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如果那封信的持有者不准备待价而沽的话,也就不会有人特意来告诉我这件事了。”
“信在谁的手里?”
“住在哈蒙德房子里的那个华人女人。”
莱斯丽的颧骨上倏地闪过一片红晕。
“她准备漫天要价吗?”
“我想这个女人很精明,深知这封信的价值。如果不出个大数目的话,恐怕未必能把它弄到手。”
“你想眼看着我被绞死吗?”
“你以为将一件不受欢迎的物证弄到手是件轻而易举的事吗?这无异于唆使证人提供伪证。你无权向我提出这样的建议。”
“那我会发生什么事?”
“正义必将得到伸张。”
她脸色变得煞白。全身微微哆嗦了一下。
“我把自己全交在你的手上。当然我无权要求你做任何不正当的事情。”乔伊斯先生没有再讨价还价,因为她那惯于自我克制的话音中微微的哽咽显得相当动人,简直让人无法承受。她以谦卑的目光楚楚可怜地望着他,他觉得如果铁石心肠拒绝了她那目光中的求恳,他的心下半辈子都甭想安宁了。毕竟,可怜的哈蒙德是无论如何不可能起死回生了。他很想知道在那封信背后到底有怎样的隐情。仅从这封信就断定她是在毫无挑衅的情况下杀死了哈蒙德是有失公允的。他在东方已经住了很长时间,而且他的职业荣誉感可能也不像二十年前那么强烈了。他盯着地板。他下定决心要做一件他明知不正当的事情,但这使他感觉如鲠在喉,他隐隐地对莱斯丽生出一丝怨愤。他说话的时候不觉有些尴尬。
“我不太清楚你丈夫的境况到底怎么样?”
她脸涨得通红,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他有很多锡矿的股份,在两三个橡胶种植园也有少量股份。我想他能筹得到钱。”
“可是不得不告诉他这笔款项的用途啊。”
她沉默片晌,像是在掂量。
“他依然爱我。为了能救我他会不惜一切牺牲的。有任何必要让他看到那封信吗?”
乔伊斯先生微微皱了下眉,她马上就注意到了,于是继续道:
“罗伯特跟你是老朋友了。我不是在求你为了我做任何事,我是在求你拯救一个纯朴、善良、从未伤害过你分毫的人,使他免遭所有可能的痛苦。”
乔伊斯先生没有回答。他起身打算告辞,克罗斯比太太以非常自然的优雅风度伸出一只手。尽管刚才那一幕使她深受打击,尽管她形容憔悴,她仍旧强打精神,彬彬有礼地跟他道别。
“你真是太好了,平白为我承受这么多麻烦。真不知道该如何感激你才好。”
乔伊斯先生回到事务所。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一动不动,什么工作也不想做,只是在沉思默想。许多奇怪的念头在他脑际闪过。他微微哆嗦了一下。门上终于响起他一直期待的那记谨慎的敲门声。王志成走了进来。
“我正想出去吃午餐了,先生。”他道。
“好的。”
“不知道我出去之前,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做的,先生。”
“没什么。你跟里德先生另约时间了吗?”
“是的,先生。他下午三点再来。”
“很好。”
王志成转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把细长的手指放在门把手上。然后,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来。
“您有什么吩咐希望我转告我的盆友吗,先生?”
虽然王志成的一口英语讲得极好,这个“r”音他发起来却总有些困难,总是把“friend”发成“fliend”。
“什么朋友?”
“跟克罗斯比太太写给已故哈蒙德的信有关的那位盆友,先生。”
“噢!我都忘了。我跟克罗斯比太太提过这件事了,她矢口否认她曾写过任何此类的信件。那显然是伪造的。”
乔伊斯先生把那份抄件从兜里掏出来,递给王志成。王志成没理会这一姿态。
“既然如此,先生,我想如果我的盆友把那封信交给副检察司的话应该不会有人反对了吧。”
“没人反对。不过我不太明白那样做对你的朋友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的盆友,先生,认为伸张正义是他的职责。”
“我是绝对不会去干涉任何人履行他的职责的,志成。”
律师和华人职员的目光交汇了。两人的唇角都没有一丝笑意,但彼此心照不宣。
“我非常理解,先生,”王志成道,“不过以我对克罗斯比此案的研究,我个人认为这样一封信的出现对于我们的委托人将会是非常有害的。”
“对于你在法律事务上的才干我一直有很高的评价,志成。”
“我倒是想到过,先生,如果我能说服我的盆友,让他劝说那位持有此信的华人妇女将它交到我们手上的话,那就会省却很多麻烦了。”
乔伊斯先生漫不经心地在吸墨纸上信手勾画着一张张面孔。
“我想你的朋友是个生意人。你认为在什么样的条件下他会愿意将信交出来?”
