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成了赫伯特情之所钟的最大嗜好,随着他年龄见长、个头见高,他妈妈给他买的风筝也越来越大。他非常善于估计和利用风向和风速,能娴熟地掌控他的风筝,做出让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公地上也有其他放风筝的,不仅有孩童,也有大人,由于再也没有比共同的爱好更能拉近人们彼此之间的距离的了,没过多久,尽管桑伯里太太一直都秉持她那孤高排外的做派,她发现她、她的塞缪尔还有她儿子却跟各色人等都有了泛泛之交。他们会相互比较各自的风筝、吹嘘自己的过人成就。有时候赫伯特,现在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大小伙子了,会向另一位放风筝的好手发出挑战。他会施展策略,故意使他的风筝迎风追上对手的风筝,让自己的筝线跟对手的搅在一起,然后突然猛地一拉,将对手的风筝带下来。不过在这之前很久,桑伯里先生就已经被儿子的热情所感染,自己也爱上了放风筝,他经常会要求自己亲自去放一把。看到他这样一个身着条纹西裤、黑色外套、头戴圆顶硬礼帽的正人君子一路从小山头上跑下来,那感觉一定挺滑稽的。桑伯里太太也会颇有尊严地跟在他后面一路小跑,等风筝已经平稳地升到高空以后,她会从他手里接过筝线,抬头仰望着它在空中翱翔。对于他们一家三口来说,礼拜六的下午成了一周当中最为盛大的日子,等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一大早离开家去赶开往城里的火车时,他们所做的头一件事一定是抬头望天,看看那天的天气是否适合放风筝。他们最喜欢的是那种刮阵风的日子,正因为风向的不确定,反而给了他们演练技能的最好机会。整整一个礼拜,每天傍晚他们讨论的都是这个。他们很鄙视那些比他们的小的风筝,对于比他们大的则满怀艳慕。他们讨论起其他放风筝的表现时就跟拳击手或足球运动员谈起他们的对手时一样激烈而又轻蔑。他们的野心就在于拥有一个比任何人的风筝都更大的风筝,能够飞得比别人的都高。一般的风筝线他们早就弃置不用了,因为他们在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那天送给他的风筝足有七英尺高,他们用钢琴的钢丝缠在一面小鼓上当筝线。可是赫伯特犹不满足。他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某某人已经发明了一种立体的箱形风筝,这个念头马上就对他产生了无限的诱惑。他想他自己也能设计出同类型的风筝来,由于他自己也多少会一点绘图,他马上就着手开始了设计。他做了一个小型的模型,有天下午把它拿出去试放,不过没有成功。他是个倔强执拗的孩子,决不肯轻易认输。他的设计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那他就下定决心改正错误,最终把它给做对。
然后,一件不幸的事情就发生了。赫伯特开始在晚饭后外出。桑伯里太太不太高兴,不过桑伯里先生好言相劝。毕竟,这孩子都二十二了,他整天待在家里肯定觉得无聊啦。如果他想出去走走或是看场电影,这也没什么大不了。赫伯特已经堕入了情网。有个礼拜六的傍晚,一家三口在公地上开心地玩了一阵子后,回家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出乎意料地说:
“妈妈,我已经邀请了一位年轻女士明天过来喝茶。可以吗?”
“你什么?”桑伯里太太道,一时间都忘了正确的语法。
“您听到了,妈妈。”
“我能问一下她是谁,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吗?”
“她姓贝文,贝蒂·贝文,我是有天礼拜六下午在电影院里认识她的,当时正在下雨。也是碰巧。她就坐在我身边的位子上,她的手提包掉了,我给她捡起来,她说谢谢,我们就很自然地聊了起来。”
“你是想跟我说,你落入了这么个老套的圈套吗?把手提包给掉了,你听听!”
“您想岔了,妈妈,她是个好姑娘,真的,而且也受过良好的教育。”
“这事儿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呢?”
“大约三个月前。”
“噢,你三个月前碰到了她,现在才请她明天来喝茶?”
“瞧您说的,打那以后我当然也跟她见过面的。认识她的第一天,看完电影后,我问她愿不愿意礼拜二傍晚再跟我一起看场电影,她说她不知道,也许可以也许不行。不过她终究还是来了。”
“那还用说。我早该提醒你一声的。”
“打那以后我们大约一个礼拜一起看两场电影。”
“这就是你最近这么频繁外出的原因喽?”
“没错。不过,您听我说,我并不想把她强加给您,要是您不愿意她过来喝茶的话,我就说您头疼,带她出去了。”
“你妈妈当然愿意让她过来喝茶,”桑伯里先生道,“是不是,亲爱的?只不过你妈妈受不了陌生人。她从来都不喜欢见人的。”
“我但求独善其身,”桑伯里太太沉着脸道,“她是干什么的?”
