,音量升到惊叹的级别。
咖啡煮好了,两位女士上楼。我和吉尔伯特开始用那种有一搭没一搭的方式,那种两个彼此无话可说的男人之间通常会采取的口吻,聊起天来。但是,两分钟以后,管家给我递来一张条子。条子来自托尔太太,是这么写的:
快上楼来,然后尽快离开。把他也带走。我非得把这事跟简谈开了,才能觉得舒服点。
我毫不费力地撒了个谎。
“托尔太太头痛,想上床睡觉了。我想,如果你不介意,那我们最好还是走吧。”
“当然。”他回答。
我们上楼,五分钟以后就到了大门口。我叫了辆出租车,并且提出让小伙子搭一程。
“不用,多谢,”他答道,“我走到街角,跳上一辆巴士就可以了。”
托尔太太一听到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上的声音,就跳起来吵架了。
“你疯了吗,简?”她嚷道。
“我相信,比起大多数不常住疯人院的人来,我不见得更疯狂。”简温和地回答。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嫁给这个小伙子吗?”托尔太太用那种令人生畏的彬彬有礼的腔调问道。
“部分原因是,他不接受否定回答。他向我求了五次婚。我肯定已经懒得拒绝他了。”
“那你觉得他为什么那么想跟你结婚?”
“我能逗他开心。”
托尔太太发出一声愤怒的惊叹。
“他是个不要脸的流氓。我差点当着他的面告诉他。”
“那样你就错啦,而且那样做很不礼貌。”
“他一个子儿都没有,而你有的是钱。你不能糊涂到这种地步吧,连他娶你是为了钱都看不出来。”
简镇静如常。她只是淡定自若地看着她嫂子大发雷霆。
“我觉得他不是那种人,你知道,”她答道,“我觉得他很喜欢我。”
“你是个老太婆啦,简。”
“我跟你一样大,玛丽昂。”她笑道。
“我可从来没放任自流过。以我这年纪衡量,我显得很年轻了。没人会以为我超过四十岁。可即便是我,也从来没梦想过嫁给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小伙子。”
“二十七岁。”简更正。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能让自己相信,一个小伙子有可能喜欢一个老得足够当他妈的女人?”
“我在乡下住了好多年。我敢说有好多关于人类天性的事儿,我还闻所未闻。他们跟我说,有个叫弗洛伊德的男人,一个奥地利人,我相信……”
可是托尔太太连一点礼貌都不讲了,生生打断了她的话。
“别发痴啦,简。这太丢人了。这真不像话。我一向以为你是个理智的女人。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你有可能爱上一个小男孩。”
“可我没爱上他啊。这个我跟他说了。我当然很喜欢他,否则也不会想到嫁给他。我想,只有跟他说清楚我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感情,才是公平的。”
托尔太太喘着粗气。血直冲她脑门,她呼吸困难。她手里没扇子,但她抓起一张晚报,冲着自己一个劲地扇风。
“既然你没爱上他,那你为什么还想嫁给他?”
“我已经守寡很久啦,一直都过着安安静静的日子。我想换换花样。”
“你要结婚就结婚好了,可你为什么不嫁个跟你年纪相当的人呢?”
“没有哪个跟我年纪相当的人向我求过五次婚啊。实际上,根本没有哪个跟我年纪相当的人向我求过婚。”
简一边回答一边咯咯直笑。这么一来,托尔太太的怒火就攀上了最后一座高峰。
“别笑,简。我受不了。我想你心里不会觉得这样做是对的。真可怕。”
所有这些让她不胜负荷,她顿时泪如雨下。她知道,在自己这个年纪,哭一场可是要命的事,她的眼睛会一连肿上二十四小时,这下可有的她好看了。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她还是哭了。简始终镇定自若。她一边透过大眼镜注视玛丽昂,一边若有所思地把手搁在大腿上,在黑色丝绸礼服裙上摩挲。
“你会过得非常非常难受的。”托尔太太一边抽抽搭搭,一边小心翼翼地抹着眼泪,生怕让黑色睫毛膏晕开。
“我可不这么想,你知道,”简用她那种平静而温和的口吻回答,仿佛每个字眼背后都藏着微笑,“我们里里外外都商量过了。我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好相处的人。我想我会让吉尔伯特过得既快乐又舒心。还从来没有人能好好照料他呢。我们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结婚的。而且我们决定,但凡有谁想要自由了,另一方就不能挡他的道。”
此时,托尔太太已经完全缓过神来,能说出一句刻薄话了。
“他说动你给他多少钱安置他?”
“我想每年给他一千镑,可他不听。我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很恼火。他说他赚的钱足够他自己用了。”
“他比我想象的更狡猾。”托尔太太语带尖酸。
简稍停片刻,用善意然而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嫂子。
“你瞧,我亲爱的,我跟你的情形不一样,”她说,“你还从来没有当过那么久的寡妇,是吗?”