“信并不在他手上。是由那位华人妇女持有的。他只是那位华人妇女的一个亲戚。她什么都不懂;只是在我的盆友告诉她之后,她才明白这封信的价值。”
“他给这封信估了个什么价?”
“一万元,先生。”
“仁慈的上帝!你到底想让克罗斯比太太到哪儿弄这一万元去!我告诉你,那封信是伪造的。”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抬头望着王志成。这位职员丝毫不为他的喊叫所动。他站在桌旁,仍旧谦恭、冷静而又机警。
“克罗斯比先生在勿洞橡胶园拥有八分之一的股份,在吉兰丹河橡胶园的股份有六分之一。如果他以他的财产作抵押,我有位盆友愿意借给他这笔钱。”
“你的朋友还真不少啊,志成。”
“是的,先生。”
“哼,你可以告诉他们,让他们见鬼去吧。对于一封很容易就解释清楚的信,我认为最多也就值五千,我绝不建议克罗斯比先生再多付一个子儿。”
“那位华人妇女并不想出卖这封信,先生。我的盆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说服了她。少于刚才说的那个数儿的话,就算是给她也是毫无用处。”
乔伊斯先生看了王志成至少有三分钟时间。这位职员则是坦然承受他这犀利的审视目光,没有丝毫的窘相。他以毕恭毕敬的姿势站在那里,目光低垂。乔伊斯先生很了解他这位手下。聪明的家伙,志成,他暗想,我真想知道他自己能从这里面捞多少。
“一万块可是个很大的数目。”
“相较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绞死,克罗斯比先生肯定会愿意付这个数儿的,先生。”
乔伊斯先生再度陷入沉吟。除了已经说出来的这些,志成还知道些什么?如果他这么明显地不肯讨价还价,他肯定是极有把握,成竹在胸了。之所以确定下这样一个数目,是因为这件事不管到底是谁在幕后主使,他都很清楚这已经是罗伯特·克罗斯比能够筹措到的最大数目了。
“那个华人女人现在在哪儿?”乔伊斯先生问。
“她暂住我那个盆友家,先生。”
“她能到这儿来吗?”
“我想还是您去见她更好一些,先生。今晚我可以带您去,她会把信交给您的。她是个很无知的女人,先生,她连支票都弄不懂。”
“我也没打算给她支票。我会带现钞去。”
“如果少于一万块,那就只是在浪费宝贵的时间啦,先生。”
“我完全明白。”
“我吃过午餐后就去告诉我的盆友,先生。”
“很好。你最好今晚十点在俱乐部门口等我。”
“乐于从命,先生。”王志成道。
他向乔伊斯先生微微一躬,离开了房间。乔伊斯先生也出去用午餐。他去了俱乐部,果不出所料,在那儿见到了罗伯特·克罗斯比。他正坐在一张拥挤的桌边,乔伊斯先生经过他身边时,一边在找个空位,一边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走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他道。
“没问题。你吃完了叫我一声就是啦。”
乔伊斯先生已经想好了该如何跟他说这件事。用过午饭后他打了一圈桥牌以消磨时光,等着俱乐部里的人散尽。他不想专门为了这件事跟克罗斯比在他的办公室里见面。不一会儿克罗斯比就走进牌室,站在一旁观战,一直等到他们打完。另几个牌搭子打完牌就各忙各的去了,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俩。
“出了桩相当倒霉的事儿,老伙计。”乔伊斯先生道,尽量采用一种相当随意的口吻,“看来在哈蒙德被杀的那天晚上,是尊夫人写了封信请他到府上去的。”
“可这不可能啊,”克罗斯比叫道,“她一直都说她跟哈蒙德没有任何来往。据我所知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过他啦。”
“事实上确实存在这么一封信。现在在那个跟哈蒙德同居的华人女人手里。尊夫人本来是想送你一样生日礼物,想请哈蒙德帮她采办的。悲剧发生以后,她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就把这个茬儿给忘了,而一旦矢口否认她跟哈蒙德有任何来往之后,她又怕承认她前面说错了话。摊上这种事当然是挺倒霉的,不过我敢说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克罗斯比没有说话。他那张宽大的红脸膛上完全是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看到他这副不开窍的样子乔伊斯先生是既感到宽慰又觉得恼怒。他是个蠢汉,而乔伊斯先生对于愚蠢历来缺乏耐心。可是自打那场灾祸发生以来,他的痛苦和忧虑已经触动了律师的恻隐之心;而克罗斯比太太在求他帮她,说不是为了她本人,而是为了她丈夫的时候,她这话正说到了点子上。
