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苏浚青迈上讲台的时候,显得从容优雅,才正过身,就听见一片唏嘘。这唏嘘是自发的赞美之声,而且多数来自女生。
苏浚青用微笑表达了某种谢意,随后就清清喉咙说:“同学们好,我叫苏浚青,以后就由我来给大家代国际贸易课,希望能相处融洽,彼此受益。”
学生们愣了一下,立刻开始使劲鼓掌。
于严匆匆走来,经过教室门口的时候忍不住朝里张望了一眼。门是敞开的,苏浚青富有磁性的嗓音朗朗回荡。
他继续说:“本人今年二十七岁,经济学博士,目前单身。”
每一个短句,都引发出一阵唏嘘。
于严浅笑了一下,凭直觉,这位苏老师具备这个年龄段男人特有的浅薄,就加快了脚步。
经济系办公室在走廊的拐角处。系主任裴小远手里握着一只空茶杯来回地走,像是一个寻找水源的人,见于严进屋,就赶紧说:“小于,你可来了!”
于严看没有其他人,才问:“主任你找我什么事?”
裴小远说:“非常重要非常复杂!不找你不行啊!对了,你先把门关上。”
于严就把门关上,不过没上锁。她一边用好奇的眼神看着裴小远,一边暗暗猜测到底出了什么事。按理说,裴小远和自己的关系说不上近,上学的时候他是团委干部,等自己毕业留校去了团委,他挪到宣传部,等自己也进了宣传部,他又调回经济系了,好像一直算是老前辈,可始终也没当成顶头上司,唯一的一次“深交”还是在前一阵报名考研的时候,裴小远很热心地做了不少顺水人情,并为她安排了各种听课、找导师等等,都算帮忙吧。用裴小远的话说就是,都是经济系的一家人嘛。但于严知道,任何帮助都不可能是无私的。
裴小远话到嘴边又支吾了,咂吧着牙花子寻找合适的辞藻,最后终于说:“小于呀,你能帮我顶个事儿不?”
于严问:“我能顶什么事哟,到底啥事啊?”
裴小远半透明地交代道:“和陈校有关的事。”
于严哦了一声,等下文。
裴小远捕捉到了对方脸上划过的那丝矜持,心里更有把握了,就详细说:“是件特别倒霉的事儿!我呢一直想买辆车,也考到本儿了,可是开车上路还是不行,小于你可别笑话我啊,现在老师们都买车了,我一个堂堂的系主任怎么说上班骑自行车也不大好看,就算虚荣吧。呵呵,可我又担心买了新车手不熟会出事儿,万一再撞了谁就不好了,所以我就想先找辆车练练手,等差不多了再买新车,这可以理解吧?”
于严点点头表示理解,可完全不理解这事和陈秉泉到底有何关联,就随口一问:“主任想买啥车啊?”
裴小远来了精神:“这个我也观察过了,目前咱们学校里的老师们大多数买的都是十来万的合资车,所以我呢也不能太另类,不能学某些人非要买国产的,明明手里也不缺钱,可就是不买合资车,还口口声声说是爱国,虚伪!我最瞧不起这样的了,合资车品质过硬就是好,国产的不行啊!再说合资车也是国内生产的嘛,不算崇洋媚外嘛!”
于严知道他所说的“某些人”是谁,有心维护几句公道,又不想把话题扯远了,就说:“选车都是个人喜好和能力,没必要上纲上线的,主任你接着说正事儿吧。”
“正是!小于你说的太对了!”裴小远点头喝彩,喝彩完了情绪随之低落:“唉!真是天大的倒霉啊!我刚才不是说想要找辆车先练练手嘛,可是拿谁的车练手都不合适嘛,那是私有财产嘛,所以我就想到了咱们学校的公车,哪个司机的车要是没事闲着呢,我就过去开两圈,也是找偏僻点儿的公路,不会出问题,万一出了问题我也担不起啊!那都是校级领导的车啊!”
于严隐约听出了点儿轮廓,估计和陈秉泉的车有关了,既然裴小远想让自己帮忙顶事,总要打听个仔细,就好奇地问:“主任你是不是把……把赵明的车给撞了?”
裴小远摇摇头,用一种善意的轻蔑看着对方说:“撞了,倒还简单了。”
于严追问:“撞人了?”
“车丢了!”
“天啊!”
裴小远交代完了,似乎也小小解脱了一把,仰靠在椅子上对着吸顶灯说:“也真他妈邪门了!昨天中午,我就下车在路边小店买了包烟的工夫,人一出来车就没影了!”
“你忘记熄火了吧?”
