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不想这么做。”
“你还会跟我一起去看电影的,对吗?”
“我想还是不再去了为好。”
“噢,别这么狠心嘛。”
他的语气中的恳求是那么温暖恳切,她觉得实在是不忍心一口回绝。
“我要是肯来的话你能放规矩点儿吗?”他马上点头,“你能保证?”
“拿我的头发担保。”
跟她分手后他不禁挠了挠头。这姑娘可真有意思,之前他还从没遇到过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很高傲很优越,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她的声音当中有种特别抓人的东西,又热情又温柔。他努力去想那种感觉到底像什么。感觉就像她说出来的话在亲吻着你。听起来挺蠢的,可是真的,那种感觉确实就像是这样。
打那以后,两个人每周总会一起去看一两场电影。过了一段时间她就允许他搂着她的腰、牵着她的手了,不过也就仅此而已,除此以外再不许他越雷池半步。
“你曾经让小伙子亲过吗?”他有一次问她。
“没,从来没有,”她很坦率地说,“我妈这个人很好笑,她说姑娘家一定得让男人尊重你才行。”
“我甘愿放弃世上的一切,就为了能亲你一下,格蕾茜。”
“别犯傻了。”
“你就不能让我亲你一下吗?”她摇了摇头,“为什么不?”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她嗓音嘶哑地道,然后快步地从他身边走掉了。
这句话着实让他吃了一惊。他此前从来没有像想要她这样地渴望过一个女人。她说的那句话彻底要了他的命。他无时无刻不想念着她,他一心只盼望着他们将一起度过的每一个夜晚,他生平还从没对任何东西有过这样强烈的企盼。有生以来头一遭,他对自己失去了把握。她在任何方面都要比他优越,不论是她父亲日进斗金一样地大赚其钱还是她接受的教育,以及所有的一切,而他只不过是个邮差。他们已经约好下周五晚上见面,而他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虑不安,唯恐她不来赴约了。他对自己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对他说过的话:也许那话的意思是她已经下定决心要甩掉他了。当他终于看到她沿街向他走来时,他几乎都要喜极而泣了。那天晚上他既没有搂她的腰,也没有握她的手,一直到送她回家的时候他都没说过一句话。
“今晚上你可真够安静的,弗雷德,”她终于说道,“你到底怎么啦?”
他又走了几步才开口回答。
“我不想告诉你。”
她蓦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他。她脸上现出恐怖的神情。
“不管是什么一定要告诉我。”她嗓音都有些抖颤了。
“我完蛋啦,我已经情不自禁,我全心全意迷恋着你,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我从来都不知道我爱你能爱到这样的程度。”
“哦,原来就这么回事啊?你真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还以为你要跟我说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呢。”
“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啦?我想娶的只有你。”
“那好啊,又有什么妨碍你呢,傻瓜?”
“格蕾茜!你这话可当真?”
他猛地把她搂到怀中,尽情地畅吻她的嘴唇。她并没有抗拒,而且回吻着他,他感觉她的激情就如同他自己的一样热切。
他们商量好,由格蕾茜告诉父母说她已经跟他订婚了,而他要在礼拜天过来跟她父母正式见个面。由于布店礼拜六很晚才打烊,等卡特先生到家的时候已经筋疲力尽了,所以一直到礼拜天吃过正餐之后格蕾茜才把消息捅了出来。乔治·卡特是个生气勃勃的人,个头不高,不过相当健壮,气色红润,随着生意日渐兴隆,身体也在发福。他的头顶基本上已经秃光了,嘴上蓄了一撮灰白的唇髭。就像很多从劳动阶级爬到雇主地位的人一样,他是个非常苛酷的工头,竭尽所能以最少的工资榨取他那几个伙计最大的工作量。他世事洞明,容不得半点废话和胡来,不过他倒也通情达理,甚至相当和善,所以伙计们也并不讨厌他。卡特太太是个文静可亲的女人,长相相当讨人喜欢,昔日的美貌还依稀辨得出来。夫妇俩都已经五十出头,因为他们结婚挺晚的,是在“相恋”了将近十年之后才最终喜结连理的。
当格蕾茜把事情的原委和盘托出之后,夫妇俩显得十分吃惊,不过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
“你这个小滑头,”她父亲道,“嗐,我倒是从来都没觉察到你已经交上男朋友啦。好吧,我想这也是迟早的事儿。他叫什么名字啊?”
“弗雷德·梅森。”
“是你在学校里认识的?”
“不是。你一定也见过他的。他就负责收我们街头那个邮筒的信件,他是个邮差。”
“噢,格蕾茜,”卡特太太叫道,“你是在开玩笑吧。我们让你接受了这么好的教育,你可不能就嫁个普通的邮差啊!”