“她在城里一家打字事务所里工作,住在家里,如果您把那个也叫家的话;您看,她妈妈去世了,她爸爸又续了弦,又生了三个孩子,她跟她后妈处不来。总是不断地埋怨、抱怨,找她的茬儿,她说。”
桑伯里太太把茶会安排得非常时髦讲究。她把起居室里一张小桌子上的小摆设拿走,那张小桌子他们从来都没用过,上面铺上一块台布。又取出他们同样从来都没用过的整套茶具和镀金的茶壶,然后她做了烤饼,烤了个蛋糕,还有切成薄片的黄油面包。
“我想让她见识见识咱们可不是等闲之辈。”她告诉她的塞缪尔。
赫伯特去接贝文小姐,桑伯里先生特意守在门口接他们,以免赫伯特把她领进了他们平常吃饭喝茶的餐厅。赫伯特把那位年轻的小姐引进起居室以后,惊讶地瞥了一眼备好的茶桌。
“这就是贝蒂,妈妈。”他介绍道。
“是贝文小姐吧,我想。”桑伯里太太道。
“没错儿,不过您就叫我贝蒂,好吗?”
“初次相见就这么称呼恐怕为时过早了,”桑伯里太太亲切地微微一笑,道,“你不坐下来吗,贝文小姐?”
真够奇怪的,或者也许根本就没什么好奇怪的,贝蒂·贝文看起来非常像桑伯里太太年轻时候的模样。她有同样线条清晰、轮廓分明的五官以及同样珠子般浑圆、明亮的小小的眼睛,不过她把嘴唇涂得血红,两颊上也淡淡地抹了层腮红,而且她那头短短的黑发是自来卷。桑伯里太太一瞥之下就把所有这一切尽收眼底,她能把她身上那件时髦的人造丝裙子值多少钱精确地估算到几便士,还有她脚上那双鞋跟高得离谱的高跟鞋和头上那顶轻佻的帽子。她的裙摆很短,露出一大截肉色的玻璃丝袜。桑伯里太太很不认同她的妆容和她的衣着,马上已经对她这个人很不喜欢了,不过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表现得像位贵夫人,倘若她都不知道该如何表现得像位贵妇的话,那天底下就没人知道了,所以,一开始一切倒还顺利。她斟好了茶,让赫伯特递给他女朋友一杯。
“问问贝文小姐要不要用一点黄油面包或是烤饼,塞缪尔,亲爱的。”
“都来点儿吧,”塞缪尔道,把两个盘子都递给她,以他那种粗率的方式,“我喜欢看人大快朵颐。”
贝蒂很没把握地拿了片黄油面包和一块烤饼放到她的茶碟里,桑伯里太太殷勤和蔼地谈起了天气。她心满意足地眼看着贝蒂的举止越来越局促不安。然后她把蛋糕切开,给她的客人递上一大块。贝蒂咬了一口,当她把蛋糕往茶碟里放的时候,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噢,真抱歉。”姑娘赶忙把蛋糕捡起来,道。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再给你切一块。”桑伯里太太道。
“噢,不用麻烦了,我没那么挑剔。地板很干净的。”
“希望如此,”桑伯里太太面带尖酸的微笑道,“不过说什么也不能让你吃一块掉到地上的蛋糕。把它拿过来,赫伯特,我再给贝文小姐切一块。”
“我不想要了,桑伯里太太,真的吃不下了。”
“很遗憾你不喜欢我的蛋糕。我可是特意给你烤的。”她尝了一口,“我觉得味道还可以呀。”
“不是这样的,桑伯里太太,这是个很漂亮的蛋糕,我只是一点都不饿。”她谢绝再喝茶,桑伯里太太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已经把给她的一杯喝掉了。“我估摸着他们家是在厨房里吃饭的。”她心下暗道。这时赫伯特点了根香烟。
“给咱也来一根,赫伯,”贝蒂道,“我真是巴不得抽上一口。”
桑伯里太太并不赞同女性吸烟,不过她只是微微地抬了抬眉毛。
“我们更喜欢叫他赫伯特,贝文小姐。”她道。
贝蒂可不是个傻子,她看得出来桑伯里太太一直都在竭尽所能地让她不舒服,现在她可看到反击的机会了。
“我知道,”她道,“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赫伯特的时候,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想想看竟然管他叫赫伯特。真够滑稽的。”
“很遗憾你不喜欢我儿子受洗时取的教名。我觉得这是个很好的名字。不过我想这都取决于你是出身于哪个阶层的。”
赫伯特插进来英雄救美了。
“在事务所他们都管我叫伯蒂,妈妈。”
“那么我只能说,他们都是一群庸碌之辈。”
桑伯里太太由此陷入威严的沉默,接下来的谈话明显已经有些尴尬,就只能由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负责维持了。桑伯里太太觉察到贝蒂被激怒了,倒是并没有感觉不满意。她还觉察到那姑娘很想走,可是不知道该如何启齿。她决定不去帮她。最后还是赫伯特把这个难题接了过去。
“好了,贝蒂,我觉得我们差不多该走了,”他道,“我送你回去。”
“已经要走了吗?”桑伯里太太道,站起身来,“你肯光临寒舍,真是非常高兴。”
“漂亮的小东西。”两位年轻人离开之后桑伯里先生试探着道。
“漂亮个鬼。看看她涂脂抹粉的那一脸。她要是洗了脸、没把头发烫卷的话,看起来肯定就大不一样了,听我的话准没错。粗鄙,一点没错,粗鄙得如同泥土。”
一个钟头以后赫伯特回来了。他很生气。
“我说,妈妈,你这么对待这个可怜的姑娘到底什么意思啊?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不许跟你母亲这么说话,赫伯特,”她勃然怒道,“你压根都不应该把这么个女人带到我的家里来。她真是粗鄙,粗鄙得如同泥土。”
当桑伯里太太勃然大怒的时候,不仅是她的语法会摇摇欲坠,有些音发起来都会走形。赫伯特对她说的这番话并没太在意。
“她说她这辈子从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是把她安抚下来。”
“哼,她永远都别想再到这个家里来了,我就跟你把话挑明了吧。”
“这只是你的想法罢了。我已经跟她订婚了,所以你自己看着办吧。”
桑伯里太太猛吸了一口气。
“你不会吧?”
