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繁体字纪念本
《激流三部曲》(《家》《春》《秋》)的版本太多了,每本书背后都有很多故事,真要谈起来,还真有“一部二十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之感。那么,还是从最新出版的一本《家》谈起吧。为了纪念《家》出版七十五周年,上海巴金文学研究会策划、香港文汇出版社推出了一本繁体字纪念版的《家》,这本限印六千册并逐本编号的《家》,无论是从内容,还是从装帧上都有着自己的特点,颇值一说。
几年前,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查阅资料的时候,曾见过开明书店为巴金先生制作的特装本《家》《春》《秋》,它们都是用绸缎做的封面,典雅、大方,兼具中西书装之美。这批数量不多的特装本是专门为作者赠送亲朋而特制的,并不在市面上流通。捧着这样的书,我当时就心中一动,像《家》这样印行数量巨大、影响了几代读者的新文学名著为什么不能有几种装帧精美、印制精良的特装本,给喜爱它的读者作为珍藏或馈赠之用呢?我手上的《家》,不论是平装本还是精装本,印制得都很一般,有的用纸也很粗劣。后来看到过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第二版印刷本的《家》《春》《秋》特装本,深蓝色的布面精装,也算大方得体,巴金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曾拿它作为礼品赠送过人。这个本子不知道印了多少,内文的纸张很一般。我还看到过一个精装本,是1989年印刷本的《激流三部曲》精装本,也算做得比较好的了。较近的一次是用2005年后的印本制作的,用的是蓝布面,内芯就是平装本的芯,书脊装成如同笔记本一样平,翻起来与市面上劣质的精装书感觉没有什么不同。这书大概市面上也没有卖的,向作者的家属打听,说是出版社共送了他们三十套,或者总计就做了这些?《家》已有几百万册的印刷量,现在的印刷技术、制作工艺、纸张质量都远远超过了往昔岁月,但图书的制作水平长进不大,实在令人耿耿于怀。
也是那次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我还发现了另外一本精装本的《家》。素白的封面上一个菱形的红方块,中间是隶书的墨黑书名“家”,下面是巴金的手写签名(后来才发现,这本《家》还有一个护封,以刘旦宅先生的插图为背景,画面是觉慧和鸣凤在梅林中交谈的场景;封面的下角是一个红色的隶书“家”,也有巴金的手写签名),版权页上标着:“1962年1月北京第1版,同月北京第1次印刷。”这是配有刘旦宅彩色插图的一个版本,这本书上有巴金赠送给他弟弟李济生的题签,不知怎么又讨回(或者未送出)捐赠出来了。扉页上还有巴金的两行字“这是唯一的中文插图本金”。看到这两行字,我当时就愣住了,在我的想象中,《家》这样的书应当根据不同的读者需要有不同的开本、装帧、印制方式,出版社从一个主品种的书可以开发出不同的副产品。可是中文插图本就印过一次?我几乎有些不相信,巴金写着的“唯一”似乎是在叹息,也能够看出他对于这个插图本的珍惜。刘旦宅先生的插图很有特点,倒是外文出版社出版的《家》的英文版、阿拉伯版等外文版本都用过,而且我们发现刘先生同一情景实际上画过两套细节和风格均有差别的插图,这个问题容我另外再谈。我想说的是,那天翻着这本书,我很受震动,当时就想,要是有一天能够重印这本插图本,让1962年印本不要成为“唯一的中文插图本”该有多好啊!
