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林中学的学生从进入高二起,就没周末了,半军事化全封闭管理。不过也只是对外这么宣传,表达催人奋进的意思,仿佛这所学校就是一部满负荷运行的高考列车,无需保养维护即可直抵终点。家长们也是这么认为的,孩子们苦啊,连个休息日都没有,压力太大了啊,于是他们每到周末都可以被获准去探视各自的孩子,甚至接回家住两天也行。当情与法发生碰撞的时候,多数人都倾向“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这句话,以至于几乎全部的规定都被人为地破坏,即便是由那些曾经拥护甚至是制定这些规定的人干出来的,最后似乎都能说得通。
不过惠林中学倒是有两条不成文的规定,始终没人能够破坏。
第一,学生如果怀孕,必须被开除。由于生理机能的局限,男生不好怀孕,所以被开除的都是女生,除非哪个可怜的女生肯把孩子的小爸爸交代出来。其结果是,男生载誉归来,被喜忧参半的父母安置到别的学校读书,女生则由他们悲愤交加颜面丧尽的家长领走,不知所终。
第二,食堂的大师傅们神圣不可侵犯。无论你是老师还是学生,进了食堂就得守规矩,老实排队就不用说了,还要面露虔诚能说会道,讨师傅们高兴,要不然你就甭想获得如意且保值的饭菜,甚至还要迎来呵斥和恫吓。模样漂亮的女生很少操心这个,大师傅们见着了就会特开心,微笑和菜量都给得足,午饭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会索要这些女生的手机号,到了晚饭,就会忧郁且认真地盘问她们,为啥那个号是空号?以前也曾发生过罢饭事件,学生们因为食物的卫生、口感、售价等问题搞串联,相约几日不去食堂用餐,可结果是,学校禁止外出觅食,大家只能窝在宿舍里啃那些储量有限的干粮,到了第二天还得不约而同地奔食堂,迎接他们的是昨天的剩菜和大师傅们平静如水的表情。
差不多每隔三年,就会出现一次罢饭事件,不过均被厨师们顺利击溃,惠林中学的食堂犹如圣殿,大师傅们,已经晋级到最接近神的人。
但是有两个人改变了这一历史格局,他们俩的无意联手使其成为惠林传奇史诗般的人物,他们及其偶然的冒失的行动彻底瓦解了大师傅们的强势地位,从而一举扭转了被动吃饭的问题。时至今日,依然恩泽着惠林中学的两千多学生。他们就是——朴宏远和刘小彤。
按申主任的意思,刘小彤原定是在周一报到,可他农民工的父亲则固执地认为,在城里周一该是工作的日子,所以周日上午就把儿子送了来。长途小巴风尘仆仆的,刘小彤一路上也不说话,他无法预知自己需要多久才能适应那个陌生的环境。倒是父亲话很多,情绪也好,不停地对城市生活做力所能及的介绍,刘小彤多少听进去一些,于是越发产生了距离感。
大包小包地扛进宿舍,也没人搭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干点儿啥合适。毕竟是孩子,刘小彤对惠林中学的操场和教学楼充满了好奇,执意要先转一转。他父亲对此并无感觉,本身就是建筑工人,而且眼下就在“北湖壹号”小区工地上干活儿,高楼大厦见得多了,似乎都与自己无关。不过儿子打算熟悉一下环境也没什么不对,于是父亲就说,那你乐意转就转你的吧,我去看看你们老师。
老刘四处打听,听说11班的班主任正在教师办公室呢,就找过来。屋子里面只有朴宏远一个人,正在翻看着一堆纸。老刘便站在门外,搓搓手,蹭蹭脚,有意制造出点儿动静。
朴宏远正在看莫晓晓的材料,听到声音一抬头,见一个穿着粗布西服的乡下中年人正朝自己微笑,就连忙起身问:“请问,您找谁?”
老刘矜持地笑:“不找谁不找谁,我就看看就看看。”
朴宏远不知该怎么接茬,随口说:“那您请进来看吧。”
老刘连连摆手:“不进了不进了,我把孩子给送来啦,就看看,这就走。”
朴宏远才明白,这应该是位家长,估计是周末把孩子接走又送回学校了,便说那好那好,重新坐下,继续自己的工作,忽然想起也忘记问问是哪班的学生家长了,再抬眼的时候,门口已经没了人影。
老刘在操场的看台上找到儿子,刘小彤挺兴奋,拉父亲一块儿坐下看操场上绿茵茵的草坪。老刘说,这块地要是养羊肯定不赖,足吃。刘小彤就笑出声,说要是养羊,那得拉多少羊粪蛋啊,还怎么踢球啊。老刘也笑出声,你爹和你开玩笑呢你还当真啊!
