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甘棠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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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过去》(1)

在一篇访谈中,巴金先生透露他早年曾经印过一本叫《过去》的小画册。他说:“这是我一九三一年编的一本图册,自费印刷的,一共印了五十本,大部分送给朋友,自己只留了一本,文化大革命中烧毁了。这本图册是我几年中收集的俄、法、意、日等国家的一些革命者的图片,如克鲁泡特金、妃格念尔、苏菲娅、马拉、丹东、凡宰特、大杉荣等。”(《巴金访问荟萃[1979—1987]》)这段话提供了两个主要信息:一、画册的内容是巴金年轻时代崇拜的那些革命者的图像;二、这书印数极少,仅有五十册,历经风雨,存世当更不多,巴金自己所存一册也毁于“文革”。

巴金编印《过去》书影及插图——萨珂与凡宰特之死

这个访谈,我读后总是耿耿于怀,像巴金那么注重史料保存的人都不存此书,我定无缘见到这本与巴金信仰有着密切联系的特殊画册了。那时,少年心性,恨不得将巴金的一字一句都收入囊中,那是一种很盲目的贪心。世界从来都是不完整,欲求完整或完美,不但心愿难偿往往还会适得其反,何况,世上的好东西多着呢,为什么都要属于“我”?有时,太看重那个结果,反而丧失了很多乐趣,到头来,“结果”反成了一个干瘪的空壳,既不美丽也没味道了。恰恰,当你不太在乎那个结果的时候,意外地得到更令人惊喜。2008年,珠海出版社出版了李存光老师编选的《克鲁泡特金在中国》一书,其中收录了巴金的两篇短文:《〈克鲁泡特金的生涯〉前记》《克鲁泡特金赞》,在注释中,编者标注:该文选自巴金编的《过去》,美国密歇根大学图书馆藏有此书……原来人间尚存《过去》。我认定找不到此书了,所以多少年来,从未想到过向存光老师请教此书的下落,而存光老师早已觅得此书。不久,它的复印本便从北京寄到了我的手上。有时候想一想,巴金研究界有李存光这样的前辈学者,真是我们的大幸。

这是一本正文有八十页的图配文的小册子,据复印本推测,它当为三十二开本。封面正中是克鲁泡特金的头像,上方是“过去”两个字,像是由朵朵小花组成的,左下角是一朵花的形状,大概代表了编者对他崇敬的先辈致敬的意思吧。扉页由一个线框框起书名、编者名(巴金用的是本名)和印刷地点、时间:

过去

THE ANARCHISTIS

Compiled and edited by

Li Pei Kam

Shanghai

1931

接下来一页上面写着“永久的纪念”,下面有“赠惠存”的字样,是用以签赠的。全书分序、克鲁泡特金的生涯、安那其主义者、芝加哥殉道者、俄国革命党人、萨珂与凡宰特六部分。其实熟悉巴金的信仰和早期创作的人,望眼便知,这等于是巴金1929年1月由上海自由书店出版的《断头台上》一书的微缩版,或者说,要全面了解巴金对这些革命者经历更为全面的叙述和评价,不妨参照《断头台上》一书。

书前“序”道出巴金编辑此书的意图:

记忆有时使我痛苦,但我是靠记忆而生活。

如果不是有记忆的话,我也许会在街头巷角茶楼酒馆去咒骂别人抢钱夺利了。然而记忆抓住了我,使我走现在的这一条路。因为在记忆中有如许多的可爱的人,为了他们我不得不忘掉自己。

在悲哀中,有他们来安慰我;在失望中,有他们来鼓舞我;在黑暗中,有他们来指引我。这许多年以来在这荒凉的沙漠上就只有他们是我的伴侣。

时间上他们算是过去的了。过去却也是多么值得留恋的,只要他是现在与未来之母亲的时候。因为他曾指引我们走向未来的不可知的道路。

我们要继承着过去的遗产向着未来猛进。

这些文字是一个探求精神道路的灵魂呻吟,“过去”不是伤感和悲悼,而是给现实中的“我”以安慰和力量,“我”要继承着过去的遗产走向未来。那么,这本书不仅是“永久的纪念”,还是宣誓和决心。

在正文的五部分中,克鲁泡特金独占一部分,里面的图片纵贯他的出生直至去世,俨然是小型的克氏画传,不难看出克氏在巴金心中的分量,正如他在一帧克氏的像下所写的《克鲁泡特金赞》:“是革命者,是科学家;是自由之战士,是光明之使徒;是有最完全生活的人,是众人所敬爱的大师;在人类之中是最优美的精神,在革命家中有最伟大的良心。”在这部分开篇,他更是不吝自己的赞美之辞:

克鲁泡特金!克鲁泡特金!这个名字在我的耳里眼里确实有一个非常的意义。这是爱的结晶,这是鼓舞的泉源。

我自己实在太渺小了,太无能了。然而我却也能够爱人。我也能够像许多人那样爱克鲁泡特金。在我的生涯中这个人的纪念要超过一切。事实上要是没有了克鲁泡特金,我今天也许不知会堕落到什么样子。

我是得救了,靠了他。许多的青年也得救了,靠了他。在欧洲有不少的人一提到他,就表示出无限的热爱和无限的敬意。他是我们大家敬爱的大师,我们都是他的孩子。我们都是被他的爱、他的理想、他的纯洁的一生牵引到他的身边的。

现实的矛盾生活使我的心灵充满了黑暗,然而他的纪念对于我有如一盏明灯。我不拘何时何地每想起这个人,他在人类中是最优美的精神,在革命家中有最伟大的良心,我每想起我是站在他的一边,为他的理想(也就是我的)奋斗,我的心又强健起来了。我想有这个人在世界中生存过,我便绝不是孤独的!

