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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信(3)

王志成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再度审慎地把门关好,留下乔伊斯先生独自思索。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用清晰而又缺乏个性的字体抄写的莱斯丽的那封信。模糊的疑虑令他心绪难安。这些疑虑是如此可怕,他竭力想把它们统统从头脑中驱散。对于这封信一定有个简单无误的解释,莱斯丽毫无疑问能马上给出这个解释来,可是,老天爷,这无论如何得有个解释。他坐不住了,起身把信往兜里一揣,拿起他的遮阳帽。他走出自己的办公室时王志成正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忙着写东西。

“我出去一会儿,志成。”他道。

“乔治·里德先生约好了十二点钟要过来的,先生。我该对他说您去了哪里?”

乔伊斯先生朝他淡然一笑。

“就说你也不知道我去哪儿了。”

不过他心里非常清楚,王志成知道他这是要到监狱里去。虽然罪案发生在贝兰达,审判也将在贝兰达巴鲁举行,不过因为当地的监狱不方便收监一位白人妇女,克罗斯比太太还是被送到了新加坡关押。

她被带进探视室后,一见到乔伊斯先生在等她,就朝他伸出一只纤瘦、漂亮的手来,并朝他愉快地微微一笑。她仍旧一如既往地一身整洁而又素雅的裙装,一头浓密的浅色头发也精心梳理过。

“没想到今天上午你会来看我。”她亲切优雅地道。

她简直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放松,乔伊斯先生几乎都要等着她叫小厮拿苦味金酒来待客了。

“身体怎么样?”他问。

“再好不过了,谢谢你。”她眼睛里闪过一丝饶有兴致的光芒,“这儿真是个休息疗养的绝佳所在。”

值班人员告退出去,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俩。

“快坐下吧。”莱斯丽道。

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他有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是如此地冷静自持,使他几乎难以开口说起他打算要谈的事情。她虽然说不上漂亮,可仪态中自有某种宜人的风度。她举止高雅,不过这种高雅完全来自良好的教养,绝没有一丝社交场上的扭捏作态。你只需看她一眼,马上就能知道她平常跟什么样的人交往,她生活在怎样的环境当中。她的娇弱反而为她平添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风韵。你根本不可能将她跟哪怕一丝一毫的粗鄙联系到一起。

“我很期待今天下午能见到罗伯特。”她道,语气轻快而又从容。(听她讲话真是种享受,她的嗓音和语调无一不具有她那个阶层与众不同的特色。)“可怜的亲人哪,这对他的神经真是巨大的考验。谢天谢地要不了几天就全都结束了。”

“从现在算起只有五天了。”

“我知道。每天早上我一醒来就对自己说:‘又过去了一天。’”她说着又笑了,“就像我当初在学校里盼着假期来临一模一样。”

“顺便问一句,我想在灾祸发生前你已经有好几个星期跟哈蒙德没有任何形式的接触了,是不是这样?”

“我对此相当肯定。我们最后一次碰到他是在麦克法伦家举办的一次网球派对上。我想那天我跟他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两句。他们有两个网球场,你知道,而且我们碰巧没有分在同一组。”

“你也没有给他写过信?”

“噢,没有。”

“你能肯定吗?”

“噢,相当肯定,”她回答道,微微一笑,“我给他写信也无非是邀请他一起吃个饭或是打打网球,而我们已经有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两方面的接触了。”

“你们曾一度跟他有过相当密切的关系。后来为什么就不再请他过来了呢?”

克罗斯比太太耸了耸瘦削的肩膀。

“人都是会厌倦的吧。我们之间没有多少共同的东西。当然啦,他生病的时候罗伯特和我为他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事情,不过最近一两年来他身体一直都挺好,而且他交游颇广,很受大家欢迎。他有很多应酬,我们似乎没有任何必要经常向他发出邀请。”

“你能肯定情况就是这些吗?”

克罗斯比太太犹豫了片刻。

“呃,不妨直言相告吧。我们听说他跟一个华人女人住在一起,罗伯特就说他不会再让他上门了。我亲眼见过那个女人。”

乔伊斯先生坐在一把直背椅子上,一只手托住下巴,眼睛直盯着莱斯丽。当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她那乌黑的瞳仁中突然充溢了一道阴暗的红光,一瞬即逝,这是真的,还是只不过是他的想象?那效果真令人震惊。乔伊斯先生在椅子上调整了一下坐姿。他把十指的指尖相互搭在一起。他把话说得很慢,字斟句酌。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有一封以你的笔迹写给杰夫·哈蒙德的信存在。”

