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毛姆短篇小说精选集
4166000000069

第69章 信(5)

他走进一家临街的店铺,柜台后面站了有三四个华人。这属于那种挺奇怪的店铺,店里什么商品都不摆,你会很纳闷他们到底在那儿卖什么。他们看到他跟一个敦实的男人开始交谈,那人一身帆布衣服,一条大金链子横挂在胸前,那人飞快地朝外面的夜色中扫了一眼。他给了志成一把钥匙,然后志成就出来了。他向两人招招手,钻进店铺一侧的一个边门。他们跟他进去,来到一段楼梯脚下。

“请稍等片刻,我划根火柴。”他道,他总是那么有办法,“你们请上楼来。”他捏着根日本火柴走在前面,但那点光亮实在没办法驱散黑暗,两人只得跟在后面摸索着上楼。来到二楼,他打开一间房门,走进去,点亮了盏煤气灯。

“请进吧。”他道。

那是个四四方方的小房间,只有一扇窗,唯一的家具就是两张铺着席子的中式矮床。房间的一角上放着只大箱子,锁着把精巧的挂锁,箱子上有一个破旧的托盘,托盘里摆着鸦片烟枪和烟灯。屋里有股淡淡的苦兮兮的鸦片烟味儿。两人落座以后,王志成敬上香烟。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他们刚才看到在柜台后面站着的那个华人胖子走了进来。他用非常标准的英语跟他们道了声晚上好,然后就在他那位同胞身边坐了下来。

“那位华人妇女马上就到。”志成道。

店里的一个伙计端进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个茶壶和几个茶杯,那个华人要给他们斟茶。克罗斯比谢绝了。几个华人小声交谈着,但克罗斯比和乔伊斯先生一声不响。终于,屋外传来说话声;有人在低声叫门;那个华人走到门前。他把门打开,先跟外面的人说了几句话,然后领进来一个女人。乔伊斯先生定睛观瞧。自打哈蒙德死后,他没少听见人们议论她,不过倒是从来没见过。她体形挺敦实的,年纪也不轻了,宽宽的脸盘上毫无表情。她脸上涂脂抹粉,两道眉毛就是两条细细的黑线,不过她给你一种颇有个性的印象,她的装束不中不西:浅蓝色的上衣配一条白裙子,不过脚上趿拉着一双中式的丝面拖鞋。她脖子上挂了根沉甸甸的金链子,手腕上戴着金镯子,耳朵上吊着金坠子,漆黑的头发上别着精美的金簪子。她慢腾腾地走进来,一副从容自信的神情,只是脚步有些沉重拖沓。她挨着王志成在床沿上坐下。他跟她说了句什么话,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朝那两个白人瞟了一眼。

“信她带来了吗?”乔伊斯先生问。

“是的,先生。”

克罗斯比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掏出一卷五百元的大钞。他数出二十张,递给志成。

“你数数看对不对。”

那位职员数了一遍,递给那个华人胖子。

“一点没错,先生。”

那华人又数了一遍,然后装进兜里。他又跟那个女人说了句什么,她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她把信递给志成,他看了一遍那封信。

“这正是那封信的原件,先生。”他道,正要递给乔伊斯先生的时候被克罗斯比一把夺了过去。

“让我看看。”他道。

乔伊斯先生看着他读信,然后伸手去要那封信。

“最好还是由我来保管。”

克罗斯比小心地把它叠好,揣到了兜里。

“不,我打算亲自来保管。它可是花了我不少钱。”

乔伊斯先生没有再坚持。那三个华人眼看着这段小插曲,不过他们到底怎么想的,抑或到底有没有什么想法,从他们那木然、冷漠的表情当中根本就无从揣测。乔伊斯先生起身告辞。

“今晚您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先生?”王志成说。

“没什么了。”他知道他这位职员希望能留下来,以便收取原来说好的抽成。他转身问克罗斯比:“准备走吧?”