卡特先生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了。他原本就红润的面孔更是涨得通红。
“你妈说得对呀,闺女,”他憋了半晌终于爆发出来,“你不能这样子自暴自弃啊。嗐,这简直太荒唐啦。”
“我没有自暴自弃呀。你们等见见他再说不迟。”
卡特太太已经开始哭了。
“你这不是自甘堕落吗,真是丢人现眼哪。我再也甭想抬起头来做人啦。”“噢,妈,别这么说啊。他是个很棒的小伙子,而且有份不错的工作。”
“你懂什么呀。”她呜咽道。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卡特先生插进来问道,“他出身什么样的家庭?”
“他爸是开邮车的。”格蕾茜故意挑衅似的道。
“工人阶级。”
“哎,那又怎么样?他爸为邮局工作了二十四年,全局上下都很敬重他。”卡特太太咬着自己的手绢角儿。
“格蕾茜,我想告诉你件事儿。你爸跟我结婚前,我是给人家家里当女佣的。他一直都不让我告诉你,因为他不想让你为我抬不起头来。这也是我们订婚了那么多年后才结婚的原因。我服侍的那位夫人说如果我肯一直服侍到她终老的话,她就会在遗嘱里留一笔钱给我。”
“我后来发家致富靠的就是那笔钱,”卡特先生插话道,“要不然的话,我怎么也不可能有今天。而且我还不妨告诉你,你妈真是一个男人能娶到的最贤惠的妻子。”
“我从来就没接受过正规的教育,”卡特太太继续道,“可我一直都有雄心壮志。我这辈子最感到骄傲的时刻就是你爸说我们能雇得起一个女佣来帮我,他那时候还说:‘总有一天你会有专门的厨师和女仆来伺候你的。’他已经说到做到了,可你现在却要掉头往回走。我可是一心一意指望你能嫁个绅士啊。”
她再度大放悲声。格蕾茜是个孝顺孩子,不忍心看他们这么难过。
“对不起啊,妈,我知道您对我很失望,可我也没办法呀,我真的是情不自禁。我很爱他,我实在是太爱他了。我敢肯定您只要见到他,也会喜欢他的。我们约好了今天下午去公园里散散步,我能不能带他回来吃晚饭?”
卡特太太焦虑不安地看了看丈夫。他叹了口气。
“我不愿意,也没必要假装愿意,不过我觉得见见他也好。”
这顿饭吃得比预料中的要顺利。弗雷德并不腼腆,他跟格蕾茜父母谈话的态度就像是老相识一样亲切自然。即便是他从来没有由一位女仆伺候着在摆设有桃花心木家具的餐厅里文雅地用过餐,用餐后又来到摆设着一架大钢琴的起居室里就座,他也没有显出丝毫的窘迫。等他告辞以后,卡特先生和太太回到卧室就寝的时候,老两口详详细细地把这个小伙子讨论了一番。
“他确实是一表人才,这个你没办法否认。”她道。
“光是绣花枕头有什么用?心地厚道才是最重要的。你不觉得他图的是咱闺女的钱财吗?”
“呃,他肯定知道你什么地方是藏着点干货的,不过呢,他倒也是真心爱她的。”
“噢,你又是凭什么这么笃定的?”
“嗐,你就只需要看看他看咱闺女的那眼神吧,这不是明摆着嘛。”
“呃,不管怎么说这才是最重要的。”
最后,卡特夫妇对这门婚事也就不再表示反对了,只提出一点,那就是得等格蕾茜拿到学位以后才同意他们正式完婚。也就是说他们还有一年的转圜余地,老两口私底下还抱着一线希望,巴望她兴许到时候会改变主意呢。打那以后,他们就经常能见到弗雷德了,他每个礼拜天总会跟他们一起度过。渐渐地,他们也开始越来越喜欢他了。他为人总是那么随和,性情总是那么开朗,成天价兴致勃勃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那么显而易见、全心全意地深爱着格蕾茜,结果没过多久卡特太太就臣服于他的魅力之下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就连卡特先生也开始承认他看来确实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弗雷德和格蕾茜非常幸福。她每天都去伦敦上课,学习非常用功,然后两人一起度过快乐的傍晚。他送给她一枚非常精美的订婚戒指,还经常带她出去到西区吃饭和看戏。每逢天气晴好的礼拜天就开车带她去乡野郊游,据他说汽车是一个朋友借给他的。当她问他哪来的那么多钱花在她身上时,他哈哈一笑,说是有个哥儿们给他透露了点赛马的内幕,他把宝压在一匹很不被看好的赛马上,赚了一大笔。两个人一起没完没了地讨论着结婚后他们将拥有的那一套小房子,还有如何亲手装修布置新房的无限乐趣,乐此不疲。他们比以往更加情投意合了。
然后突然间就大祸临头了。弗雷德因为偷窃他敛集的信件中夹寄的钱而被捕。很多人为了图省事,寄钱的时候不去买汇票,而是直接把钞票塞在信封里,要发现信封里是否有夹寄的钱并不困难。弗雷德被告上法庭,他认了罪,被判处两年的强制劳役。格蕾茜也去了法庭,直到最后一刻她都希望他能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当他认罪的时候,那对她真是个致命的打击。法庭不允许她跟他见面,把他直接从被告席押上了囚车。她回到家,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扑倒在床上痛哭失声。等卡特先生从店里回来后,格蕾茜的妈妈上楼来叫她。