他密切地观察着她。她凝神端坐,面不改色,只不过在回答前停顿的时间过长了一些。

“我过去倒是经常因为这事儿那事儿的给他送个便条过去,或者我知道他要去新加坡的时候托他给我带点东西。”

“这封信是要他过来看你,因为罗伯特去了新加坡。”

“这不可能。我从没干过这种事情。”

“你最好还是自己看看吧。”

他把信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她。她只瞥了一眼就面带鄙夷递还给他。

“这不是我的笔迹。”

“我知道,据说这是一份跟原信一模一样的抄件。”

现在她开始读信了,读的过程中她身上发生了一种恐怖的变化。她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变得非常吓人。颜色都绿了。脸上的肌肉仿佛突然间消失了,只剩下一张皮紧紧地绷在骨头上。她的嘴唇收缩起来,露出牙齿,那形象犹如一张鬼脸。她眼睛从眼眶里暴突起来,死盯着乔伊斯先生。他觉得在他面前的简直就是一具骷髅,在向他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

“这是什么意思?”她悄声道。

她嘴巴发干,只能发出一种嘶哑的声音。根本就不是人在说话了。

“这得由你来告诉我了。”他回答道。

“这不是我写的。我发誓不是我写的。”

“说话要非常慎重。如果原件是你的笔迹,否认也没有用。”

“那就是伪造的。”

“要证明它是伪造的会很难。要证明它是真迹却很容易。”

她那瘦削的身体整个儿哆嗦了一下。可是额上却沁出豆大的汗珠。她从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双手的手心。她又扫了一眼那封信,然后斜瞟了一下乔伊斯先生。

“信上没有写日期。如果确实是我写的,我也全都忘了,有可能是几年前写的。如果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尽力回想当时的情形。”

“我注意到没写日期了。如果这封信落到检察司手里,他们会盘问府上的用人,这样很快就能查明在哈蒙德死的那天是否有人给他送过一封信。”

克罗斯比太太两只手十指交叉,拼力紧攥在一起,而且身体在椅子上摇晃了几下,他还以为她就要晕倒了。

“我向你发誓我没有写过这封信。”

乔伊斯先生沉吟了一会儿。他把目光从她那神情狂乱的脸上移开,低头望着地板。他在沉思。

“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必再纠缠下去了,”他终于打破沉默,语速缓慢地道,“如果这封信的持有者认为有必要递交检察司的话,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

他这番话是在暗示,他已经没有别的话要对她讲了,不过他却并没有起身告辞的意思。他在等着。他觉得自己等了很长时间。他没有看莱斯丽,但能感觉到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她一声不吭。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如果你对我没什么话要说了,我想我这就告辞回办公室去了。”

“如果有人看到这封信,他会怎么想?”这时她问道。

“他就会知道你是蓄意撒谎。”乔伊斯先生厉声回答。

“什么时候?”

“你斩钉截铁地声称你至少有三个月时间没有跟哈蒙德有任何形式的往来了。”

“整件事对我打击太大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魇。如果我忘记了某个细枝末节,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如果跟哈蒙德会面的每个细节你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恰恰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一点,即他死的那天夜里正是应你的紧急要求去府上见你的,这可未免太说不过去啦。”

“我没忘。但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之后我就不敢提这个茬儿了。我觉得要是我承认他是应我的邀请而来的,你们就谁都不会相信我的话了。我这么做也许很愚蠢;可我当时已经昏了头了呀,而且我一旦说过我跟哈蒙德毫无来往之后,也就只能一口咬定了。”

这时莱斯丽已经重新恢复了她那令人叹赏的沉着镇定了,她坦然面对着乔伊斯先生那探询的目光。她那温婉的风度很容易化解人们对她的怀疑。

“既是如此,你就需要解释清楚你为什么单单拣罗伯特不在家的那天晚上请哈蒙德过来看你。”

她把目光完全聚焦在这位律师身上。他原本以为那双眼睛没什么特别实在是大谬不然,那双眼睛非常迷人,而且除非他看错了,那双美目中间正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的话音也微微有些哽咽。

“我是想给罗伯特一个惊喜。下个月就是他的生日了。我知道他一直想要一支新枪,而你也知道我在运动这方面简直一窍不通。我是想跟杰夫讨教一下。我打算请他帮我订购一支。”

“或许你记不大清楚这封信具体是怎么措辞的了吧。你想再看一下吗?”“不,我不想看。”她赶紧道。

“依你看来,一个女人想跟某位不太相熟的朋友讨教该买支什么样的枪,她会给他写出这样一封信来吗?”