克罗斯比没有回答,但站了起来。那华人走过去给他们开门。志成找了截蜡烛头,点着了给他们照路,两个华人一直把他们送到街上。留那个女人默然地坐在床上抽烟。他们来到街上以后,那两个华人才告辞,再度回到楼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封信?”乔伊斯先生问。

“留着。”

他们走到等着他们的汽车跟前,乔伊斯先生请他的朋友搭自己的车。克罗斯比摇了摇头。

“我想走走。”他犹豫了一下,脚步迟疑地拖拉着,“哈蒙德死的那天晚上我之所以去新加坡,部分原因是我认识的一个人想出让一支新枪,而我想把它买下来。晚安。”

他加快脚步,很快就消失在夜色当中。

审判的进程果不出乔伊斯先生所料。陪审推事们走上法庭的时候就已经一致决定要无罪开释克罗斯比太太。她代表自己提供证词。她对案情的陈述既简明扼要又直截了当。副检察司是个老好人,对于自己的职责明显没有多大热情。他以敷衍的态度问了几个必须要问的问题。他代表检察机关提出的诉状完全可以当做被告的辩护词,陪审推事们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就做出了大快人心的裁定。那天的法庭里挤满了人,判决宣布后,根本就无法阻止挤得水泄不通的旁听席上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法官大人恭喜克罗斯比太太,她已经重获自由。

对哈蒙德的行为明确表示最大反感的莫过于乔伊斯太太了;她堪称忠于自己朋友的楷模,坚持克罗斯比太太在审判结束后跟她待一段时间,因为她跟大家一样对于庭审的结果有十足的把握,直到克罗斯比夫妇做好离开的准备才肯放她走。在那桩恐怖的灾祸之后,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可怜、亲爱而又勇敢的莱斯丽重返那个灾难的发生地了。庭审于十二点半正式结束,等他们到达乔伊斯府上的时候,一席盛大的午宴早已准备就绪。鸡尾酒已经调制停当,而乔伊斯太太那价值百万的鸡尾酒在整个马来联邦可说是名闻遐迩,乔伊斯太太提议为莱斯丽的健康而干杯。她本来就是个健谈、活跃的女人,这会儿更是兴致最高的时候。幸亏她精神头十足,因为另外三位全都沉默寡言。她倒并没有起疑,因为她丈夫历来就话少,而另外两位显然是因为经受了这么长时间的重压,现在自然是精疲力竭了。整个午宴的过程中,就她一个人兴高采烈、劲头十足地上演着一场独角戏。然后咖啡端了上来。

“现在,孩子们,”她以她那种欢快而又匆忙的做派说道,“你们必须得休息一下,等用过下午茶之后我带你们俩开车到海边兜风去。”

乔伊斯先生难得在家用午餐,自然得回事务所去。

“恐怕我不能从命了,乔伊斯太太,”克罗斯比道,“我必须马上赶回种植园去。”

“不会就是今天吧?”她叫道。

“是今天,现在就得走。我已经有很长时间对种植园都疏于照管了,还有些紧急事务急等着回去料理。不过,我很感激您能留莱斯丽在这儿住几天,一直等我们决定了下一步该怎么办。”

乔伊斯太太正想对他再次挽留,不过她丈夫及时阻止了她。

“如果他必须要走,那肯定有必须走的理由,别再强留人家啦。”

大律师说话的口气当中似乎别有意味,她不由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她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一时间大家谁都没有说话。然后还是克罗斯比又开了口。

“如果您肯原谅我的话,我马上就得动身了,这样天黑前才能赶得回去。”他起身离席,“莱斯丽,你送送我好吗?”

“当然。”

夫妻俩一起离开了餐厅。

“我觉得他未免太不体贴人了吧,”乔伊斯太太道,“他肯定知道莱斯丽现在正想跟他待在一起呢。”

“我敢肯定如果不是绝对必要,他是不会走的。”

“好吧,我这就去看看莱斯丽的房间是不是准备好了。她需要绝对的休息,当然啦,然后再来点儿娱乐。”

乔伊斯太太离开了餐厅,乔伊斯又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听到克罗斯比摩托车的引擎启动的声音,然后就是车轮碾过花园小道上铺的石子儿的响亮摩擦声。他起身走进起居室。克罗斯比太太正站在起居室的中央,茫然望着面前的一片虚空,手里是一封打开的信。他认出了那封信。他进来时她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看到她的面色死一样白。

“他知道啦。”她悄声道。

乔伊斯先生走到她跟前,把那封信从她手里接过去。他划着一根火柴,点着了信纸。她眼睁睁地看着它燃烧。到他再也拿不住了的时候,他把它丢在瓷砖地面上,两个人都眼看着那张纸片蜷缩、变黑。然后他抬脚把它碾成灰烬。

“他知道什么了?”