人生不过百年,这是多么短促的时间。世间有不少的人在不死不活中就度过了他们的岁月。然而这个人,他舍弃了巨大的家产,抛弃了亲王的尊号,受尽辛苦,历万难,冒万险,经历过了八十年的多变的生活之后,没有一点良心的痛悔,没有一点遗憾,将他的永远是青年的生命交还与“创造者”,使朋友与仇敌无不感动,无不哀悼。像这样的人,古今来能有几个!

克鲁泡特金是不死的,像这样的人确是不会死的。他永存在我们的心里。我们要拿他做个别例子去生活,去工作,去爱人,照他那样地为人,那样地处世。不管万世万年,子子孙孙,只要地球不毁灭,人类不灭亡,则克鲁泡特金将永被认为人类的一个好友!

在这里克鲁泡特金的生涯是用真实的图画展现在我们的眼前了。在巴黎蜡人馆里见过“耶稣的生涯”的人会在这里看出一个比神话中的耶稣更伟大的人来。

这段话不但保存了巴金的思想情感,而且还保留下来他早期创作中的欧化句式,如:“我是得救了,靠了他。许多的青年也得救了,靠了他。”由此而言,《过去》虽是一本小小的画册,但它对研究巴金的早期思想和文字风格有着特殊的价值。

该书的第二部分“安那其主义者”可看作是安那其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圣贤录,中外安那其主义革命家,每人一幅肖像,并配有巴金简短的评价语,依据原书先后顺序,不妨罗列如下:

安那其工团主义的创始者斐尔南·柏鲁节(F.Pelloutier,1869—1901),这是一个实际运动的天才。

安那其主义之父蒲鲁东(P.J.Proudhon,1809—1865),真正的贫农之子,《何谓财产》之著者。

安那其主义之先驱高德文(W.Godwin,1756—1836),《政治的正义》之著者。

巴枯宁(M.Bakunin,1814—1876),那个为革命之故牺牲了一切并且专为革命而生活的伟大革命家。

德国的斯丁纳(Max Stirner,1806—1856)和美国的德加(Benjamin Tucker,1854—1893),两个伟大的安那其个人主义者。

邵可侣(Elisee Reclus,1830—1905),如珠之人,如火之信;圣徒之生活,真挚之思念;在个人中,实为美果;德性完成,世界成春。一八四八年脱离学校投身革命之少年时;巴黎公社革命时代执枪而战之壮年时!大作《人与地》出世后,呼革命而死之老年时;美哉,君之生涯!正哉,君之思想!(生田春月的赞语。)

美国女同志胡代连(Voltairine de Cleyre,1866—1912)、法国女同志梅晓若(Louise Michel,1830—1905),她们同是诗人,同是战士;她们皆富于自己牺牲精神,因传道劳瘁而死。生前深为各国劳动者及革命家所敬爱,被称为安那其主义之二圣处女。

德国同志约翰·莫斯特(1846—1906),若克尔著有《莫斯特传》一厚册;莫氏刊行《自由杂志》凡数十年。

近代学校之创设者西班牙同志非勒(F.Ferrer,1859—1909),为天主教会所诬杀,枪决于狱中。此为被捕时情形,时为一九〇九年九月一日。

荷兰安那其主义者之第一人纽文许士(D.Nieu-wenhuis,1846—1919)。

我们大家所热爱的Emma(E.Goldman,1869—),我的精神上的母亲Emma;全世界人士敬佩的伟大亡命者。

亚历山大·柏克曼(A.Berkman,1870—),我们的沙夏——“我们到死都是青年”,我们的SaSha曾这样说过。

维持《反抗》《新时代》等杂志,数十年如一日的格拉佛(J.Grave,1859—)。

福尔(S.Faure,1856—),为法国安那其主义的老将,善演说,著书甚多,皆风行。现主编《安那其主义百科全书》按月刊行,有数千页之多。

意大利同志马拉铁斯达(E.Malatesta,1858—),为近代最伟大的革命家安那其主义的实际运动家,除巴枯宁外未有能及马氏者。马氏以其热诚、真挚与勇敢而为众人所敬爱。

近代安那其主义的两大理论家之一德国人若克尔(Rudolf Rocker,1873—),著有《莫斯特传》等十数种。现在著述《克鲁泡特金评传》。若氏又为实际运动者,现任柏林第四国际书记。

安那其主义之伟大历史家奈特罗(M.Nettlau),今尚健在维也纳;通数十种语言。

奥国(奥地利)同志拉姆斯(Pierre Ramus),是一个国际安那其著名的安那其主义者,下狱多年,著有书籍多种,今尚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