“我不说你也知道,这封信如果落到了控方手里,那情况可就相当棘手了。这就证明尊夫人撒了谎,而她就要被要求解释撒谎的原因。如果哈蒙德并非不请自来,硬闯到府上去,而是应尊夫人之请而来的话,那么情形可就稍有不同啦。这就很容易引发陪审推事们的疑窦,使他们的想法产生一定程度的动摇了。”
乔伊斯先生不禁有些踌躇。现在真正需要他下定决心了。可惜现在不是取笑的时候,否则一想到他正在为了某人迈出如此重要的一步,而此人对于这一步的严重性竟然一无所知,他肯定会忍俊不禁的。即便在他对这件事考虑过一番之后,他没准儿还以为乔伊斯先生现在做的就跟任何一位律师一样,是正常业务的一部分呢。
“我亲爱的罗伯特,你不仅是我的客户,而且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我们必须把那封信弄到手。那得花一大笔钱。要不然的话我就宁肯根本不跟你提起了。”
“要多少?”
“一万块。”
“那可真是不少。眼下市场萧条,再加上杂七杂八的事儿,这差不多就是我全部的家当啦。”
“你能马上把钱准备好吗?”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以锡矿的股份和在那两家种植园的权益做担保的话,老查理·梅多斯会借钱给我的。”
“你准备借吗?”
“是不是绝对必要?”
“如果你希望尊夫人无罪获释的话。”
克罗斯比脸涨得通红,嘴角奇怪地耷拉下来。
“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脸都憋成了酱紫色,“可是我不明白。她可以解释的呀。你该不会是说他们会发现她确实有罪吧?他们不能因为她除掉了一个害虫和恶棍而绞死她吧。”
“他们当然不会绞死她。他们最多只能判她过失杀人。也许坐个两三年牢就能放出来。”
克罗斯比惊得一跃而起,他那张红脸显得惊恐欲狂。
“三年。”
这时他那迟钝的智力当中像是透进了一丝光亮。他的脑海原本漆黑一片,突然间掠过一道闪电,尽管接下来还是同样深沉的黑暗,但却留下一抹虽说看不见却能隐约察觉的疑惑。乔伊斯先生看到克罗斯比那双红色的大手,因为干过各种零活而倍显粗糙和有力的大手,哆嗦了起来。
“她原本打算送我什么礼物的?”
“她说她想送你一支新枪。”
克罗斯比那宽阔的红脸膛涨得更红了。
“你需要什么时候把钱准备好?”
他的嗓音里带上了一种古怪的东西。听起来活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今晚十点钟。我想你可以六点左右送到我办公室去。”
“那个女人会来见你?”
“不,我去见她。”
“我会把钱带来。我跟你一起去。”
乔伊斯先生目光犀利地看了他一眼。
“你觉得有必要这么做吗?我想你还是让我独自处理这件事为好。”
“那是我的钱,不是吗?我要去。”
乔伊斯先生耸了耸肩。两人站起来握手告别。乔伊斯先生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十点钟的时候两人在空荡荡的俱乐部里碰了面。
“都准备好了?”乔伊斯先生问。
“是的。钱就在兜里揣着。”
“那咱们走吧。”
两人走下台阶。乔伊斯先生的汽车在广场上等着他们,天色已晚,四周一片寂静。两人走近汽车时,王志成从一幢房子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在副驾驶座上就座,告诉司机该怎么走。汽车驶过欧罗巴大饭店,在“海员之家”的街角处拐上维多利亚大街。这条街上的华人店铺仍在营业,很多闲人在街上游荡,行车道上黄包车、汽车和出租马车仍旧不少,为街上平添了一份热闹景象。他们的汽车突然间停了下来,志成转过身来。
“我想我们还是从这里走过去比较好,先生。”他道。
他们下车,志成头前带路。两人隔开一两步的距离紧跟其后。不一会儿他请他们停下脚步。
“您在这儿稍等片刻,先生。我进去先跟我的盆友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