她盯视了他很长、很长时间,眼睛里显出一种奇怪的神情。那到底是轻蔑还是绝望?乔伊斯先生没办法分辨。

“他知道了杰夫是我的情人。”

乔伊斯先生一动不动,一声没吭。

“他已经做我的情人好多年了。差不多他刚从战场上回来就成了我的情人。我们都知道必须要加倍小心。我们成为情人之后我就开始假装讨厌他,罗伯特在的时候,他也很少到我们家来。我经常是开车到我们都知道的一个地方,他在那儿跟我见面,一星期两三次,罗伯特去新加坡的时候他就在夜深人静小厮们都睡了以后到我家里来。我们一直都在约会,经常见面,没有一个人对此产生过丝毫的怀疑。可是近来,也就一年前吧,他开始变了。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相信他不再喜欢我了。他也总是矢口否认。我都快疯了。我跟他大吵大闹。有时候我都觉得他恨我。噢,你要是知道我都忍受了什么样的痛苦就好了。我就像是在地狱里苦熬。我知道他已经不再需要我了,可我就是不能放他走。悲惨!悲惨啊!我爱他。我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他就是我全部的生命。后来我听说他正跟一个华人女人姘居。我无法相信。我不愿意相信。最后我见到了她,亲眼看到她戴着金镯子和金项链在村子里溜达,一个又老又胖的华人婊子。她比我还老。太可怕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情妇。我从她身边走过时,她看了看我,我知道她也知道我也是他的情妇。我派人去叫他。我告诉他我必须见到他。你已经看过那封信了。我写那封信时简直是疯了。我都不知道我是在干什么。我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我已经有十天没见到他啦。那简直就是一辈子呀。上一次我们分别时,他还抱着我并且吻着我,告诉我不要担心。而他离开我的怀抱就径直投入了她的怀抱。”

她讲这番话的语气一直低沉而又激烈,这时她停了一下,狠命地绞着手。

“那封该死的信。我们一直都非常小心。每次我给他写张便条什么的,他看过之后马上就撕掉。我怎么知道他竟然单单把那封信给留下了呢?他还是来了,我告诉他我已经知道那个华人女人的事了。他矢口否认。他说那不过是恶意的诽谤。我当时简直发了狂。我都不知道跟他说了些什么。噢,我当时真是恨透了他。我真想把他撕成碎片。我说尽了一切能伤害他的话。我对他破口大骂。我甚至可能朝他脸上啐了唾沫。最后他终于翻了脸。他跟我说,他对我腻味透了,他再也不想见到我啦。他说他对我厌烦得要死。他承认他确实是跟那个华人女人相好。他说他已经认识她好多年啦,战前就认识她了,还说只有那个女人才是他唯一的真爱,其他所有的女人在他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他说他很高兴我知道了这件事,说我现在终于可以不再纠缠他了。往后发生的事我就记不得了,我发了狂,我气疯了。我抓起那把左轮枪就放。他大喊一声,我看到我击中了他。他跌跌撞撞地冲向外面的凉台。我追出去,再度开枪。他跌倒在地,我就站在他面前不停地扣动扳机,一直到手枪发出咔哒咔哒声,我知道所有的子弹都已经打光了。”

她终于停下来,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的脸已经不再是张人脸,完全被残忍、狂怒和痛苦扭曲得不成人形。你万万不会想到,这样一个文静、娴雅的女人竟会有如此恶魔般的激情。乔伊斯先生不禁后退了一步。他完全被她的样子给吓呆了。那已经不再是一张脸,而是一个疯癫而又狰狞的面具。这时他们听到有个声音正从另一个房间里呼唤,一个响亮、友善、欢快的声音。那是乔伊斯太太。

“快来呀,莱斯丽亲爱的,你的房间准备好了。你必须马上上床睡觉啦。”克罗斯比太太的五官渐渐恢复了原形。那些激情,曾如此清楚地刻在脸上的,逐渐平复,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被手捋平了一样,不出一分钟那张脸就变得冷静而又镇定,不再有一丝皱纹。她仍旧有点苍白,不过唇上已经绽放出可爱而又亲切的笑容。她再度成为那个教养良好,甚至举止高雅的淑女。

“这就来,多萝西亲爱的。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太抱歉了。”

注释

[1].居住在印度南部和斯里兰卡北部达罗毗荼语系的一支。

[2].伦敦四大培养律师的机构之一。

[3].超过一米八三。

[4].指第一次世界大战。

[5].马来联邦(Federated Malay States),是英国在马来半岛的殖民政体之一,由马来半岛上四个接受英国保护的马来王朝所组成,包括雪兰莪、森美兰、霹雳和彭亨,于一八九五年成立,首府吉隆坡,一直维持到一九四六年,当时华人称之为四州府。

[6].王志成把“friend”发成了“fli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