“我敢说那确实相当过分,相当感情用事。可我平常确实就是这样表达的,你知道。我愿意承认这是非常愚蠢的。”她微微一笑,“再说了,杰夫·哈蒙德也并非什么不太熟的朋友。当初他生病的时候,我曾像个母亲一样照顾过他。我之所以在罗伯特外出的时候请他过来,是因为罗伯特不欢迎他到我们家来。”

同一个姿势坐了那么久,乔伊斯先生实在有些累了。他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了一两趟,仔细斟酌他打算说的那番话的措辞;然后他俯身趴在刚才坐的那把椅子的靠背上,以非常严肃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克罗斯比太太,我想跟你非常、非常认真地谈一谈。这个案子的进程应该说是相当顺利的。在我看来只有一点需要解释清楚:据我判断,在哈蒙德已经中弹倒地之后你至少还又向他开了四枪。我很难接受一位体质纤弱、惊恐万分而且一向自控能力很强的女士,更不用说她教养良好、生性温雅,会突然陷入如此极端、完全失控的癫狂状态。不过当然,这也是可以采信的。虽然杰弗里·哈蒙德是社会上的宠儿,而且总体来说对他的评价也很高,我还是准备证明,他是有可能犯下你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时指控他犯的那种罪的那种人。而且,在他死后被发现的他一直跟一个华人女人姘居的事实,也使我们对他的指控有了确凿的依据。这也使他失去了所有可能会对他怀有的同情。我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充分利用这种关系会在所有体面人士心里激起的对他的憎恶感。今天早上我还对你丈夫说,我有把握能让你无罪获释,我跟他这么说并非只是给他吃颗定心丸。我不相信陪审推事们在离开法庭前会判你有罪的。”

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克罗斯比太太奇怪地一动不动。她就像只被蛇催眠了的小鸟一般。他继续以同样平静的语气往下说。

“可这封信却使案情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面貌。我是你的法律顾问,将在法庭上代表你的利益。我把你的陈述当做事实来接受,并将根据其内容为你辩护。当然,对于你的陈述我可能相信,也可能有所怀疑。辩护律师的职责是说服法庭,让其相信现有的证据并不足以使其做出有罪的判决,至于他私底下认为他的委托人是清白还是有罪,则完全是另一回事,与此毫不相干。”

他惊讶地发现莱斯丽的眼神中竟然闪过一丝笑意。他感觉受到了冒犯,继续往下说的语气有些冷淡了。

“你并不打算否认哈蒙德是应你的紧急,甚至可以说歇斯底里的要求才来到府上的吧?”

克罗斯比太太迟疑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

“他们可以证实这封信是由府上的某位男仆送到他家里去的。他是骑自行车去的。”

“你千万不要以为别人都比你蠢。这封信会使他们对你产生怀疑,尽管在此之前所有的人都没有怀疑过你。我不想告诉你当我看到这份抄件时,我个人是怎么想的。除了能使你的脖子免于套进绞索所必需的情况之外,我不希望你告诉我任何事情。”

克罗斯比太太尖叫了一声。她腾地跳起来,吓得面如死灰。

“你不认为他们会绞死我吧?”

“如果他们得出你杀死哈蒙德并非出于自卫的结论,陪审推事们就有责任作出有罪裁定。罪名就是谋杀。而法官则有责任宣判你死刑。”

“可他们又怎么能证明呢?”她喘息不止。

“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证明。也不想知道。可是如果他们产生了怀疑,如果他们开始进行一系列调查,如果他们审问那些当地的土著———结果他们会有怎样的发现呢?”

她突然瘫作一团。他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扶她,她就倒在了地上。她晕了过去。他四顾想找点水,可是没找到,而他又不想受到外人的打扰。他摊开她的四肢让她平躺在地板上,跪在她身边等她苏醒。等她终于睁开眼睛,他在她的目光中发现的那极端的恐惧一时令他手足无措。

“安静地躺着别动,”他道,“一会儿就会好的。”

“你不能让他们绞死我。”她悄声道。

她哭了起来,哭得歇斯底里,他则低声竭力让她安静下来。

“看在老天的分上,镇定一下。”他道。

“给我一分钟时间。”

她的勇气实在令人惊叹。他能看得出她自我调控的努力,没过多久她就恢复了镇定。

“扶我起来。”

他伸出手,扶她站起来。握住她的胳膊,他把她搀到椅子前。她疲惫不堪地坐下。

“先不要跟我说话,给我一两分钟时间。”她道。

“很好。”

当她终于开口时,说的话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她轻轻叹了口气。

“恐怕事情都被我搞得一团糟了。”她道。

他没答话,又是一阵沉默。

“就没有可能把那封信弄到手吗?”她终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