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宏远快步走进食堂,今天人不算多,每个窗口就十几号人排队,而教师的窗口根本没啥人,朴宏远就不着急了,慢悠悠溜达过去,弓起背参谋着橱窗里的菜。就在这时,附近一个学生的打饭窗口发生了争执。
刘小彤排了会儿队,终于轮上他了,就把饭盆递进去,同时指点着一份菜,大师傅随手给他来了一勺,又问他还要啥,刘小彤就说再要三个馒头。这一切都很常态,可就在刷卡的时候出了岔子。
刘小彤还没有办饭卡,他想给现金,可大师傅不收。刘小彤就问为啥不收,大师傅说看你就是新来的不懂规矩,收现金容易出现贪污你懂不懂啊?刘小彤想了想,就让后面的同学帮他刷卡,自己再给钱。可就在这段时间里,大师傅已经把菜倒了回去,并把饭盆推出窗口,还吆喝:“下一个!”
刘小彤只得又把饭盆递了进去,说后面的这个同学帮我刷卡,还要刚才那个菜。大师傅就瞪着他说,你小子这不是耽误我工夫嘛,刚才你怎么不预备好?刘小彤解释,自己是新生,啥都不懂,回去就办卡,下不为例。大师傅用长柄勺指点着这一列排队的学生,很正义地说,你不懂规矩就学会了再来,别在这儿堵着,没看这么多人都等着你嘛。说完就用勺子把刘小彤的饭盆扫了出来。搪瓷饭盆掉在水磨石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刘小彤从地上捡起饭盆,让后面的人上前打饭,他平静了一下情绪,然后走到下一个同学边上,私语了几句,就把饭盆委托给对方,自己则走到一边去等。可大师傅一直眼神不离地盯着他呢,等刘小彤的饭盆第三次被送进来的时候,这名厨子采用了一种很阳刚的做法——直接把那个饭盆甩到身后去,同时断喝:“叫你他妈的再来!”
刘小彤已经气得呼哧呼哧的了,胸腔起伏剧烈,眼泪也差点儿掉出来,他对自己说:不许哭!就是不许哭!
朴宏远闻声走了过来,低声询问附近的学生怎么回事。
刘小彤长这么大了可能都没受过这种委屈,刚才弯腰去捡饭盆的一刻,已经是他忍受的极限,他明白自己并没有出格的过错,就算不懂“规矩”,也不该连在这所学校吃的第一顿饭都这么丢人。他本能地攥起双拳,大步来到窗口,等最近的一个同学打完饭后,就开口说:“你没权利摔我的饭盆!”
大师傅就笑了:“呦!我摔你饭盆是叫你长个记性,告诉你小子,赶紧滚蛋!别不知好歹,我能摔了你饭盒就能摔了你,你信不?”
刘小彤叫道:“那你就摔我!”
朴宏远在一旁赶紧说:“别闹别闹,都别闹,吃饭不是什么大事,师傅您把那饭盆拿给我行不行?”
大师傅瞄了一眼朴宏远,并没把这个瘦小的老师当回事,而是扯下围裙往外走,边走边嚷嚷:“他妈的找死啊这是!非逼着我给你长记性!”
刘小彤原地没动,等候那名厨子冲了出来,并承受了一个狠狠的耳光。
大师傅指着面前这个不懂规矩的学生问:“告诉我你是哪个班的?你敢不敢告诉我!”
刘小彤大声说:“我是高二11班的!我叫刘小彤!你敢再打我一下,我就和你拼命!”
又一个耳光挥上来,刘小彤几乎被打倒在地,大师傅想冲过去再踢上两脚,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朴宏远用尽最大的力气,把怀里的厨子向后拖,厨子的肚子太大了,双臂几乎无法抱拢。这个时候,刘小彤开始反击了,一脚踹在大师傅的肚子上,朴宏远和厨子就双双倒地。接下来就是一场小型混战,三个人在地上翻滚扭打。橱窗里的十几个厨子,原本是看热闹的,忽然见局势紧张,就纷纷叫嚷着往外冲,有人还拎着厨具。
朴宏远眼瞅这种场面,忽然爬起来大呼:“孩子们给我上啊!出了事我兜着!”
这一嗓子下去,很多人都惊住了,全场大约寂静了一秒钟,立刻就掀起了潮水。数十名男生奔跑过来,迎击那群厨子。厨子们几乎是一触即溃,丢下一些厨具和拖鞋就往仓房跑。紧接着就是全体学生的总动员,摔凳子砸桌子,掀翻了所有的饭菜盆子。那个和刘小彤厮打的胖师傅很明智地选择了突围,可是刚跑到食堂门口,就被人堵了回来,于是忘我地在大厅里狂奔,无数的馒头和鸡蛋雨点般投掷到身上,他也浑然不觉,嘴里呼喊着,快叫人!快打电话报警!整个食堂,就像一架弹珠机,热血沸腾的学生们把这个胖肚厨子弹得到处旋转和碰壁。
王校长是惠林中学的正职校长,一般来说,低级别的人事变动、学生问题、教务管理,他都不管,全交由孙副校长负责,他管的都是大事,关乎学校发展建设的大事才由他出面定夺。王校长很少来学校,他一来,通常都有大事发生。
申主任面无表情地叫朴宏远进屋的时候,胖肚厨子正神情悲壮地从校长办公室里走出来,头发上还顶着一些用来装饰委屈效果的鸡蛋壳碎片,两人擦肩而过,似乎都听到对方哼了一声。
朴宏远被客气地叫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王校长注视了这名青年教师大约半分钟后,才说:“朴老师来惠林工作多久了?”
