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要去睡了,”比尔说,“可怜的老迈克尔。我昨晚还为了他跟人大闹了一场。”
“在哪儿?在那个米兰酒吧?”
“是呀。有个家伙像是曾在戛纳给布蕾特和迈克尔埋过单。那家伙可真是太卑鄙了。”
“这事我知道。”
“我可不知道。谁都没权利那么诽谤迈克尔。”
“事情坏就坏在这上头。”
“他们没有任何权利。我绝对不希望他们有任何的权利。我要睡觉去了。”
“斗牛场里有人被抵死吗?”
“像是没有。就是受了重伤。”
“外头的跑道上有个人被抵死了。”
“是吗?”比尔说。
第十八节
中午时分,我们都聚在了咖啡馆里。里面拥挤不堪。我们一边喝啤酒一边吃虾。城里也拥挤不堪。每条街道都满满登登的。从比亚里茨和圣塞瓦斯蒂安来的大汽车不断开到,在广场周围停下来。乘客都是前来观看斗牛的。观光车也不断开到。有辆车带来了二十五位英国女人。她们坐在白色的大汽车里,拿着望远镜观看这场狂欢节。跳舞的都醉醺醺的了。这是狂欢节的最后一天。
狂欢节的活动安排得非常紧密,没有丝毫的停顿,不过这些大汽车和观光车周围还是形成了几堆由旁观者构成的孤岛。等车子都下光了,他们也就融进了热闹的人群。你也就再也见不着他们了,只是有时会在咖啡座上挤得紧紧的穿黑色罩衣的农民当中,看到他们那格格不入的运动服。就连那些从比亚里茨来的英国人都融入了狂欢节的洪流,假若你不是就近从一张桌子边挤过去,也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街上从早到晚都乐声不断。鼓点咚咚,笛声响亮。咖啡馆里面,大家都用手紧紧抓住桌边,或是相互搂着肩膀,直着嗓子歌唱。
“布蕾特来了。”比尔说。
我抬头一看,见她正穿过广场上的人群走过来,头抬得高高的,仿佛整个狂欢节都是为了向她表示敬意而举行的,而她对此感觉既开心又好笑。
“嗨,伙计们!”她说,“我说,渴死我了。”
“再来一大杯啤酒。”比尔吩咐服务生。
“要虾吗?”
“科恩走了?”布蕾特问。
“是,”比尔说,“他雇了辆车。”
啤酒送上来了。布蕾特把大玻璃杯端起来,她的手在哆嗦。她自己也看到了,微微一笑,低头喝了一大口。
“好酒。”
“非常好。”我说。我在为迈克尔悬着一颗心。我想他根本就没睡成什么觉。他肯定一直都在喝酒,不过他看起来倒是还有自控能力。
“我听说科恩把你给打伤了,杰克。”布蕾特说。
“没什么。把我打昏过去了。别的没啥。”
“我说,他可确确实实把佩德罗·罗梅罗给打伤了,”布蕾特说,“他把他伤得可严重了。”
“现在怎么样了?”
“就快好了。他不愿走出房间。”
“他看起来很糟糕吗?”
“非常糟糕。他伤得非常严重。我跟他说,我想跑出来看看你们这帮伙计,就一会儿。”
“他还要上场吗?”
“是呀。我说,你要是不介意,我就陪你一起去。”
“你的男朋友怎么样了?”迈克尔问道。布蕾特刚才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布蕾特搞上了个斗牛士,”他说,“她搞过一个叫科恩的犹太佬,可他的表现却很糟糕。”
布蕾特站了起来。
“我可不想听你说出这种话来,迈克尔。”
“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好得很,”布蕾特说,“今天下午好好看他的表现吧。”
“布蕾特搞上了个斗牛士,”迈克尔说,“一个该死的漂亮斗牛士。”
“陪我走回去行吗?我有话跟你说,杰克。”
“把你那位斗牛士的所有情况好好跟他说说,”迈克尔说,“哦,跟你的斗牛士见鬼去吧!”他把桌子一掀,所有那些啤酒呀虾子呀什么的哐当一声翻了一地。
“走吧,”布蕾特说,“咱们快离开这儿。”
挤在人群里穿过广场的时候,我问:“情况到底怎么样?”
“午饭后到正式上场这段时间我不打算见他。他的人要过来帮他着装。他们都非常生我的气,他说。”
布蕾特简直容光焕发。她非常开心。太阳出来了,天光灿烂明亮。
“我觉得整个人都变了,”布蕾特说,“你根本体会不到,杰克。”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没有,陪我去看斗牛就行。”“午饭一起吃?”
