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高三的那次毕业旅行,浩浩荡荡一行九人前往西塘。年轻人看着也让人觉得生机勃勃,好像试卷还装在书包里,未来已经在脚下了。江柔是班长,一路像个大家长管理着班费,管吃管住,像模像样。他们夜宿的客栈是一幢小别墅,五间房间干净敞亮,一楼有个院落,一树石榴花开得正好,掩映着小厨房。陈桉他们四个男生简直乐疯了,买来啤酒、零食,迅速占据有利位置,赌虫上身,大战八十回合。女生则乖乖巧巧结伴出去买菜,又挤进厨房,锅碗瓢盆一通响。夕阳落下来,金粉般的夕照洒在一只瓷碗上,好像一碗金水。陈桉的手刚好伸过来,捞起碗冲着江柔喊:“班长,我好饿啊。”江柔一晃神,这一声“好饿”,后来她差不多听了有十年。
他们在西塘住了三天,最后一晚在酒吧给陈桉送行。大家闹得太疯,集体喝趴,勾肩搭背地一路唱着歌,踩着青石板上的月光回来。陈桉在江柔的左手边,同样瘦弱的肩膀揽着她的脖子,近得能闻得到他身上小兽般的汗味。书上说人其实保留着一些兽性,若喜欢一个人,总爱闻他身上的气味。
五间房九个人,江柔享有小特权,一个人睡在一楼最靠院子的那间。返回的那个清早,下起细雨,隐约听到有脚步声。蟹壳青的天色里,陈桉一个人站在院子里抽烟,乌黑的头发,瘦弱的样子,一些年以后江柔回想起来,少年初抽烟时低头扶住烟的样子,那么温柔。所谓落花微雨人独立,大概就是这样吧。
他推门走进来,光着上身,撒娇般喊着冷,钻进她的被窝。瘦瘦弱弱的,像个小和尚。他抱着她静静说了会儿话。少年时的告别没有那么多愁绪,他只是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加深了这个没有沾染一丝情欲的拥抱。
陈桉高中毕业后就去了英国,江柔则考上了上海的大学。
英格兰以北,天地都太宽广,草地、牛羊、格子花纹、风笛音乐,还有到处能买得到的威士忌。月色太凉,陈升的歌又满是乡愁。陈桉觉得孤单,给江柔写长长的电邮,词不达意,在结尾处才言简意赅地附上一句:“你敢不敢谈异国恋?”
两天后收到江柔的回信,是整整1G的菜谱压缩包,分早、中、晚三餐,全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一周没有重样。苏格兰是日暮,总有辉煌的落日,陈桉心有震动,被那封电邮定在夕阳里很久很久,像一只被包裹进松泪的昆虫。
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年多,陈桉记得江柔对他很好,好得很细碎又很温暖。他记得有次回国参加一家外企的寒假实习生面试,前一晚江柔陪他住在校外的小旅馆里准备面试的资料,各种不顺,偏偏还打翻了泡面,弄脏了面试的西装裤。他冲江柔发了一通脾气,借口买烟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把裤子洗干净了,不知从哪里借来一台最老式的取暖机,安安静静坐在床头耐心地把裤子一点点烘干。暖黄的光笼着她,水分慢慢变成袅袅白雾往上蒸腾,小旅馆里简陋的背景也染上了一种很温情的情愫。陈桉的心在那一刻好软,他不发一言,走过去很眷恋地把她抱进怀里。
这好像就是他们之间的爱情,拥抱多于亲吻,依恋多于爱,这在年轻时是多么不合时宜。陈桉在留学生圈子里认识了越来越多青春昂扬的同类,他们驾车去美国西部的黄金海岸,敞篷跑车、妙龄女郎、酒精、沙滩、音乐、迷幻剂,当他的生活出现越来越多的层次,江柔被抛弃也就成了一种必然。
她是在清晨收到陈桉的分手邮件的,语气措辞是全世界通用的那种分手格式。她握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宿舍的上铺,宋晓喊了她几遍都没有回应,爬上去一看,满脸的泪水,哭得像个被喊醒的做着梦的孩子。
可能是心有眷恋,也可能是余情未了,他们并没有成怨侣,而是渐渐退回当年好朋友的位置。似君子之交,不亲近又不至淡漠,每年会在同学聚会不多不少见上两面。那几年,陈桉越来越少年意气,江柔则像一只蚌,慢悠悠地合起来,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可是他们俩并肩坐着,一个伸手布菜添饭,一个在喝醉后轻轻抚上一块热毛巾,都是那么自然而然,令宋晓这样的知情人不胜唏嘘。
然而江柔的心,那么明明白白,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爱情让人委屈得忍不住想哭。
2008年,陈桉回国小住了一阵儿,渐渐和一些旧时好友恢复往来,一起约着去北京看奥运。刘翔在那一年退赛,现场好多人都哭了。江柔哭得特别厉害,连她自己都没明白,怎么会那么难过。
陈桉回国前,江柔去苏格兰找过他一次,那时他结束了上一段感情,身边终于空旷,裹一件长羽绒服,戴绒线帽子,只留出一对眼睛,好像很怕冷的样子,恹恹地来机场接她。
他借宿在苏格兰当地居民家里,幽深的屋子,丰裕的酒窖,他穿着天蓝色的毛衣钻进厨房,手脚利落地为她做出一盘西餐,又开了两瓶1984年的赤霞珠。苏格兰盛产威士忌,舶来的葡萄酒也是味美又价廉,简直是爱酒之人的天堂。他们点着了壁炉,一同裹着条厚毯子,席地而坐,喝酒。什么都不用说,情义都在酒里。放不下又回不去,让人徒然伤感。后半夜突然停电,陈桉默了默,说:“我们来打个赌吧,如果天亮了还没有来电,我们就重新开始,怎么样?”
