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没到中午就饿了,于是把卡车停在路边,钻进一条胡同去买夹肉馍。卖夹肉馍的妇女说,最近涨价了,涨了五毛。老何问,那以前是多少钱?妇女答,以前卖两块五一个,你没买过吗?老何确实很久没吃过夹肉馍了,考虑到下午还要跑一趟山区县城送货,破例给自己增加点儿营养,就说,那就是三块一个了?给我做两个。妇女说,不是三块一个,是三块五一个。老何笑道,你不是说的涨了五毛吗?以前是两块五,加了五毛现在是三块才对嘛!
妇女不屑道:“我说的是最早的以前,是两块五,好多年一直是两块五,最近涨到了三块,前两天肉价又上涨了,就改三块五了。”
老何一脸没脾气:“还是你没说清楚嘛!这样吧,我要一个算了。”
妇女撇嘴:“至于这么抠门嘛!大老爷们儿省钱别省在自个儿肚子上啊,吃不饱怎么干活儿呢?”
老何坚持说:“就要一个!你赶紧着吧,我车还停在马路上呢,别一会儿被交警再贴了条子。”
妇女一边剁肉切馍一边絮叨:“有车的人还这么省,你呀,啧啧。”
老何盯着肉说:“有车你也得看是什么车啊,我就是一跑运输的司机,我不省不行啊,儿子上学了得攒钱不是?你给的肉怎么这么少啊?”
妇女问:“这还少啊!你想让我夹一头猪进去啊?上小学了?”
老何点头:“是啊,这以后就是花钱的日子了,你给我加点儿香菜。”
妇女笑:“要尖椒不?我儿子也上小学了,淘气着呢!”
聊来聊去,老何才知道这位就是儿子同学的母亲,那个叫梁马的小孩他妈,确实没素质!老何拎着夹肉馍离开,心里想,坚决不能让天天和这种孩子交朋友!刚出胡同口,就见一个交警给自己的车拍照呢,老何大叫一声:“别介别介!”
交警不理他,走到车尾继续照。
老何赶紧跑过去挡住牌照,笑呵呵说:“您要照就照我吧,我给您摆个造型!”说着,撅起屁股扭了两下。
交警被逗笑了,说道:“你说你这么大老爷们儿了,至于嘛!”
老何采取以情动人的策略说:“警察老师,您是不知道我们这行的不易啊,一天到晚地跑,饿了就赶紧找点儿吃的,渴了喝口凉水就接着跑啊!”
交警说:“谁容易啊?我们不也是一天到晚地跑嘛!不过你管我叫警察老师,倒是第一回听说。”
老何解释:“嗨,我这也是习惯了,孩子上学了嘛,一天到晚地把老师挂嘴边,尊敬嘛!”
交警收起相机指点着说:“下不为例啊,你就买一个夹肉馍够吃吗?”
老何点头:“够吃够吃,我肚量小,买多了也浪费。”
交警上了摩托车,回头深深地看了老何一眼,开走了。
老何迅速把车开进快车道,朝外环驶去。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举着夹肉馍啃着,回想刚才差点损失的一百块钱又被自己及时挽回,心里有点儿小美。这个小警察那最后一眼的注视,分明是一种可怜他的态度。老何自问自答:我可怜吗?我不可怜啊!我有儿子,挺懂事的儿子啊!你们有吗?你们没有吧?
戢梦楼负责做的午饭,何啸天对菜品的味道提出了质疑并提出了合理化建议。戢梦楼就说:“你爱吃不吃吧,等哪天你能给我做顿饭,哪怕再难吃我都认了。”何啸天认为妈妈的话里有问题,可又说不上来,只好象征性地把饭吃完。
戢梦楼把桌子收拾了,又说:“一会儿我去你彭阿姨家,你也跟着吧,等到了上学的点儿我再送你去学校。”
何啸天摇头:“我不想去她家了。”
戢梦楼好奇地问:“她家多好啊,又大又阔气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你为啥不想去了?”
何啸天幽幽地说:“我不喜欢听你们说话。”
戢梦楼就明白了,看来以后一些成年人的话题需要避讳着点儿他了,于是笑眯眯道:“那好,那咱就在家待着,等送你去了学校我再找她去,这回行了吧?”
何啸天点头,忽然发问:“妈妈你觉得彭阿姨那么做对吗?”