“熄火了,忘了拔钥匙了。”
“主任,你可真是太倒霉了。”于严还真有点儿惋惜,不只是因为这种倒霉事发生在自己身边,听着就别扭,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她对那辆帕萨特有着太多的回忆了。
裴小远终于摊牌:“小于,咱们都是经济系的一家人,凡事都要贴心互助,这事非常急,一天不解决了一天都会出大问题,一旦传扬出去肯定会被某些人抓住不放的,甚至可以被放大到什么政治高度上去。我一天一宿没吃饭没合眼了,想来想去就想到了你,再没别人了,这事真的只有你能帮我呀……”
听裴小远最后的语气放出悲音,于严不免心生善意,认真问道:“可我怎么帮你呢?主任你说说看。”
裴小远抓紧最后的稻草:“小于啊,赵明那边好说,你去说我去说都可以,陈校那边也好说……”他本想说“你和陈校的关系当然不用说”,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妥,赶紧改成:“他人好,懂得体恤下属,又是咱老经济系的人。”
于严点点头:“就说是我把车弄丢了,可是……总得面对一个赔偿问题吧?还有报警的问题。”
裴小远挥挥手:“早就报警了!这个你就放宽心吧!车一没影我就报警了,我有法律意识。赔偿当然也不是问题,更别说是公家的车了,该怎么赔就怎么赔!这些善后的事我会全权负责到底,现在我最大的难题就是怕被人抓了把柄,以后可怎么在学校里混啊!小于你要是肯帮我顶,不会有人为难你的,你年轻又是女的还没什么权力,没人会跟你过不去的,对吧?”
“行,我帮你顶。”于严望着裴小远那张哭丧的胖脸,忽然想笑,有些人遇到的所谓天大的麻烦事,在别人眼里其实只是个徒增谈资的小事,或者是个顺水人情而已,亲者未必痛仇者自然快,能寻来的安慰也只能是各色人等的叹息罢了。
“好!感谢的话就先不说了,你一定要帮我顶,咱先尽快把事儿解决掉,小于啊这事要是能平稳度过,你看老兄将来怎么表现吧!咱以后的时间长了,你老兄我可不是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人啊!”裴小远慷慨激昂道,“一辆新帕萨特要二十多万,我豁出去了!我甘认倒霉!我大不了不要天籁了!”
“天籁?”
“对!日产天籁,就是尼桑。”
“主任啊,开个玩笑说你应该抵制日货的哟。”
“对对对!抵制日货,你说的对!”
从办公室出来,于严长出一口气,想了想,应该先去找赵明。可是翻了翻手机号码,没他的号,这才想起来已经把他删除了,包括陈秉泉也是。不同的是,后者的号码始终刻在心里,而前者是说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伴随着刺耳的铃声,走廊里的学生们多了起来,男生们用力奔跑着冲向食堂,女生们则三三两两的有说有笑,还不时回头张望着新来的苏老师。
苏浚青看到了于严,猜测应该是位同事,就主动打招呼:“你好!”
于严点头通过。
2
下午的时候,郭敏在“南大驾校”排队练车,今天来的学员还真不少,除了十多个中青年教师还有七八个学生。郭敏左右看了看,没个熟人,又对比了一下年龄,发现自己最为年长,隐约有些尴尬。
杨滔去了秦园招待中心当主任,马列教研室就空出一个位子,郝学东二话不说直接把郭敏调了进去。郭敏一换岗,工作瞬间就清闲了,每天1—8小时随意坐班,来去自由,这可跟图书馆是天壤之别啊。用她新同事小王的一句话说:马列室是一个可以让人清闲至死的部门。
工作清闲了,也就有了练车考本的心思,本想拉陈萱一块报名,可私下一商量,陈萱对母女俩当车友的提议并不感兴趣,脑袋摇了三下,说:“我可没你那么闲。”听着特别堵心。
于是通过赵明的关系,郭敏就在本部驾校报了名,上班没什么事就过来练两圈,近日,已经学会挂挡起步不熄火了,很是振奋人心。于是,一天不碰碰方向盘不闻闻汽油味就不舒坦。
好容易轮着自己上车了,教练却忽然蹦过来,发一声喊道:“谁让你穿高跟鞋来的?回去换鞋了再来!”
郭敏一怔,低头看,不免尴尬道:“我今天没注意啊,我这是坡跟的啊,你就通融通融吧。”
教练不肯通融,吆喝后面的人:“下一个!”
郭敏本不想摆官太太的架子,练车快一个月了,每回也都是老实排队,她懂得低调才是实力的表现,可眼下实在有点儿憋屈了,排了半天的队不就为了开上几分钟的车嘛,为一双五厘米的坡跟鞋怎么就这样大呼小叫的?再怎么说这也是学校内部的驾校啊!再怎么说自己也是现场年龄最大的啊!郭敏抬手拢了拢鬓角,正色道:“你们领导是谁?”
教练一愣,瞪起眼睛说:“你哪儿那么多的事?我们领导是谁你管得着吗!”
郭敏控制住情绪,又问:“你们领导在哪儿?”
教练苦笑道:“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啊就是废话特别多,你自己不遵守规矩还要找领导?你这么大年纪了更该明白事理啊!赶紧回去换鞋吧——下一个!”