黑夜似一块磁石,一点点吸收着周围的光,窗外鹅毛大雪,室内越来越冷,他们等得快要睡着了,噔一声,墙上、头顶的灯一齐亮起,明亮似白昼。江柔站起来,冲陈桉难看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客房走。那一瞬,她才回过味来,2008年为什么那么哭,她爱陈桉的心境和刘翔退赛时哭是一样的,还想再跑跑,可是命运不答应了。命运给了你那么多暗示,好言相劝让你停了,该收手了。
第二天她回国,陈桉送她去机场,抱了一抱,各自松手,差不多有半年没有往来。
2009年,在无锡的北仓门平地起一家叫东久的汉式按摩馆,古色古香,有一个叫高山的祖传推拿师傅,相貌实在出众,人高马大,走路虎虎生风。他穿素色的唐装,袖子挽到手肘处,手艺精湛。馆内有艾草沉稳的气味,水沉香袅袅的白雾和师傅的手拍打在肉体上浸着汗的声音,被门口一大幅半年成的双面苏绣挡住,隔间的小厨房,隔水蒸着玉米、山药等粗粮……这样的情景,二十七岁的老板娘江柔总是想起。
她坐在长条案桌前拿个计算器噼里啪啦地算账,酸痛的肩膀搭上一双手,轻柔又力道恰好地按着。不用回头,知是高山,搭上一只手,又把脸颊温顺地贴上他的手背。她和高山在一起将近一年,高山的好在于他的不深究,知晓喜欢是乍见之欢,爱是久处不厌。他对江柔和陈桉之间的小情小意视若不见,对自己的过去同是讳莫如深。像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他隐去了绝世武功,安于当藏经阁的扫地僧。
陈桉回国后也留在了无锡,有时会来东久看看江柔。他酷爱抽烟,江柔就总去隔壁的咖啡店讨一些当日的咖啡渣,装在一个椰壳做的烟灰缸里给他装烟蒂。他们之间没有亲密动作,很多时候就是这么面对面坐一会儿,他抽几支烟,她在对面静静陪着。陈桉最初创业,心事太多,总是锁着眉,拿起车钥匙说要走。她也不留,伸手抚了抚他的眉头,说得空再来。
他走了,茶凉透,她还坐在外面舍不得进来。高山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说,拿一件外套搭在她的肩头,回屋继续招待客人。
对一个人好是会上瘾的,这个道理,江柔懂,高山更懂。
岁月幽微曲折,爱一个人淡淡的情义。出自同一棵古树的两串小叶紫檀,两人分戴着,像走了心一样。应酬的空当,洗手间里,他在浓妆艳抹的女郎手掌下吐得像条狗时,她有时也会跟着莫名其妙地不舒服,将原本就空的胃吐得空无一物。有时午夜梦回,一脸的眼泪,给陈桉发信息:“我梦到你出事。”他若方便,会立马回个电话过来,告诉她没事,继续回酒桌与人称兄道弟,笑得暧昧不明。
人是这样的,没有人会永远少年白衣,中年是种风尘,总会沾染。有次他们集体出游,夜宿在青岛,夏夜、冰啤酒和大只大只的海鲜,陈桉有些醉了,到墙脚吐完走回来还要摇头晃脑地向大家鞠躬谢幕。江柔沉醉在那种氛围里,看了他一眼,把头扭到了别处。有抱着吉他三十元唱一首歌的妙龄少女,甜美的声音唱沧桑的歌:“我想我可以忍住悲伤,可不可以你也会想起我……”来来回回一句“可不可以”,像一个怎么都不肯死心的人,陈桉手抖着差点拿不住烟,宋晓扶了扶他的肩,高山醉倒在桌上。从前的陈桉也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成为这样的年轻人,只有在喝多的时候,眼眶会湿,心头会软。他举起右手,和江柔轻轻碰了碰杯。江柔笑了。
在二十七岁就对前程不抱期待,想着就这样过完一辈子吧,有情有义地待彼此,起落都在一旁相伴,适宜地伸出一只手扶一把。江柔在杂志上看到冯唐的诗:“草木都美,人不是;中药很苦,你也是。”心底也涌起一种莫名的凄凉,别人不需要去懂那些苦涩的前因和回不了头的艰难,他们只要结果。江柔不是,她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她也不哭,愿赌服输。