这个愿望,终于在各方面的支持下于今年有了实现的可能。繁体字纪念版的《家》前面配有多幅珍贵的照片和手迹;巴金曾数次修改过《家》,故内文也曾考虑过用初版本或做文字校勘,但这些都是巴金生前所反对的,因为他认为修改本的《家》比初版本在艺术上要完善得多,印书最重要的是要尊重作者的意愿,至于研究者为了研究去查考版本,做这样的功课也是理所应当。附录中收录了巴金为《家》各版本写的前言后记,各种外文译本写的序跋,以及谈《家》创作情况的几篇文章,有助于读者更深入地了解这部书。最为值得一提的是,以手稿的形式在附录中收入了写于1928年的《春梦》残稿。巴金先生曾回忆:“为我大哥,为我自己,为我那些横遭摧残的兄弟姊妹,我要写一本小说,我要为自己,为同时代的年轻人控诉、申冤。1928年10月回国途中,在法国邮船(可能是“阿多士号”,记不清楚了)四等舱里,我就有了写《春梦》的打算,我想可以把我们家的一些事情写进小说。”后来写《激流》(后改名《家》)的时候,巴金才决定将《春梦》改为《激流》,“我不是在写消逝了的渺茫的春梦,我写的是奔腾的生活的激流。”(《关于〈激流〉》)《春梦》是想仿照左拉《卢贡—马加尔家族》的写法写成一部连续性的小说:
在那个短时期里,我的确也写了一点东西,它们只是些写在一本廉价练习簿上面的不成篇的片段。我当时忽然想学左拉,扩大了我的计划,打算在《灭亡》前后各加两部,写成连续的五部小说,连书名都想出来了:《春梦》《一生》《灭亡》《新生》《黎明》。《春梦》写杜大心的父母,《一生》写李静淑的双亲。我在廉价练习簿上写的片段大都是《春梦》里的细节。我后来在马赛的旅馆里又写了一些,在海轮的四等舱中我还写了好几段。这些细节中有一部分我以后用在《死去的太阳》里面,还有一大段我在三年后加以修改,作为《家》的一部分,那就是瑞珏搬到城外生产,觉新在房门外捶门的一章。照我当时的想法,杜大心的父亲便是觉新一类的人,他带着杜大心到城外去看自己的妻子,妻子在房内喊“痛”,别人都不许他进去。他不知道反抗,只好带着小孩在院子里徘徊;他的妻子并不曾死去,可是他不久便丢下爱妻和两个儿子离开了人世。(《谈〈新生〉及其他》)
其他几部小说的内容,巴金也已经构思好了:“《春梦》写一个苟安怕事的人终于接连遭逢不幸而毁灭;《一生》写一个官僚地主荒淫无耻的生活,他最后丧失人性而发狂;《新生》写理想不死,一个人倒下去,好些人站了起来;《黎明》写我的理想社会,写若干年以后人们怎样地过着幸福的日子。”(《谈〈新生〉及其他》)可小说并没有写下去:“但是我回国以后,始终没有能把《春梦》和《一生》写成。我不止一次地翻看我在法国和海轮上写的那些片段,我对自己的写作才能完全丧失了信心。《灭亡》的发表也不能带给我多少鼓励。我写不好小说,便继续做翻译的工作。”(《谈〈新生〉及其他》)就这样,除了上面提到的用到其他小说的情节,当年写下的文字就沉睡在这本廉价的笔记簿上。不过,巴金的大部分想法在《激流三部曲》和《憩园》中都写出来了,只差一部《黎明》(《群》)多少次计划要写也未能动笔。
《春梦》残稿历经劫难保存下来,实在是一件幸事,稿子的第一页有巴金的说明:“《春梦》(一九二八年计划写的中篇小说残稿)一九九一年二月三日”这次以影印的方式而不是整理成文的方式附在书后,正是为了存真,让读者看到八十年前原汁原味的作者创作心迹。对于很多普通读者,看看手稿体味一下就可以了,未必太在意具体的内容;至于研究者,相信都具有识读手稿的能力,所以,我们并没有将手稿整理成文。从保存下来的这部分手稿看,主人公的名字作者尚未确定,初以“杜△△”代替,后来才出现“杜大心”,到最后一章,又出了个“杜奉光”。手稿中还能够看出巴金早年的创作习惯,如同《灭亡》一样,这个小说也不是依据情节连续写成的,而是先写成片段,上面还有“以后再作一两章”这样作者备注的话。现有的这几个片段,开头是主人公欲投湖的心理描写,后来被家人劝解,家人劝道:“你不能为你的妻子而死,你要娶妻生子,光耀你的门第,振兴你的家业。”接下来一章写的是主人公生病,表妹张文莲悉心照顾他,及二人的情感交流,但这种照顾又受到家族中他人的非议,表妹只好离他而去。最后一个片断是“春妹”患病将死,“杜奉光”去探视,两人生死告别的场景。后面一部分手稿,是用铅笔写的。整篇残稿,文字给人以凄婉、哀伤的调子,正如巴金说的“写消逝了的渺茫的春梦”,大约这种调子也是巴金后来所不喜欢的,所以没有写下去,但是残稿对于了解巴金的早期创作,乃至研究《激流三部曲》的构思过程、写作变化等有着重要的价值和意义。
最后,还要透露一个秘密:计划中的繁体字纪念版的《家》本来全部是精装,而且配有制作考究的木盒。但这套制作工艺极其复杂,在纪念《家》出版七十五周年的学术研讨会召开之前,实在来不及制作完成,最后决定,先制作两百册特装的平装本(编号为5801—6000)以馈赠与会贵宾,这无意中又给这部书多贡献了一个印本。哈哈,相信搞收藏的朋友对此或许更有兴致。
2008年10月6日于竹笑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