戢梦楼蒙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合适,掏出手机给彭闺蜜发个短信,一边按着键一边随口说:“那都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别管也别问。”
何啸天想,我成了大人也会这么问的。
转眼一星期过去,何啸天迎来了上学后的第一个周末,他决定做一次外交出访活动,目标地定为钟家豪家。钟家豪住得也近,穿过两条街就到了,是一个不大的政府生活区。何啸天的陪同人员有:妈妈。
然而这次的出访对何啸天触动很大,他第一次萌生了换父母的念头。
戢梦楼开着电动三轮来到小区门口,就向门卫打听钟科长在哪个楼住。门卫说,你要是给他送快递就别进去了,把东西交给我就行我会转交钟科长。戢梦楼陪着笑说,我不是给他送快递的,我儿子和钟科长的儿子是同班同学,今天约好了过来玩儿的。门卫看见坐在车厢里的何啸天,于是指点她方位并交代说,你这种车按说是不让进的,所以你最好把它停在僻静的地方,省得我们领导巡视看见了,就给我们找麻烦了。
于是戢梦楼就把车开到小区角落里,藏在一排矮树后面。何啸天觉得很丢脸,这还不如走着来呢。
钟家豪的爸爸在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钟家豪的妈妈是记者,经常四处跑,周末也不在家。何啸天和钟家豪一见面,彼此伸出手握了握,感觉良好。这一举动让双方家长暗笑不已。
钟家豪请到访客人参观了自己的房间,很规整,小床、桌椅、书架都干净漂亮,所有木器上都泛着柔和的光芒。何啸天瞅见角落里的吉他,就走过去摸了一下,琴弦发出悦耳的声响。紧接着就传来妈妈的叫声,天天,不要乱动人家的东西啊!然后就是钟爸的声音:“没事没事,小朋友随便点儿才好。”
何啸天低声说:“你爸爸真好。”
钟家豪挺开心:“嗯,我爸爸可好了,这把吉他就是他给我从南方买回来的,他还特别欢迎我的朋友来找我玩儿。”
何啸天继续评价:“我家地方小,你家地方大。”
钟家豪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盒子递给何啸天:“你看看。”
何啸天好奇地打开,发现是个很大的手机,就问:“这是啥啊?”
钟家豪介绍说:“这是任天堂DS游戏机,里面有好多好玩儿的东西。”
何啸天不懂,用手摸摸黑色的屏幕:“这怎么玩儿啊?”
钟家豪拉何啸天一起坐在床上,手把手地教给他怎么玩儿,同时说:“只有我最好的朋友我才给他玩儿呢!”
何啸天垂着睫毛说:“你有几个最好的朋友啊?”
钟家豪答:“就你一个。”
何啸天非常感动,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内心的欣喜,慢吞吞地讲:“可是我们才认识没多久的啊。”
四年之后,当钟家豪离开学校准备去外地安家的时候,何啸天悲伤欲绝,他总是能回想到今天这一幕,钟家豪认真地告诉自己:就你一个!
傍晚的时候,钟爸挽留母子俩吃饭,戢梦楼自然不好意思,连连道谢并说必须回家做饭,老公还等着呢。何啸天依依不舍地放下游戏机,跟钟家豪道别。钟家豪见朋友这么喜欢,就说,你可以把它带回家玩儿,等上学了再还我。可是戢梦楼却一口回绝了,告诉儿子随便拿人家的东西不好不礼貌。
钟爸说:“小孩子喜欢就让他玩儿几天嘛!好朋友不算不礼貌。”
何啸天就仰起脸,乞求地望着妈妈。
戢梦楼打听:“这东西多少钱买的啊?不行咱也买一个去,拿人家的多不好。”
钟爸说:“也不贵,还不到两千,可以锻炼孩子的一些反应能力啊。”
戢梦楼脸就红了:“确实不早了,我们得赶紧回去,他爸爸肯定等急了,谢谢啊!天天,把人家的东西放下吧,咱们走。”
何啸天失望极了,下楼的时候脚步特别沉重。钟家豪和他爸爸都没意见,而且主动提出的让我玩儿,为什么妈妈这样反对啊?为什么自己的爸爸妈妈和别人的爸爸妈妈那么不一样啊?我为什么会出生在这样的家里啊,他们既然不想当好爸爸好妈妈又干嘛生我啊……
出了楼门,外面天色已暗,戢梦楼瞥见垃圾箱里有很多易拉罐,就快步走过去捡出几个。何啸天走在前面,忽然听见楼上钟家豪在喊:“何啸天——你想玩儿了就过来找我啊!”