托尔太太看看她。她的脸略略泛红。她甚至觉得有点不舒服。可是,毫无疑问,简那么单纯的人,是不会含沙射影的。托尔太太不失端庄地打起精神来。
“我实在是心烦意乱,真得上床睡觉了。”她说,“我们到明天上午再接着谈吧。”
“恐怕不太方便,亲爱的。我和吉尔伯特明天就去领证。”
托尔太太举起双手做了个沮丧的手势,可她已经无话可说。
结婚手续在登记处办理。我和托尔太太是见证人。吉尔伯特一身挺括的蓝色正装,看上去真是年轻得离谱,而且他显然很紧张。对于任何男人而言,这一刻都很难熬。不过,简始终气定神闲,教人钦敬。她简直就像个摩登女郎,因为屡“嫁”不鲜而习惯成自然。唯有她面颊上的一抹绯红表明,在她镇定的面目底下,还按捺着一点点兴奋。对于任何女人而言,这一刻都惊心动魄。她穿着一身宽宽大大的银灰色天鹅绒礼服裙,我能认出剪裁出自那个替她做了那么多年礼服的利物浦裁缝之手(这裁缝显然是个品行完美的寡妇);可她为了迁就这个场合的浅薄无聊,戴上了一顶硕大的、插着蓝色鸵鸟毛的阔边女帽。跟她那副金边眼镜配在一起,看起来特别古怪。登记仪式一结束,登记员(我想,他多少被这一对的年龄差距给吓着了)就跟她握了握手,柔声说出他那些严格按照官方套路表达的祝福;于是新郎面颊泛红,吻了她。托尔太太一副听天由命却又心绪不宁的样子,也亲了亲她;接着,新娘又满怀期待地看看我。显然,我应该也亲亲她才对。我亲了。我承认,当我们走出登记处时,当我们经过那些势利地等着参观这对新婚夫妇的人流时,我有点害羞,直到钻进托尔太太的汽车才松了一口气。我们开车前往维多利亚车站,因为这对快乐的人儿要赶两点钟的火车去巴黎,而且简坚持婚礼喜宴一定要摆在车站餐厅里。她说,如果不能及时赶到月台上,她就会紧张,向来如此。至于托尔太太,纯粹是出于强烈的家庭责任感才肯出席的,对于喜宴的顺利进行也帮不上什么忙;她什么也吃不下(这点我也没法怪她,因为菜确实不好吃,而且,不知怎么的,我不喜欢在午餐上喝香槟),说话时声调紧张兮兮。不过,简浏览菜单的时候一丝不苟。
“我一向认为,旅行出发前得饱餐一顿。”她说。
我们送他们上路,然后我开车送托尔太太回家。
“你看会撑多久?”她说,“六个月?”
“让我们期望最好的结局吧。”我笑道。
“别犯傻了。不可能有‘最好’的。你不觉得他之所以娶她,只是为了钱吗?肯定不会长久的。我只希望她用不着承受那些她注定要遭的罪。”
我笑了。这些仁慈的话语用那种口气说出来,不免让我对托尔太太的用意略感怀疑。
“好吧,但凡它撑不下去,你就可以这样慰问啦:‘我早就跟你说过。’”我说。
“我向你保证,我永远都不会这么说。”
“那你就可以祝贺自己很有克制力,居然没说‘我早就跟你说过’,并且享受这种满足感。”
“她又老又邋遢又迟钝。”
“你真的觉得她迟钝吗?”我说,“她的话是不多,可但凡她说了什么,就总能说到点子上。”
“我这辈子还没听到她开过一个玩笑呢。”
等吉尔伯特和简度完蜜月回来,我已经又去了远东,这一回在那里待了将近两年。托尔太太写信不在行,虽然我间或给她寄过明信片,却得不到她一丁点消息。不过,等我回到伦敦,只过了一个礼拜就碰上了她;当时我在外面吃饭,发现她就坐在邻桌。那是场大型派对,我觉得我们就像是塞进烤馅饼里的那二十四只乌鸫[4],而且我多少有点迟到,一陷进人堆里就晕了,都没法集中精神注意那里都有谁。可是,我们一坐下,刚开始打量长桌周围,我就发现有好些宾客的照片上过画报,因而为人熟知。我们的女主人热爱那些被严格界定为“名流”的人,于是这成了一场星光灿烂的聚会。我和托尔太太先是沿着两个人几年未见、今朝重逢时的惯常套路寒暄了几句,然后我问起简。
“她很好。”托尔太太干巴巴地说。
“这场婚姻走势如何?”
托尔太太顿了顿,从面前的一碟盐渍杏仁里拿起一颗。
“看起来很成功。”
“那么你错了?”
“我说过它撑不下去,现在我还是说它撑不下去。这是违反人类天性的嘛。”
“她过得开心吗?”
“他们都过得很开心。”
“我猜你不大见到他们。”
“先前我常常能见到他们。可是现在……”托尔太太微微撅起嘴,“简越来越有气派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我笑道。
“我想我该告诉你,她今晚就在这里。”
“这里?”
我吓了一跳。我又把桌子周围打量了一番。我们的女主人是个令人愉快、善于款待的女人,可我无法想象她会在这样的晚宴上邀请一个无名建筑师的又老又邋遢的老婆。托尔太太看出我的困惑,也精明得足以看穿我在想什么。她勉强笑了笑。
“往女主人的左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