朴宏远轻咳了一声回答:“九年了。”
王校长咂巴着嘴说:“九年?九年应该不算新人了嘛!”
朴宏远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就浅笑了一下,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
王校长继续严肃地说:“全校三四百教职工,我不会都熟悉,就像你,真的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这好像也是咱们第一次私下见面,对吧,看来还是我的工作不到位,对下面的同志了解也不够深入。”
申主任一旁站着,接口说:“王校的工作也确实太忙,都理解的。”
朴宏远更加不知道该怎么接茬,索性听下去。
王校长感慨道:“一名人民教师,就算再年轻也不该和学生们一样过激处事啊!他们小不懂事,你难道也不懂事吗?我比你年长许多,对吧,可我这一辈子都没做过什么过激的事,不要说做过想都没敢想过。”
“所以说校长才不是人人都可以当的嘛!”申主任起初的时候是双臂抱在胸前的,说到这里变成两手叉腰,目光也跟着犀利起来。
朴宏远解释说:“我确实过激了,可当时的情况也是万般无奈,也是出于保护学生的目的……”
申主任嗤之以鼻:“万般无奈?小朴你这是太过夸张的借口啊!”
王校长忽然笑了:“保护学生当然是对的了,咱们谁都清楚,要是在一个学校里学生出了人命,肯定要比死了一个老师的社会反响严重得多,对吧,可是保护学生也有多种方式啊,未必就得揭竿而起推波助澜嘛,刚才我听那个厨师也说了一些情况,是他先动手打了学生不假,可那个学生也确实太不像话了,不带饭卡还排队加塞,对大师傅们出口不逊,对吧,这样的学生欠缺基本的素质教育,我想他的班主任是有一定责任的,你说呢?”
朴宏远分辩道:“他是新来的学生,我是刚上任的班主任,而那个大师傅却是恶人先告状的!”
王校长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说:“先告状肯定不假,恶人就不至于了嘛,谁没个脾气呢?对吧,你说那个学生是新转来的,那好,咱们以后慢慢教育他,而你呢,刚当班主任无需对这个学生的教育负责,似乎也说得通,可现在的问题是,谁对这起责任事故负责呢?”
见朴宏远语塞,申主任协调说:“闹事打砸的学生人数太多,很难追究责任的,这次就抓了几个闹得最欢的,其他人就当法不责众吧。”
王校长点头问:“朴老师什么态度?”
朴宏远想了想说:“我认为,被打的学生无过错,即便有错,错不至受辱挨打,所以那个厨师应该向他道歉。至于全体学生打砸食堂,也是因为食堂的工作人员长期霸道欺压学生,饭菜不卫生价格贵,学生怨气积压得太久才爆发的,这并非是个孤立事件,所以不存在法不责众的说法,应该算是合理抗争。至于行为过激,我认为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当时是食堂工作人员一方先动的手,而且后来全体出来打算殴打学生,他们起先是优势后来变成弱势,只是因为人数不占优,低估了学生们的团结,假如长期以来广大同学对食堂并无怨言,今天就餐人数再少,后果也不难想象了,恐怕被打的就不仅仅是某一个同学了。”
申主任有些不满了:“小朴啊,你这意思就是说你们都没错都不必负责了?”
朴宏远语气坚定:“正是!如果主任所说的‘你们’就是特指我和今天在场的所有同学的话,那么这次事故的全部责任应当由‘他们’负责,而且这些厨师还要公开向学生道歉,并提出今后的整改措施。”
王校长不爽朗地大笑起来:“朴老师你这个思路的确很新颖,让我打算重新思考这件事的解决了,不过你现在还没有说服我,大师傅打了学生,是不对是该道歉,可后来学生不也打了他吗?刚才咱们也看到了,他那灰头土脸的样子,这等于是两下里扯平了,对吧,学生埋怨饭菜质量有问题,可以向上汇报嘛,打砸学校的食堂又算什么行为?这也就是在学校内部,要是放到社会里,不是犯法又是什么?”
朴宏远回答:“正是因为是在学校内部,要是放到社会里,这样的食堂这样的厨师能盈利吗?恐怕连卫生合格都通不过,不用别人砸,他们自己就把自己的牌子砸了。”
王校长愣住,思忖片刻问:“朴老师是教啥课的?”
申主任忙作答:“政治,高二政治。”
朴宏远脱口而出:“我想今天的事情应该与政治无关,对吧?”
王校长表情有些僵硬,把半支烟重重地掐灭。
忽然走廊里传来一片嘈杂,林思源领着十几个男女同学在外面嚷嚷。申主任赶紧跑出去看,呵斥:“你们要干啥?校长在里面!”
同学们异口同声说:“找我们班主任!”
林思源大声问:“朴老师在哪儿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朴宏远在屋子里听见,心里一热,不过没动地方。王校长严肃的脸忽然笑了,他挥挥手:“小朴,有救你驾的来了,对吧,你快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