陈桉二十八岁志得意满,乔迁新居,请大家去家里做客,和新交的女友浓情蜜意,似要谈婚论嫁。一大帮人闹到最后,醉了大半。江柔去厨房煮蜂蜜水醒酒,恍恍惚惚地坐在灶台前等水沸。陈桉走进来,隔着长长的餐桌和她面对面坐着,对视了一会儿,都笑了。
他说:“这个厨房是照我们以前说的布置的,以后可以几家人一起来烧烤。”
她说:“有一天你结婚,千万不要叫我。”
陈桉大婚,江柔因为飞机延误没有到场,宋晓在花海般的宴会厅待了半个小时也忍不住走出去吹风,心里莫名地难受。像一段岁月的终结,路归路,桥归桥。她在心里感慨,幸好江柔没来,来了得多难受啊。想起从前江柔信誓旦旦地说:“我们当然要去陈桉的婚礼啊,还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要让他的那一位知道,我们陈桉是很受欢迎的,得上心,必须疼他、重视他。”
然而江柔这个大骗子再也没有回来,两天后铺天盖地都是客机失联的报道,失联乘客中,她的名字赫然在列。
个人的悲剧是无法抵御一个属于时代、国家的更大的悲剧的,高山、宋晓赶去北京,在丽都酒店前前后后等了一个星期,侥幸、期待,心灰意冷又希望重生,最后大家都知道,一定是死了,一个人就这样没了。新闻发布厅里有遇难者家属情绪失控,号啕大哭。蜜月回来的陈桉那个时候冲进来,明亮的日光灯打在他脸上,一脸死白。
很多时候,死亡是很残酷的。年迈的老黄狗睁着浑浊的眼睛看老主人提着屠刀走向它,顺从地低下了头,变成了灶台上香喷喷的一锅狗肉,硬得像木柴。猫死了,没人要它,就装在黑塑料袋里挂在河边的树枝上。麻雀叼走它的眼睛,然后是酸酸的肉,最后只剩下一张软塌塌的皮。
人的死亡,并不比这些来得温和。
像江柔缺席他的婚礼一样,她的葬礼也没有陈桉的身影。黄昏的时候,高山在东久的院子里找到他,灰色的毛衣,坐在一株石榴树下,背影一动也不动。高山从前说过:“一个院子里只有一棵树不好,就是一个困字。”可江柔,独爱这一株石榴。
夕阳越来越暗,陈桉蜷缩在那张藤条椅子里一动不动,听到高山喊他,茫茫然地回过头,那神情,好像一个失落了很多快乐的少年。
“她可能有预感觉得自己回不来,走之前就给你准备了结婚礼物,还有一张贺卡。”陈桉拆掉精致的包装,是她最后的字迹:愿往后的日子,和和美美,长长久久。
和美长久里本来也没有她。
岁月忽回头
任何东西,只要太深,都是一把刀。
很多时候,孟荻觉得她和顾叙只差一步,像书法的最后一个弯折钩,木器的最后一下雕刻,礼佛的人口中最后一句《金刚经》。这么多年了,就差这一步。
这一步之遥,是遗憾,还是一种爱的修为,辗转反侧的那些夜晚,孟荻难以分辨。却时常想起高中时从教学楼走回女生宿舍的那一条路,种满了梨树,清明前梨花开的时候,那条路总是很安静,白色的花瓣被风摇下来,像细细的雪。
这条路,孟荻和周源走过,也和顾叙一起走过。只是和周源走的时候,两个人都很安静,偶尔对视一眼,就笑着别过了脸;和顾叙走的时候,却总是在生气,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像冬春之交的天气,泛着冷,却有着属于他们之间的情义。
比如高二的那次社会实践,去苏州的甪直,正是吃菱角的时节,班里的女孩子扎着堆向当地阿婆买了一竹篮,围坐在一起剥着吃,又羡慕起小河中央含苞欲放的莲花,只是谁也不敢下水采,有些悻悻而归。晚上照例是夜自修,课代表在讲台上发上次的数学月考卷,孟荻把政治书放进书桌,突然摸到一些凉凉的、细长的东西。偷偷钻下去看了一眼,三支娇艳欲滴的荷花、两把翠绿翠绿的莲蓬,她惊喜得差点叫出声来,连忙用试卷掩好。回头看一眼末排的顾叙,他装模作样地对着不及格的试卷皱着眉头,嘴角却忍不住地扬起。
关于那三支荷花和两把莲蓬,顾叙什么也没有说,孟荻也没有问,他们就是笃定对方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