刘小彤问:“你见着我们老师了?怎么听申主任说,魏老师已经不在了呢?”
老刘说:“这城里人不一样的啊,经常换地方挣钱,哪边草长得旺就奔哪边去,不像咱那地方,一辈子也出不去几个人啊,刚才我瞅见你们新老师了,一表人才啊,对我还特客气,看得出,那是个好人。”
刘小彤没说话,似乎是因为没能再见到魏老师,有些意外。
老刘张望了片刻,对这一片绿地没啥兴致,就嘱咐说:“待会儿我还得回工地呢,你在这儿啥也别想啥也别干,就把那些书本给咱念好了,你爹我以前给大学盖过楼,那气派!你小子做梦都想不到是啥样,要想去好大学念书,你就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啊!”
刘小彤认真点头。
老刘又说:“千万别和同学打架,你就算打得过人家也别和人家打,城里人心思多,会慢慢整治你,咱农村出来的不能说就低人一等,但受点儿委屈也不算啥,咱要心里宽!更别和小闺女搞对象,人家看不上咱这农村出来的,到头来也会冷了你,你就把全部心思丢学习上吧,等考上大学,学好了文化,再在城里找个好工作,你就啥都有了,想干啥再去干啥吧!人这辈子要经历的事儿其实就是那么几件,你要是都搞砸了,这辈子也就算都毁了。”
刘小彤没有显出不耐烦,轻轻地说:“这些我都知道。”
老刘想拍拍儿子肩膀,可没能把手伸过去,就在空中一划拉,笑嘻嘻地说:“你爹我啊没赶上好时候念书,当然也没你这个本事,以后出息了别忘了咱爷俩儿今天在这儿说过的话啊!你爹我啥也不图你的,咱家有房子有地,够吃够喝完了,就图你能成个事儿,给你爹我争个光,让你爹也能在村里挺直了腰板说话,咱种地的比不上人家有钱有势的,你不拼念书就谁也拼不过,就谁也不拿你当个啥,你打小身上就白,像个城里人,所以你妈临走前就老是跟我念叨,说你这孩子不是干活的料,晒黑了可惜,让我死活把你供上大学,这一算,可都五年了啊,咱就差这最后一年了,说啥也得挺上去!你妈要是知道你都跑这儿念高中来了,还不要学费,还给念大学的钱,地底下不定得多高兴啊……”
刘小彤说:“爸,您甭说了,我都知道。”
老刘又陪儿子待了一会儿,就起身要走:“你身上的钱省着点儿花,吃饭上别省,这是多好的学校啊,行了我走了。”
刘小彤看着父亲走下看台,走远了,忽然抹起了眼泪。
朴宏远伸了个懒腰,看看表,该吃午饭了,就朝食堂走。他脑子里想,我说莫晓晓名字这么耳熟呢,原来上学期被抓过夜不归宿,全校通告批评过啊!这丫头事不少啊,但愿这回请假别又闹出啥事来。
莫晓晓父母离异,随母,母亲是跑业务的,几乎见不着面,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是毫无安全感的,而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往往早熟,早熟加心智不全再加模样好看,很容易出大问题的。
朴宏远就掏出手机给莫晓晓打。
莫晓晓刚睡醒,迷迷糊糊接了,聊了两句,才知道是班主任,一下坐起来:“啊!朴老师,我没听出来是您!我没您手机号!您找我有事?我啊在亲戚家,真的在!我保证,向天发誓都行,啊?不是,我亲戚家没人,都出去了,现在就我自己在这儿,啊?我好多了,明天?明天可以吧……嗯,再见朴老师。”
莫晓晓放下电话,慢慢回过神来,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敲门的节奏证明是赵郑来了,就又是一惊,赶忙看身边的床上,又张望卫生间里,还好,林思源已经走了。
赵郑走进来的时候,看莫晓晓一副蓬头垢面的样子就乐:“小东西,你还没醒啊!是不是昨天喝多了?”
莫晓晓做可爱状点点头,嘟哝着嘴说:“你不来我还接着睡呢,讨厌!”
