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托亚走出餐厅。迈克尔站起来祝酒,“我们都来干一杯,为——”他开始说道,“为佩德罗·罗梅罗干杯。”我接口说。大家都站了起来。罗梅罗很当真地领受了,我们一一碰杯,把酒干了。我横插这么一杠子是因为怕迈克尔就要明说他根本就不是为罗梅罗祝酒的。不过结果还算顺当,佩德罗·罗梅罗跟大家一一握手,然后就跟评论家一起告退了。
“我的上帝!多可爱的男孩。”布蕾特说,“我多想看看他是怎么穿上那身衣服的。他得用上个鞋拔子才穿得上吧。”
“我正要跟他说呢,”迈克尔又开始了,“杰克总是要横插一杠子。你干吗总不让我把话说完呢?你以为你西班牙语讲得比我利索?”
“哦,少来了,迈克尔。没人要横插你一杠子。”
“不行,今天我得把话说个清楚,”他又背过身去,“你以为你算老几啊,科恩?你以为你跟我们算是一伙的?你也算是跑出来花天酒地的那种人吗?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在这儿聒噪个没完了,科恩!”
“哦,少来了,迈克尔。”科恩说。
“你认为布蕾特希望你在这儿吗?你觉得你跟我们算是一路人吗?你干吗不说话了?”
“那天晚上,我该说的已经都说过了,迈克尔。”
“我不是你们文人这一帮的。”迈克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靠着桌子站住,“我也不聪明。不过人家不待见我的时候我还是知道的。你怎么就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科恩?人家都不待见你。走吧,你走吧,看在上帝的分上。赶快带着你那张惨兮兮的犹太小脸离开我们。你不觉得我说到点子上了吗?”
他看着我们。
“好呀,”我说,“咱们都转移到‘伊鲁涅’去吧。”
“不。你不觉得我正说到点子上了?我爱那个女人。”
“哦,别再提这个茬了。你消停会儿吧,迈克尔。”布蕾特说。
“你不觉得我说到点子上了,迈克尔?”
科恩仍在桌边坐着。他每逢受到侮辱,脸色就会变得蜡黄,可不知怎么的,他又像是挺享受这个过程的。这些酒后幼稚傻气、大呼小叫的醉话说的可是他跟一位有封号的夫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呢。
“杰克,”迈克尔说,他几乎都用喊的了,“你知道我说到点子上了。听着,你!”他转向科恩,“走!你给我马上走开!”
“可我是不会走的,迈克尔。”科恩说。
“那我就来把你给弄走!”迈克尔开始绕着桌子朝他走过去。科恩站起来,把眼镜除下。他站在原地等着,脸色蜡黄,双手低垂,骄傲而又坚决地等着即将到来的攻击,准备为了他热爱的夫人决一死战。
我拽住了迈克尔,“到咖啡馆去吧,”我说,“你总不能在旅馆里揍他。”
“好!”迈克尔说,“好主意!”
我们走了。迈克尔踉踉跄跄往楼上走时,我回头看见科恩正在把眼镜戴回去。比尔坐在桌边,又倒了一杯芬达多。布蕾特坐在原地,两眼直视着面前的空白。
外面的广场上,雨已经停了,月亮挣扎着想从云团里探出头来。有风吹过。有支军乐队正在演奏,人群集中在广场的另一头,焰火专家和他的儿子正在那儿试放焰火热气球。可气球总是猛地向上升去,线路也倾斜得厉害,不是被风扯破,就是被吹到了广场周边的房子上。有些还落在人群里。镁光一闪,焰火炸开,在人群中乱蹿。广场上没人跳舞了。砾石地面太湿了。
布蕾特也跟比尔一起出来了,我们几个会齐。我们站在人群当中,观看焰火大王堂·曼纽埃尔·奥吉托站在一个小平台上,小心翼翼地用小棍儿将气球放出去,他站得比大伙儿的脑袋还高,趁着风向让气球起飞。可是风把气球都刮了下来,他那些制作繁复的焰火就掉到人群里,在大家的大腿间横冲直撞,噼里啪啦地炸开,在焰火的亮光中,堂·曼纽埃尔·奥吉托的脸上热汗淋漓。每当又一个发光的纸球倾斜了、着了火、往下掉的时候,大家都异口同声地大嚷大叫。
“他们在嘘堂·曼纽埃尔呢。”比尔说。
“你怎么知道他叫堂·曼纽埃尔?”布蕾特说。
“他的名字印在节目单上呢。堂·曼纽埃尔·奥吉托,esta ciudad的pirotecnico[106] 。”
“Globos illuminados[107] ,”迈克尔说,“Globos illuminados盛大表演。节目单上就是这么说的。”
风把军乐队的乐声吹走了。
“我说,真希望他能放上一个去。”布蕾特说,“那个堂·曼纽埃尔都快急死了。”