“格蕾茜,你到楼下来,”她道,“你父亲有话要跟你说。”
格蕾茜从床上爬起来,下了楼。她都懒得去擦干满面的泪痕。
“看过报纸了?”他对她道,把《新闻晚报》递给她。
她没说话。
“唉,这就是那个年轻人的下场。”他语气严厉地继续道。
弗雷德被捕的时候格蕾茜的父母也十分震惊,可是看到她是如此地悲痛欲绝,同时又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他是清白的,一切都能解释清楚,老两口都不忍心开口,叫她一定要跟他一刀两断。不过事已至此,他们觉得是该把事情跟女儿说说清楚了。
“吃饭看戏的钱原来就是这么来的。还有那辆汽车。原本我就觉得蹊跷,礼拜天正是自己用车子的时候,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借给他使,哪里来的这样的朋友?我想车子是他租的吧?”
“应该是的,”她悲悲切切地回答道,“可是当时他说什么我都信他。”
“你这也算是侥幸脱了身,闺女,我也只能这么说啦。”
“他这么做完全是为了讨我的欢心。他不想让我觉得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享受不到在家里习惯了的那种舒适生活。”
“你就别再替他找借口啦,我希望。他就是个贼,这是明摆着的。”
“我不在乎。”她愠怒地道。
“你不在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这个意思。我要等着他,等他一出狱我就嫁给他。”
卡特太太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格蕾茜,你可千万不能这么做啊,”她叫道,“想想这该有多丢人现眼哪。而且还有我们呢,你让我们把脸往哪儿搁?我们可是一向都把头抬得高高的。他是个贼呀,一时做贼就一世是贼啊。”
“不许再叫他贼,”格蕾茜尖叫道,狂怒得直跺脚,“他的所作所为完全都是因为他爱我。我不在乎他是不是个贼。我现在比以前更加爱他。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就为了一个老太太有可能留一笔钱给你,你就肯等上十年才嫁给爸。你好意思把那个也叫爱?”
“不许跟你妈这么说话。”卡特先生吼道。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用锐利的目光扫了她一眼:“你是不是已经不得不嫁给那个家伙啦?”
格蕾茜脸涨得通红。
“不。从来就没有过那样的事。而且我也绝不会那么做。他太爱我了,他绝不想做出任何事后可能会后悔的事。”
在那些夏日的傍晚,当他们俩搂抱着、亲吻着一起躺在郊外田野中的时候,她的欲望经常会像他的一样强烈。她知道他有多么想要她,而且只要他开口她就准备委身于他。可是当两个人的激情马上就要控制不住的时候,他总会突然跳起来说:
“来,咱们还是去走走吧。”
他会硬把她给拉起来。她知道他心里想到的是什么。他想一直等到他们结婚。他对她的爱已经赋予了他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细腻精微的情感。他自己可能都说不清楚,可是他对于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如果他在结婚前就占有了她,那会把美好的东西给糟蹋了的。正因为她猜透了他内心的想法,她只有比以前更加爱他。
“真不知道你这是中了什么邪,”卡特太太悲叹道,“你一向都是个乖乖女,一天都没让我们操过心。”
“别说啦,孩子她妈,”卡特先生气冲冲地道,“我们得把这事儿一了百了地说个清楚。你必须得跟这个人一刀两断,明白吗?我必须得为自己的身份考虑,你要是认为我会认个贼囚当女婿,那你绝对是痴心妄想。这些废话我已经说够了。你得向我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跟那个家伙有任何瓜葛。”
“你以为事到如今我还会放弃他吗?我已经说过等他一出狱就会嫁给他,你还要我跟你说多少次?”
“好吧,那你就从我的家里滚出去,滚得越快越好。而且永远都不要回来。”“她爸!”卡特太太哭喊道。
“闭嘴。”
“我很高兴这就走。”格蕾茜道。
“噢,是吗?那你以为你能怎么谋生呢?”
“难道我就不能工作?我可以在佩恩和伯金斯商店里找份工作。他们会乐意雇用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