赵郑说:“那您就接着睡,我也是来睡午觉的。”说完,就换了鞋,走进卫生间。莫晓晓返回床上,思索了一下刚才班主任电话里的句子,有些不踏实,后来一想能怎么着啊?反正明天回学校也就行了,这个朴老师似乎也好说话。莫晓晓就朝卫生间方向说:“老公,一会儿咱们吃什么去呀?”
赵郑在里面吭了一声,好一会儿才出来,出来以后,脸色不是很好看。
莫晓晓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赵郑问:“昨晚就你一个人在这儿睡的?”
莫晓晓啊了一声,大脑立刻全部苏醒过来,开始预热运转。
赵郑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问你呢。”
莫晓晓皱眉:“我不是回答了嘛,一个人。”
赵郑笑了。这笑容让莫晓晓联想到魏老师,每次胃必治戳穿学生谎言的时候,都会发出类似这样的微笑。赵郑说:“那你能给我解释一下吗,为啥卫生间里用掉了两套牙具?”
莫晓晓摆出不屑的样子,眼睛看着右上方说:“我还以为怎么了呢,都是我用的啊!我昨天用了一套,今天早上起床又用了一套,嗯,你不在我起来的就早,后来没事做就又接着睡了,干吗?你嫌我浪费了?”
赵郑只摇了一下头,轻飘飘说:“我最讨厌撒谎的人,而我现在开始有点儿讨厌你了。”
莫晓晓无辜地叫起来:“我怎么让你讨厌了啊!就因为我多用了你一套牙具?”
赵郑苦笑:“有时候你撒谎挺可爱的,有时候你撒谎又挺可恨!”
莫晓晓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爱信不信吧!反正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要是讨厌我恨我,你可以走啊!咱俩到此结束!”
赵郑保持着平静说:“我愿意信你的每句话,真的,从咱俩认识的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你爱撒谎,可那些小谎话也无所谓,我知道你的家庭情况,女孩缺乏安全感的时候就容易撒谎,这也很正常,可在大的问题上,如果你还骗我的话,那你就是品质的问题了,我相信你能听懂我的意思。”
莫晓晓轻蔑地一笑:“我品质?你怎么不说说你自己的品质呢?你一个有家有老婆的男人,和我这种小姑娘天天勾搭,你这又是什么品质呢?”
赵郑噎住,缓了缓才说:“我不道德,我承认,可这和一个人的善恶品质无关,至少我是什么情况都告诉你了,没瞒着你任何事,你愿意跟我好就好好地跟,不愿意也别勉强自己!”
莫晓晓有些生气了,提高了音量:“赵郑我告诉你!诚实不一定就代表真诚!谎话也不一定就是丑恶!”
赵郑黯然一笑:“看来我对你诚实也有问题了,好,我不真诚,你撒谎也不丑恶,你多真诚啊,很好。”
莫晓晓怒了:“你滚!”
赵郑注视着衣衫不整的女孩,又气又怜爱,不过毕竟还是习惯了自己的尊严,于是吼道:“要滚的人是你!你个骗子还有资格轰我走?”
莫晓晓气得直哆嗦,疯了似的收拾自己的衣物,胡乱往包里一塞,像个要逃难的人一样赤着脚拎起鞋就往外冲。赵郑急忙一把扯住,莫晓晓奋力挣扎还是被抱住,赵郑的拥抱极紧,几乎令她窒息。
好一会儿,莫晓晓才脱离出来,打了对方两拳,却发现赵郑正在淌泪。莫晓晓心就软了,也哭了,给他擦泪:“老公,对不起,我不该说谎骗你。”
赵郑用力点头,含混地问:“昨天你到底和谁在一起了啊?你告诉我啊。”
莫晓晓抱住他,安慰着:“老公不哭了啊,我昨天和我同学在这儿的,我一个人胆小,就叫燕子来陪我,不信你下次可以问她,这次我可没骗你了。”
赵郑抹掉眼泪问:“燕子?谁啊?”
莫晓晓说:“乔燕,你没见过呢,下次让你见见,是9班的,比我大半岁。”
赵郑释然:“那你何苦骗我说就一个人睡的啊?”
莫晓晓劝解道:“燕子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就是说她挺疯的,爱在社会上混,我怕你说我和这样的朋友交往。”
赵郑苦笑:“这不算什么嘛,找时间把她叫出来,我请她吃饭,你的朋友我也该认可的啊,你可真是个小孩子。”
莫晓晓笑道:“我看你才是个小孩子,这么爱哭,以后我要是真走了,你不得哭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