“他猜他要把这些气球放飞,还得让它们在空中拼出‘圣费尔明万岁’,至少要忙活好几个礼拜。”比尔说。
“Globos illuminados,”迈克尔说,“一大堆他娘的globos illumina-dos。”
“走吧,”布蕾特说,“咱们不能在这儿待着。”
“尊贵的夫人想喝一杯了。”迈克尔说。
“你还真会来事儿。”布蕾特说。
咖啡馆里拥挤不堪,沸反盈天。没人注意到我们进来。一张空桌都找不到。吵得要死。
“走吧,咱们还是出去吧。”比尔说。
外面,大家都在拱廊下例行散步。几张桌子旁边散坐着几个从比亚里茨来的英国人和美国人,身穿运动服。有几个女人正拿着长柄眼镜打量过往的人群。比尔有个从比亚里茨来的朋友,已经加入了我们这一帮。她跟另一位姑娘住“大饭店”,另外那位姑娘害了头疼,已经上床睡了。
“酒馆到了。”迈克尔说。那是米兰酒吧,一家很小又很简陋的酒吧,这里提供简单的吃食,可以在里屋跳舞。我们都在一张桌子边坐下,叫了一瓶芬达多。酒吧里挺冷清的,什么节目都没有。
“这可真是个鬼地方。”比尔说。
“时候太早了。”
“咱们把酒拿上,晚些时候再过来吧。”比尔说,“在这么个晚上我可不想坐在这么个地方。”
“咱们去看看那些个英国人吧,”迈克尔说,“我喜欢看英国人。”
“他们糟糕透顶,”比尔说,“他们都是打哪儿冒出来的?”
“他们是从比亚里茨冒出来的,”迈克尔说,“他们是来观摩这古怪有趣的小西班牙狂欢节的最后一天的。”
“我来狂欢给他们看看。”比尔说。
“你可真是个美貌绝伦的姑娘。”迈克尔转向比尔的朋友,“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别胡闹,迈克尔。”
“我说,她确实是个可爱的姑娘。我这都是在瞎忙活什么呢?我这都是在瞎看什么呢?你真是个可爱的小东西。咱们见过吗?跟比尔和我一起走吧。咱们狂欢给那帮英国人看去。”
“我狂欢给他们看。”比尔说,“他们来到这个狂欢节上到底想干吗呢?”
“走吧,”迈克尔说,“就咱们仨。咱们去狂欢给那几个该死的英国人看去。希望你不是英国人吧?我是苏格兰人。我痛恨英国人。我要去消遣消遣他们。走呀,比尔。”
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他们仨手挽着手,朝咖啡馆走去。广场上又放起了焰火弹。
“我就在这儿待着吧。”布蕾特说。
“我陪你。”科恩说。
“哦,别价!”布蕾特说,“看在上帝分上,找个地方玩去吧。你看不出我跟杰克想说几句话吗?”
“我看不出,”科恩说,“我想在这儿坐着是因为我觉得有点醉了。”
“想跟人家坐一块儿这算他妈的什么理由呀。你要是醉了,洗洗睡去。回去睡觉去。”
“我对他太粗暴了吧?”布蕾特说。科恩已经走了,“我的上帝!我真受不了他!”
“他的确不大能让人高兴起来。”
“他让我压抑得难受。”
“他的行为是够恶劣的。”
“恶劣透顶。他本来有机会,可以表现得不错的。”
“他没准儿现在就在门外头等着呢。”
“是,这种事他干得出来。你知道,我很清楚他是怎么想的。他就是不能相信当初那点事儿不过是逢场作戏。”
“我知道。”
“换了谁都不会表现得这么恶劣。哦,我对这一套真是烦透了。还有迈克尔。迈克尔也够耍宝的了。”
“这事也够迈克尔受的。”
“是呀。可他也没必要跟头猪似的。”
“只要碰上合适的机会,”我说,“谁都会表现得很恶劣。”
“你就不会。”布蕾特望着我。
“我会跟迈克尔一样干出蠢事来的。”我说。
“亲爱的,咱们别尽说废话了。”
“好呀。你喜欢什么咱们就说点什么。”
“别这么别扭。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我今天晚上觉得糟心极了。”
“你还有迈克尔呢。”
“是呀,迈克尔。他可真够妙的。”
“好吧,”我说,“科恩整天就这么跟在你屁股后头转悠,看到他老黏着你,对迈克尔来说实在是够受的。”
“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个,亲爱的?求你别再让我觉得比现在还要糟心了。”
布蕾特烦躁不安,我以前还从来没见她这样过。她一直躲闪着我的目光,朝前看着墙壁。
“想出去走走吗?”
“好。走吧。”
我把芬达多的酒瓶塞好,递给了酒保。
“咱们再喝一杯。”布蕾特说,“我的神经糟透了。”
我们每人又喝了一杯这种柔和的西班牙产白葡萄白兰地。
“走吧。”布蕾特说。
我们一出门,我就看见科恩从拱廊下走了出来。
“他果然在那儿。”布蕾特说。
“他是真离不了你。”
“可怜的家伙!”