“不。我跟他一起吃。”
我们站在旅馆门口的拱廊底下。有人正把桌子搬出来,安置在拱廊底下。
“想去公园里走走吗?”布蕾特问,“现在我还不想上去。我想他在睡觉。”
我们打剧院门前走过,出了广场,穿过市场上搭的售货棚,随着人流在摊位之间往前走。我们走上一条通往萨拉萨特步行街的支路。看得见步行街上摩肩接踵的人流,全都衣着时髦,在公园顶头散步。
“咱们别去那儿,”布蕾特说,“这会儿我可不想让人盯着看。”
我们在太阳底下站住。经过海上过来的一番阴雨之后,天气炎热晴好。
“我希望不要再刮风了,”布蕾特说,“刮风对他很不好。”
“希望如此。”
“他说牛都不错。”
“是很好。”
“那是圣费尔明礼拜堂吗?”
布蕾特望着礼拜堂的黄墙。
“是,星期天的游行就是从这儿开始的。”
“咱们进去吧。愿意吗?我很想为他做点祷告什么的。”
我们打开包着皮革的大门,门很厚重,开起来却很轻盈。里面很黑。有很多人在祷告。眼睛适应了里面幽微的光线后就看得见他们了。我们在一张长条木凳上跪下。过了一会儿我发觉布蕾特僵立在我旁边,我看见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面。
“走吧,”她嘶哑地悄声道,“咱们还是出去吧。弄得我紧张得要死。”
来到外面街道上炎热的光天化日之下,布蕾特抬头看了看随风摇摆的树梢。祷告好像没起到什么作用。
“搞不懂为什么在教堂里我会那么紧张,”布蕾特说,“从来就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
我们向前走着。
“我跟宗教气氛总是格格不入,”布蕾特说,“我脸相跟这个不合吧。”
“你知道,”布蕾特说,“我一点都不为他担心。我只因为他而觉得幸福。”
“那就好。”
“不过我还是希望风势能缓下来。”
“到五点钟风应该就能减弱的。”
“希望如此吧。”
“你可以祷告嘛。”我呵呵一笑。
“从没给我带来什么好处。我的祷告从来就没应验过。你的应验过吗?”
“哦,有过。”
“哦,胡说,”布蕾特说,“不过或许对某些人是有用的。可你看起来也不怎么虔诚嘛,杰克。”
“我挺虔诚呀。”
“哦,胡说,”布蕾特说,“今天可别来感化我。上半天已经够倒霉的了,看来还要倒霉下去。”
自从她跟科恩走掉以来,我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她又恢复了原来那种开开心心、不管不顾的做派。我们再次回到旅馆门前。所有的桌子都已经布置妥当,已经有几张桌子被客人占据,开始用餐了。
“一定要照看一下迈克尔,”布蕾特说,“别让他太过胡闹了。”
“您的盆(朋)友历(已)经上楼了,”那位德国餐厅主管用英语说。他一贯喜欢偷听人家讲话。布蕾特对他说:
“谢谢,非常感谢。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
“没有了,夫人。”
“好。”布蕾特说。
“给我们留一张三个人的桌子。”我对那德国人说。他贼眉鼠眼、齿白唇红地一笑。
“夫人咧(也)在这儿吃吗?”
“不。”布蕾特说。
“拉(那)么我觉得两个银(人)的佐(桌)子逐(足)够了。”
“别跟他废话了,”布蕾特说,“迈克尔的情形肯定很糟糕了。”她走在楼梯上时说。我们上楼的时候跟蒙托亚打了个照面。他鞠了一躬,可是绷着个脸。
“在咖啡馆见吧。”布蕾特说,“谢谢你,非常感谢,杰克。”
我们在我们房间所在那层楼上停下来。她顺着走廊径自走进罗梅罗的房间。她没有敲门,抬手把门打开就进去了,随手又把门关上。
我站在迈克尔房间的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应声。我试着拧了下门把手,门开了。房间里是一片狼藉。所有的包都打开来,衣服扔得到处都是。床边有几个空酒瓶。迈克尔躺在床上,那张脸看起来活像是死后拓制的石膏面模。他睁开眼睛看了看我。
“嗨,杰克,”他语速奇慢地对我说,“我打了个——个——盹——儿。我好长时间以来,一直想——想——睡一小——觉。”
“我帮你把被子盖好。”
“不。我挺暖和的。”
“别走。我还——没——睡着呢。”
“你会睡着的,迈克尔。甭担心,老弟。”
“布蕾特搞上了个斗牛士,”迈克尔说,“不过她那个犹太佬倒是走了。”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
“可喜可贺哈,是不是?”
“是。现在快睡吧,迈克尔。你应该睡点觉了。”
“我才开——始。我是——要睡——一会儿。”
他闭上了眼睛。我走出房间,轻轻把门关好。比尔正在我的房间里看报。
“见过迈克尔了?”
