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夜自修是孟荻高中时代最美妙的一个夜晚,她的左手一直藏在课桌里,像摸一只可爱宠物一样摸着她的花儿,班主任走进来巡课,吸了吸鼻子:“哪来的一股清香啊?”孟荻扑哧一笑,片刻左前方的周源扔过来一张纸条:“什么事这么开心?”下课的铃声终于响起,她磨磨蹭蹭拖到最后,把花儿装进书包,有些雀跃地走回宿舍。顾叙在半道上突然出现,倒退着走,看着她,明知故问:“孟荻,傻乐什么呢?”孟荻昂扬着脸:“不关你事儿。”
这就是2005年的孟荻和顾叙,把三勒浆当水喝的孟荻和把游戏当课上的顾叙,在那个散发着荷花清香的夏夜,一前一后拌着嘴,心无芥蒂地走着。
南京大学东、南、西、北四条路分别是北京中路、汉口路、上海路、青岛路,道路多平地加小陡坡,路植大片大片的梧桐,深秋的时候,满城纷飞的落叶,骑自行车经过,像被车轮碾碎的雪。
这样的雪,孟荻只能和周源一起看。顾叙没有来。
一场高考让少年们分道扬镳,孟荻和周源考上了南大,顾叙分数只够上当地的职校,路归路,桥归桥,青春过了最高的燃点,像唐诗过后的宋词,兴尽悲来,虽然还是吹气如兰,脉息却微弱了很多。
几场谢师宴都没有顾叙的影子,只有临开学最后一顿散伙饭,他出现了,顶着一头极短的、根根树立的头发坐在KTV赭红色的沙发上和几个男同学吹牛。孟荻记得那一晚顾叙没有唱一首歌,喝了七瓶雪花,啤酒瓶一一排在桌前。散伙饭上的顾叙像一个影子,淡入进所有离别的背景里,只有在孟荻的心里,他是亮堂的、有颜色的,坐得离她那么远,喝酒吹牛的样子,却盘桓于心。
2006年,手机和网络都没有那么发达,孟荻和顾叙的联系仅仅只有手机上只言片语的短信,孟荻写给他的信,他也是拖了很久才回,潦草涂上几行字,像他高中时的作业本。渐渐地,孟荻的心也冷了,和周源一起上课、吃饭、去图书馆,当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一对时,顾叙却又出现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二手的面包车,车里装了那年各种流行的玩意儿,卡带、游戏盘、明星海报、盗版言情小说,倒爷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和男生称兄道弟,和美女搭讪聊天,来了南京大半个月,没有找孟荻,也没有找周源。最后是孟荻没忍住,气冲冲地找上门,拉开破面包车的车门,钻进副驾就赖在了里面,顾叙愣了愣,埋头笑了,继续招呼他的生意:“哎,同学,一百元找副驾那位美女找……”就这样,孟荻没有课的日子就捧着一个热水袋坐在面包车里帮顾叙收钱、找钱,也是后来才知道顾叙自作主张从职校退了学,跑到南京用学费买了辆二手面包车,做起了生意。
“那来了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孟荻问。
“没混出点儿样子,不好意思来。”
“那为什么要在我们学校门口摆摊?”
“因为想见到你。”
孟荻笑了,低头剥掉烤红薯上面薄薄的皮,一小口一小口咬进嘴里,笑一下,咬一口,喜不自胜。
顾叙问:“你傻乐什么?”
孟荻说:“就不告诉你。”
2007年的孟荻,就像一只小袋鼠跟着袋鼠妈妈一样跟在顾叙身后,她跟着他一起去进货,扛着大包东西走在寒风里,他瑟缩地点一根烟,让她抽一小口,说祛寒。天寒地冻,孟荻觉得她和顾叙,就像两个行走江湖的人,如果此时行囊里有一袋酒,顾叙也会拿出来给她喝一口。那辆越来越旧的面包车就是他们的马,天黑透的时候他就教她开车,从空无一人的青岛路的斜坡上冲下来,害怕又兴奋地尖叫着。
那一年,顾叙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做小生意,有时赚了,有时赔了,生活总是给你一点甜头,再把你打回原形。除了赚钱,顾叙唯一的爱好就是搓麻将,在他认识的朋友家里,一搓就是从黄昏到深夜,孟荻下了夜自修就来找他,坐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看他搓麻将。有时窸窣地吃零食,像一只小老鼠。顾叙出去上厕所,回来推开门的时候,看着一身素净的孟荻,那么安静、那么毫无抗拒地坐在那一片乌烟瘴气的方寸之地,突然就觉得很难过。他拿什么去给这个女孩未来呢?他明明一无所有。
那晚顾叙一家独赢,孟荻开开心心地和他一起数那些皱巴巴的零钱的时候,顾叙突然开口:“孟荻,你以后不要来找我了。好好念书,好好找工作。”
孟荻怔在那里,片刻像没有听见一样,笑嘻嘻地问:“一会儿我们去哪里吃夜宵?”