“我不可怜他。我恨他。”
“我也恨他。”她打了个寒战,“我恨他这种该死的逆来顺受。”
我们手挽着手,沿着条边街走下去,远离开热闹的人群和广场上的灯火。街上又暗又湿,我们一路朝城边的城垒走去。我们经过几家小酒店,灯光从店门里照出来,洒在黑暗潮湿的街上,突然间还响起了乐声。
“想进去?”
“不。”
我们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攀上城垒的石墙。我在石头上铺了张报纸,布蕾特坐下。穿过面前的平原,我们能看到远处的群山。风在高处吹着,将云朵吹着掠过月亮。我们底下是城垒漆黑的坑道,身后是树木和大教堂的阴影,月光清晰地映衬出城市的剪影。
“别难过。”我说。
“我觉得就像在地狱里。”布蕾特说,“咱们安静一会儿。”
我们向平原望去。长长的树行在月光下黑黢黢的。盘山公路上有辆车闪烁着车灯。我们可以看到山顶上古堡里射出来的灯光。左下方是河。因为下雨水涨得很高,河面平静漆黑。两岸的树林也黑黢黢一片。我们就这么坐着,静静地观望。布蕾特直视着前方。突然她打了个寒战。
“冷了。”
“想回去?”
“从公园穿过去吧。”
我们从城垒上爬下来。天上又罩上了阴云。公园里的树下非常暗。
“你还爱我吗,杰克?”
“爱。”我说。
“因为我无可救药。”布蕾特说。
“这话是怎么说的?”
“我是无可救药。我疯狂地迷上了罗梅罗那个男孩。我是爱上他了,我想。”
“换了我就不会这么做。”
“我控制不了。我无可救药。它在我心里面都要把我给撕碎了。”
“别这么做。”
“我控制不了。不管是什么事,我从来就控制不了自己。”
“你应该到此为止。”
“我怎么能到此为止?我怎么能止得住?觉出来了吗?”
她的手哆嗦个没完。
“我浑身上下都是这样。”
“你不该这么做。”
“我控制不了。现在我反正是无可救药了。你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吗?”
“看不出。”
“我一定得行动了。我一定得去做件我真正想做的事了。我已经失去了自尊。”
“你大可不必这么做。”
“哦,亲爱的,别跟我别扭了。那个天杀的犹太佬整天缠着我,迈克尔又是那副德性,我怎么受得了?”
“确实。”
“我也不能一天到晚都醉着呀。”
“是呀。”
“哦,亲爱的,求你留在我身边。求你留在我身边,帮我熬过这一关。”
“当然。”
“我也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我只能这么做。上帝知道,我都从没觉得自己这么贱过。”
“你想要我怎么做?”
“走,”布蕾特说,“咱们找他去。”
我们一起在夜影中走过公园的砾石路,走在树下,然后走出树木的荫蔽,穿过大门,来到进城的街道上。
佩德罗·罗梅罗人在咖啡馆里。他跟其他几个斗牛士和斗牛评论家同桌。他们都在抽雪茄。我们进来的时候,他们都抬头看了看。罗梅罗面带微笑,向我们鞠躬致意。我们在距离他们半个房间远近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请他过来喝一杯吧。”
“别忙。他自己会过来的。”
“我不能朝他看。”
“他看起来可真叫帅。”我说。
“我一直都任性得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我知道。”
“我觉得自己真叫一个贱。”
“得了吧。”我说。
“我的上帝!”布蕾特说,“女人得经受多少考验哪。”
“是吗?”
“哦,我觉得自己真是贱哪。”
我看着他们那张桌子。佩德罗·罗梅罗面带微笑。他跟同桌的几个人说了句什么,然后就站起来,来到我们这边。我站起来,我们俩握了握手。
“不来一杯?”
“你们一定得陪我喝一杯,”他说。他用眼神征得布蕾特的允许后方才落座。他真是礼貌周全。可他还在抽他的雪茄。这跟他的脸相很相称。
“你喜欢抽雪茄?”我问。
“哦,是的。我一直都抽雪茄。”
这也是他显示权威的一种方式,让他显得更老成些。我留神看他的皮肤。既干净又平滑,黝黑黝黑的。他颧骨上有个三角形的伤疤。我发现他在注视布蕾特。他觉得到他跟布蕾特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布蕾特把手伸给他的时候,他想必就已经感觉到了这种气场。可是他非常谨慎小心。我想他其实已经胜券在握,可他不想出任何差错。
“你明天上场?”我说。
“是呀。”他说,“阿尔加贝诺今天在马德里受了伤。听说了吗?”
“还没。”我说,“严重吗?”
他摇摇头。
“没什么。伤在这儿了。”他伸出手来。布蕾特伸手将他的手指一一掰开。
“哦!”他用英语说,“你会算命?”
“有时候吧。你介意吗?”
“不。我喜欢。”他把手在桌上摊平,“告诉我我会长生不老,还能成为百万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