“没错儿,我就会。我已经考虑了有很长时间了,又碰上她今晚这么心烦意乱,所以我就正式向她求了婚,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总算是说服了她,这么跟你说吧。”
“你这个傻瓜,”桑伯里太太尖叫道,“白痴。”
接下来的场面可就相当不好看了。桑伯里太太跟她儿子吵了个昏天黑地,当可怜的塞缪尔想息事宁人,做个和事佬的时候,母子俩都粗暴地告诉他闭嘴。最后赫伯特冲出了房间、奔出了大门,桑伯里太太则气得痛哭失声。
第二天谁都没再提昨天的事儿。桑伯里太太对待赫伯特的态度冰冷而又客气,他则面色阴沉、一言不发。晚饭后他就出去了。到了礼拜六他告诉父母当天下午他要订婚去,所以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公地了。
“我敢说没有你我们也能对付。”桑伯里太太冷冷地道。
就快到一家三口通常去海边度两周假期的时候了。他们一直都是去荷恩湾[9]的,因为桑伯里太太说去那儿度假的都是上层社会的人士,而且多年以来他们都租住同样的寓所。有天傍晚,赫伯特竭力轻描淡写地说:
“顺便说一句,妈妈,您最好写信告诉他们一声,今年不需要预订我的房间了。贝蒂和我这就要结婚了,我们打算去骚森德[10]去度蜜月。”
有那么一会儿,房间里死一般沉寂。
“有些突然啊,是不是,赫伯特?”桑伯里先生心神不宁地道。
“嗯,贝蒂的事务所在裁员,她失业了,所以我们就想还是马上结婚的好。我们已经在戴比尼街上租定了套两居室,正在用我储蓄银行里的钱置备家具呢。”
桑伯里太太一声都没吭。她面色煞白,眼泪从她瘦削的面颊上滚落。
“噢,别这样,妈妈,别把它看得太严重嘛,”赫伯特道,“男人到了一定时候总归是要结婚的。要是爸爸没跟您结婚的话,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是不是?”
桑伯里太太不耐烦地用手抹去了泪水。
“不是你爸爸跟我结婚,是我跟他结的婚。我知道他诚实可靠,品行端正。我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丈夫和好父亲。我从来就没有为此感到后悔,你爸爸也一样。我说的没错,塞缪尔,对不对?”
“千真万确,贝阿特丽丝。”他马上道。
“您知道,等您了解了贝蒂以后您会喜欢她的。她是个好姑娘,真的很好。我相信您会发现你们之间是有很多共同点的。您得给她个机会,妈妈。”
“她永远都别想踏进这幢房子一步,除非是踩着我的尸首。”
“这太荒唐了,妈妈。只要您肯通情达理地想想,一切还不是跟从前一样吗?我是说,我们还可以一如既往地在礼拜六去放风筝,就跟从前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我因为要订婚,所以比较难办。您看,她眼下还不明白放风筝有什么意思,不过会明白过来的,等我结婚以后情况就不同了,我是说我可以过来跟您和爸爸放风筝;这才合情合理啊。”
“这只是你的想法。好吧,你给我听好喽,如果你娶了那个女人,我就不准你再放我的风筝了。我可从来就没把它送给你,这是我从家务开支里省出钱来买的,它是我的,明白了吗?”
“那好吧,你就自己留着它吧。反正贝蒂说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自己倒是真该觉得羞愧的,都这把年纪了还整天惦记着放风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