顾叙吼了一声:“我让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我问你一会儿去哪里吃夜宵!”孟荻也冲他吼,刚吼完,眼泪就掉下来了。
顾叙不能看她哭,他把理好的赢的几百元零钱放进孟荻的衣服口袋,鼓鼓地凸起一块,像放进去取暖的一只手掌。
他留下了羽绒服,穿着薄薄的毛衣就走了。那是2007年的年末,顾叙和孟荻彻底分了手,毫无征兆,甚至在这之前,他们还热烈地讨论过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新年应该怎么过。
但他们确实是分手了,南大门口的那辆面包车也没有了踪影,原来租的老公寓顾叙也不住了。又过了一段日子,孟荻打听到他跟着别人卖起了电脑,过得不好不坏。顾叙的善意她懂,但一颗好人的心,自以为是地用来做了坏事,同样让人难过。
寒假将至,周源来找孟荻去车站买回家的火车票,打顾叙的手机,他没有接。孟荻考完了试,在学校等放假的最后一天,他却来告别,说要跟着别人去深圳,那里有很多新的机遇,计算机时代就要来了。他说:“孟荻,这可能是我最后的机会了。”
2007年的那次告别,是孟荻大学时代见顾叙的最后一面,她一直记得他们散步的那一片湖,周围是枯黄了的芦苇,土地带着湿气。顾叙在那样一个昏黄的背景里,扭过头对她说:“孟荻,我不像你们,有那么多机会。”可能是天寒日暮易生岁月之感,她在那一刻突然就原谅了顾叙。就像2005年在去南京的火车上,顾叙在车站目送他们时孤零零的身影,那么令人同情。顾叙说得没有错,孟荻对他的爱,一部分是同情,就像当年他们都离开了,去奔向大好的前程,只有他一个人留了下来,被灰扑扑的命运盖住。那次夕阳下的告别,孟荻忘记了自己的难过,只盼着一起走的那条路不要有尽头,哪怕天一直这么冷,夕阳也落了,植物都枯了,再也没有什么风景可看,也不要有尽头。顾叙离开她,孟荻一个人不害怕,她只怕顾叙一个人孤单。
就这样,顾叙走了两年多,这中间和孟荻的联系少之又少。她毕业的时候,他没有回来;周源结婚,他没有来;甚至是他们高三的物理老师病逝,班里的大部分同学都来了,顾叙还是没有出现。
孟荻说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在等顾叙,她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已经不会影响她的生活了。她毕业后进外企,职业生涯大有前景;她谈了一两场恋爱,对别人张开怀抱的时候,也是发乎真心。只是有时加班回去的路上,或是在看到一辆破旧面包车的时候,还是会有一瞬间的晃神,心里是绝望的。她觉得她和顾叙的过去,就像那些埋在冬天地表下冷硬沉默的种子。它们可能就这样永远地沉睡了,不会发芽、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大地永远荒凉空荡。
很快2010年就来了,新年还没有过完,孟荻在高架上撞了车,剃了小半边头发,缝了十二针。在医院住着的那些日子,周源常来看她,有次无意数落道:“你开车太冲,像顾叙。”提到顾叙,孟荻低头笑了笑,突然心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好像想不起顾叙了,好像顾叙就变成了她发白的头皮里一道蜿蜒的伤疤,留在了她的青春里。
我们在年轻的时候都太执拗,害怕分离。是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若不是历经漫长的分离,历经杳无音信,不会懂得一个人背影会那么长,长到一回头还能看见。
2010年,顾叙回来了。
孟荻后来和顾叙心平气和地说起她觉得最快乐的时候,不是他又挣了多少钱,或是买了一幢大房子,而是在2010年她车祸养伤的那一阵儿,有一次他答应带她出去看电影,从早上九点,她就换好了衣服,又披了一条厚毛毯,坐在窗户底下等他。十二点的时候他来了,孟荻打开门,门口放了一玻璃樽金鱼草和粉玫瑰。孟荻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她坐在那个冬天的阳光里等他的时候,因为那个时候她知道他一定会来。
2005年到2012年的这八年间,对很多人来说,时代都赠予了他们几次公平的机遇,一次是计算机,另一次是互联网,还有一次是出国热。被高考淘汰过的顾叙足够幸运,也足够果敢,在时代洪流里,死死抓住了两次机遇,所以他的成功也是必然的。