“我不同意谁也甭想上车!”郭敏很想把这句特别提气的话甩出来,可还没等把气提起,一个人忽然跑到近前说:“郭姐,你先穿我的鞋!”
郭敏一看,是图书馆以前的同事刘亚男。刘亚男才来排队,脚上也是一双高跟鞋,但是手里还拎着一双运动鞋。郭敏接过鞋,一屁股坐在驾驶席上,用一种非常不雅观的动作开始换鞋,同时说:“咱俩脚一样大哎!”
刘亚男蹲下帮忙系鞋带,以所有人都能听见的但并不高亢的音量说:“校长夫人也不易啊,还得跟着我们老百姓一块排队。”
这句话正式下发之后,所有人的神色都发生了转变,都显得很有耐心起来,静静地等着,静静地议论着,静静地看着郭敏驾驶那辆破皮卡绝尘而去。
刘亚男拎着郭敏的皮鞋靠近教练,同情地说:“兄弟,不是所有人都吃你那一套。”
教练显得很诚恳:“是啊,我没文化啊。”
刘亚男摇头:“没文化不可怕,可怕的是没眼力见儿。”
教练咨询:“是啊,她是谁啊?哪个校长的夫人?”
刘亚男指点:“陈校。”
教练绝望道:“天啊!我今天可摊上大买卖了!”
刘亚男仔细看了看郭敏那双鞋的牌子,感慨道:“太低调了!”
苏浚青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裴小远正对着电话嚷嚷:“我他妈有什么办法?你以为我想这样啊!死期的又怎么了?马都丢了你还舍不得鞍子啊?”见苏浚青转身要撤,裴小远招手拦住,又对电话另一头的老婆吼道:“行了我不说了!我这儿来人了!你赶紧准备去吧!”
等裴小远平了几口气之后,苏浚青客气道:“打扰主任了。”
裴小远摆摆手,重新坐好,和蔼地问:“怎么样,新环境适应得怎么样?”
苏浚青看了眼沙发说:“挺好的,都挺好的,学校环境非常好。”
裴小远招呼:“坐啊!坐下说!都是同事嘛别那么拘谨。”
苏浚青就坐下说:“我是来问问主任的,那个……学校方面有什么回复吗?”
裴小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哦哦哦,房子的事儿啊!报告已经打上去了,暂时还没有消息,你别急哈,好饭不怕晚,再等等!”
苏浚青点头:“嗯,我不急,再等等。”
裴小远见对方表情忧虑,安抚道:“今年学校引进的人才不少,像你这样年轻有高学历的教师也非常多,不可能一下子都安置好,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当然啦,学校似乎在对外宣传方面有点儿夸大了,承诺的‘人一来钥匙到’肯定是过头了些,就算再快也得有个手续问题吧?也得一个一个地来吧?当然啦,这也说明学校是求贤若渴的,生怕你们不来嘛!”
苏浚青微笑道:“当然可以理解了,但是我现在就想了解一下时间表,大体时间就行,也便于打理好个人生活。”
裴小远认真问:“现在把你安排在哪里了?”
苏浚青回答:“校外的民房,还算比较近,就是环境不好。”
裴小远皱眉问:“城中村?房租多少?给你补助多少?”
苏浚青如实说:“房租不贵,每月七百块,学校给补助五百块。”
裴小远点头:“那还凑合了,负担不大。”
“是,但是房租要三个月一交,我现在无法确定还要住多久,万一学校近期给了房子,房租就浪费了嘛,所以先来问问。”
裴小远表示认可:“你反映的问题很实际,说不定代表了一批青年教师的心声呢。这样吧,我再催一催,房管科的人也不能光拿工资不干人事嘛!”
苏浚青似乎看到了希望,连连称是。
裴小远见对方稳住心神,就推心置腹道:“你刚来,不晓得学校的很多情况,别的先不说,咱今天就说房子的事儿。目前学校有两片生活区,校内的老区和校外的新区,‘鸿儒苑’你知道吧?”
苏浚青点头。
裴小远继续说:“据我所知,‘鸿儒苑’目前就闲置着至少五十套房子,两居室三居室的都有,户型也很好,那是学校用于引进人才的专用房,也就是给你们这些人准备的,这个绝对不会错!但是我估计你排三居室没大可能,因为那种房基本都是给年龄大的家庭人口多的正高级人员的,你年轻又没成家职称也没有,两居室足够用了,对吧?”
苏浚青说:“当然够用了,我去‘鸿儒苑’看过了,房子非常好。”
裴小远笑道:“当然啦!现在房价提得这么快,像‘鸿儒苑’那种房子市面上怕要一万多块一平啊!我当初买的时候才四千多块,唉!这世道!”
苏浚青憧憬道:“是啊,我看学校的相关文件上说,像我们这样的过来之后,可以享受五千多块的价格,确实很实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