何啸天仰起头说:“好啊——我会的!钟家豪——再见!”
钟家豪在窗子里探着头还想说点儿什么,忽然瞅见何啸天的妈妈在捡垃圾,就愣住了。
何啸天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妈妈,心里登时一阵拧巴的疼痛,忽然撒腿就跑。他听见身后两个人都在呼喊他,可是他不想回头,只想奔跑。
何啸天在夜色的街道里飞驰,他感觉胸腔里燃烧着什么东西,不跑就会爆炸,其实他已经很快了,但是总觉得仍不够快。汽车的喇叭声此起彼伏,街边法国梧桐的叶片砸在脸上生疼,他都不愿停下脚步,甚至连脚下这双新鞋踢到了脏水,他都不在乎了。
戢梦楼开出三轮车,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儿子,只好驶出大门,往回家的路上继续寻找。她知道儿子丢了面子,但不至于这么任性,捡瓶子怎么了?又没当着同学家长的面。
一路找回去,进了家才发现儿子已经睡下了。戢梦楼有些不快,生气地说:“才上学就开始嫌弃自己亲妈了!”
老何好奇地问:“怎么了你们俩这是?怎么一个一个的都没个好气?”
戢梦楼对着儿子的房门说:“你别问我,要问就问问你宝贝儿子去吧!连亲妈都不要了,扔下就跑,这儿子没法要了!”
何啸天从屋里大声说:“你才没法要了哪!”
老何挂着中间人的笑容说:“到底怎么了,都别闹了和我说说。”
戢梦楼讲:“我不就是在他同学家楼下捡了几个瓶子吗?让他同学看见了,他觉得小脸上过不去了呗!”
老何想了一下,认真道:“确实是你的错!”
这话管用,何啸天立刻发出呜咽之声。
戢梦楼急了:“怎么就是我的错了?我不捡瓶子可以啊我不送快递都可以啊!我也想在家当太太呢——我行吗我?你们父子俩都一个德行,为个面子打肿脸充胖子,你说说我为的是谁?他才6岁就懂得要脸,我37岁了我不懂要脸吗我?他一张嘴就要这要那的,可这钱呢?能从天上掉下来啊?能从大风里刮来啊!”
何啸天在屋内喊:“我已经说了不要琴了好不好?你还说!”
提到琴,老何心里有点儿泛酸,可他也理解老婆,于是公正地说道:“首先是你的不对,他毕竟慢慢大了懂得脸面羞耻,这是好事,你当着他同学面捡垃圾这是谁都没法接受的事,我劝你以后还是别捡了,你又不是专业捡垃圾的对不?咱家还没穷到那份儿上对不?天天今天做的也不对,怎么可以把妈妈扔下就跑?那是养你疼你的亲妈,别人的爸妈再好也不会养你疼你的,所以不管妈妈做的好不好对不对,你都应该回来之后慢慢讲道理。”
何啸天回复:“我想睡觉,我不想说话!”
老何又说:“你别觉得就自己委屈,你把妈妈一个人扔下,她会不会委屈你想过吗?男子汉怎么可以把妈妈扔下不管?”
何啸天没声了。
老何见势转移话题说:“刚才你们回来之前,我其实还接到一个特殊的电话呢,我们公司的经理说中秋节组织聚会,都带上家属,听说要到最大的饭店去吃!螃蟹龙虾都有,随便吃随便喝随便玩儿!”
戢梦楼心情不好,走到卧室里说:“我就不去了,我怕给儿子丢人。”
何啸天忽然冲了出来说:“妈妈我错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望着儿子纯真的泪水,戢梦楼很意外,也很感动,但是她控制住了情绪,接受了儿子的道歉并做了最潦草的批评。让她没想到的是,后来还有更让她意外和感动的事,甚至让她无法控制住情绪。
大约一个月后,母子俩在学校门口碰头,戢梦楼来接儿子下学,忽然她瞥见地上有个塑料瓶,就在自己脚下,她瞅了一眼,同时也瞅见了儿子的目光,于是坚决地抬起头。何啸天跑过来,捡起瓶子放进车厢里,还很自然地和同学们说再见。戢梦楼把车开上马路,就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