“是。”
“咱们吃饭去吧。”
“有那个德国总管在那儿,我不想下去吃饭。我把迈克尔扶上楼的时候,他那副德性可真够蛮横无礼的。”
“他对我们也是这副德性。”
过了一会儿我们下楼。在楼梯上跟一个上楼的女侍擦肩而过,她端着个蒙着餐巾的托盘。
“那是布蕾特的午餐吧。”比尔说。
“还有那小子的。”我说。
来到外面拱廊底下的露台上,那位德国总管走上前来。他红彤彤的腮帮子油光闪闪的。他很客气。
“我给两位先僧(生)留了张两个银(人)的佐(桌)子。”他说。
“你自己坐去吧。”比尔说。我们径自走下露台,穿过马路。
我们在广场边一条小巷里的一家餐馆里吃的饭。在这家饭馆吃饭的都是男的。满屋子烟气腾腾,大家又喝又唱个没完。饭菜可口,酒水地道。我们都没怎么说话。饭后我们来到咖啡馆,观看狂欢节的活动如何达到沸腾的高潮。布蕾特饭后不久也过来了。她说她到房间里看了一下,迈克尔已经睡着了。
当狂欢节到达沸腾的高潮,朝斗牛场蔓延时,我们也跟着人流拥了过去。布蕾特坐在场边第一排比尔和我中间。在我们正下方就是那条callejon[124] ——看台和斗牛场红色栅栏之间的通道。我们背后的水泥看台上已经人满为患。我们前方,红色栅栏里面的斗牛区已经碾压平整,铺着黄灿灿的沙子。雨后的沙地看起来有些滞重,不过经太阳一晒就干了,又坚实又平整。持剑的侍从和斗牛场的仆役走下通道,肩上扛着装有斗牛斗篷和muleta[125] 的柳条篮。斗篷和红布上都血迹斑斑,整齐、密实地叠好放在篮子里。持剑侍从打开沉重的皮制剑鞘,把剑鞘倚在围栏上,露出一束裹着红布的剑柄。他们抖开斗牛红布那沾染了深色血迹的红色法兰绒布,装上短棒,整个展开,预备给斗牛士拿在手里。布蕾特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套过程,被这些专业性的细节深深吸引住了。
“所有的斗篷和红布上都印了他的名字,”她说,“这红布干吗叫muleta?”
“不知道。”
“像是从来都没洗过。”
“应该是这么回事。一洗就要掉色了。”
“那些血迹会让布料变硬的。”比尔说。
“有趣,”布蕾特说,“他们竟然对血迹一点都不在意。”
在底下狭窄的通道上,持剑侍从正在安排上场前的准备工作。所有的座位都坐满了。上头的包厢里也是满的。除了主席的包厢以外一个空座儿都没有。主席一入场,斗牛就将正式开始。在平整的细沙场地那头,在通往牛栏的高大门洞底下,几位斗牛士正把斗篷卷在胳膊上站着聊天,等着他们列队横穿斗牛场的信号发出。布蕾特拿着望远镜盯着他们看。
“给,要不要看看?”
我透过望远镜望着那三位斗牛士。罗梅罗站在中间,贝尔蒙特[126] 在他左边,马西亚尔[127] 居右。后面是他们的助手,先是几个投镖手,他们身后的通道和牛栏里的空地上站着执矛手。罗梅罗穿了套黑色斗牛服。他的三角帽低低地压在眉角。我看不清他帽子遮掩下的脸,不过还是看得出伤痕累累。他目光直视前方。马西亚尔在小心翼翼地抽烟,用手把香烟掩住。贝尔蒙特朝前望着,面容惨淡,面色蜡黄,长长的狼下巴朝外戳着。虽说朝前望着,却什么都没看。他跟罗梅罗看起来都跟别人没有丝毫共同之处。戛戛独立,孑然一身。这时主席进场了;我们上面的大看台上一片鼓掌声,我把望远镜递给了布蕾特。一阵喝彩之后音乐奏起。布蕾特透过望远镜看着。
“给,你看看。”她说。
我透过望远镜看见贝尔蒙特正跟罗梅罗说着什么。马西亚尔把身体挺直,把香烟给扔了,于是三位斗牛士正视前方,昂起头,空着的一只手摆动起来,正式上场。他们后面跟上来整个队列,慢慢展开,踏着大步,所有的斗篷都卷在胳膊上,空着的另一只手一起摆动,后面出场的是骑在马上的执矛手,像长矛轻骑兵一样将刺牛的长矛高高举起。在全副仪仗后面压阵的是两队骡子和斗牛场的仆役。三位斗牛士用手按住帽子,在主席的包厢前鞠躬致意,然后来到我们下面的围栏边。佩德罗·罗梅罗脱下他那件沉甸甸的织金锦缎斗篷,越过围栏递给他的持剑侍从。他对侍从交代了几句。此时的罗梅罗就在我们紧下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肿胀,眼圈乌青。脸庞肿胀、乌青。持剑侍从接过斗篷,抬头看了看布蕾特,走到我们身边,把斗篷呈上。
“把斗篷在你面前摊开。”我说。
布蕾特俯下身去。斗篷因为是织金的,沉重又挺括。侍从回头看了看,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坐在我旁边的一个人朝布蕾特探过身来。
“他不想让你把它摊开,”他说,“你应该把它叠好,放在膝上。”
布蕾特依言将沉重的斗篷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