当顾叙第一次以企业家的身份出了专访时,孟荻步行了一整条街,在报刊亭买了三本杂志回家,一本珍藏,另外两本分别仔细地裁剪下来,贴在一张纸上,用大相框装裱了起来。她由衷地为他的成功高兴,只是他的成功里,也有她太多太多的孤独。
她总是在卑微地等着他,等他出差归来,等他陪完客户,等他谈完要事,那些见不到他的日日夜夜,有时太过想念,她就从他落下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点燃了放在烟灰缸里慢慢燃着,慢慢闻着味道。
顾叙回来后的那几年,孟荻不记得他一共失了多少回约,也不记得自己喝醉过多少次。那些激烈的争吵,那些抱头痛哭后的原谅,渐渐地,孟荻觉得她的爱情变成了一个老人,老得安静,又乖又懂事。不再索求什么,只看着每日壮阔而平静的夕阳,一瓷杯热茶捂在手里,发一个很长的愣,再一晃神,已经没有岁月可回头。
可能这就是命运,有些人一生注定不会给爱情太多时间。顾叙的勃勃野心,孟荻的执迷不悔,任何东西,只要太深,都是一把刀。
2014年,顾叙的公司生意蒸蒸日上,而对他来说,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他把曾经的恋人送去了美国。
他记得他送孟荻走的那天是圣诞夜,他终于低了头:“没想到,我们还是蹉跎了十年。”
“本来我们可以好好地相爱十年。”孟荻拖着行李,侧过脸看着他,又温柔又疲倦地笑了,“可是没有关系,对我来说,跟你有关的每一年,都不算白费。”
2014年的圣诞夜,他们在机场的航站楼一起吃了碗海鲜面,后来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他都不能闻海鲜面的味道。
像在心里剥开了一颗洋葱,想哭。
少时爱如心脏,老来不过盲肠
那时的不甘心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愧疚是矫饰。爱若有口无心,非常可耻。
2005年的夏天,某杂志的娱乐版提到黄磊和周迅,《橘子红了》最后一场戏拍完,两个人在影棚门口,周迅靠在门边上,黄磊后来说:“她站在我旁边,忽然我觉得像过完一辈子,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
二十二岁的郑然不是黄磊的粉丝,却也觉得怅然,那种站在一个人身边一会儿,就像站了一辈子的感觉。她缓了一阵儿,打电话给男友邵年,约好五点浴室门口见,然后一起吃晚饭。学校是古朴陈旧的老校区,绿植轰然入眼,野猫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郑然在水房前等了一会儿,不见邵年踪影,知他打游戏入迷,也没有再催。
再出来时,那人已站在路口,衬衣是雨打过梨花的白,在邵年之前,郑然从没想过“亭亭玉立”这个词也可以形容男生说不出的漂亮。他佯装歉意,买一支可爱多赔罪,眼底却毫不在意,他知道她总会原谅。
一起上下课,一起吃饭散步,他们像校园里每一对甜蜜而无聊的情侣。每次一帮人吃夜宵,郑然当年倒追的往事总被提及,和那些几元一份的下酒菜被年轻无知的嘴反复咀嚼,男生含义不明地笑,女生微微地轻笑,郑然不响,默默地帮邵年把鲳鱼的刺理掉,剩下一大块完整的鱼肉。
郑然算不上美女,但她是个好战士,一起吃小龙虾的有个女孩叫妙丽,热裤下一对藕段般的白腿,娇声喊有蚊子,一双腿就伸到了邵年面前。郑然不动声色,一整杯冰啤酒洒在了上面。
满桌突然像被按下了静音键,妙丽惊慌尴尬地收回腿,郑然平静地递纸巾,邵年将这一幕收进眼底,什么都没有说。
夜宵后照惯例是他们男生的网吧游戏时间,那一年,魔兽世界公测不久,引众宅男竞折腰,其实他们都玩得很烂,却忍不住装成游戏高手的模样,比如邵年他们,在雷霆崖,一行五个牛头人小号浩浩荡荡地往前跑,打头的邵年叫勇敢的心,后面依次是勇敢的肝、肺、肾、胃,郑然去小卖部一趟,为他们带来了红牛和烟,赶着在门禁前回去,肝、肺、肾、胃叼着烟,统一站起来答:“大嫂走好。”
郑然笑着把他们一一按回座位,看到游戏前心无旁骛的邵年,想起前一阵儿看到的那句“两个人站那儿像过完了一辈子”,突然心里就疼了一下,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在商学院,郑然和邵年能在一起多久曾是一个赔率最高的赌,赌他们赢的同学赢得好几个月的生活费,玩笑般感谢郑然,说她争气。郑然有些黯淡地笑了,其实她在心里也是买的自己输。她不怕,有什么怕的呢,输给他不丢人,最多给外人看个笑话。但快乐是她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