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大三,邵年中俄班要去俄罗斯交换两年,走前谁也没有提分手的事,邵年甚至还好好陪了郑然一阵儿,最后一个星期,签证下来,邵年回家陪父母几天,然后从北京飞莫斯科。分别的那天,窗外冷雨,邵年他们几个挤在同一个宿舍吃夜宵,郑然和另一个女生苏美瞒过舍管混了进来,一边帮各自的男朋友整理行李,一边听他们掺着啤酒与烟味的青春壮语。二十多平方米狭长的男生宿舍里,甚至整层楼里,都是凌乱嘈杂,透着浓烈又难闻的离别气息。
年轻时的爱情多么脆弱呢,时间、距离,一个误会、一次争吵就能让彼此恨成陌路。郑然和邵年后来再遇到,一起喝酒,郑然问他:“你懂什么是爱吗?”邵年摇了摇头,郑然说:“我也是。”也只有在最不懂爱的年纪,才有这样的勇气,喝最便宜的酒,张牙舞爪地说爱一个人,然后转眼就忘了。
那个积满青春伤感的宿舍里,他们席地而坐,扬言要把两箱酒喝光,去外面的世界混出人样。然而后半夜他们吐得像狗,也不会预料到,人生越往后,他们中的一些人会渐渐收起了扬扬得意的尾巴。
有人说:“郑然,你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别哭丧着脸啦。”
邵年低了低头,拿起酒杯,说:“郑然,我敬你。”
不是“我们分手吧”,也不是“你等我”,而是“我敬你”。郑然听着,比听到任何一句话都难过。
一年后从苏美的男友那里听说邵年和妙丽在莫斯科做室友,后来睡到了一起。天寒地冻,大雪封了家门,邵年说:“太孤单了,有个人陪就什么都抛脑后了。”
邵年这句话是用短信发来,一元一条,以前他们总是70个字打得满满的。如今这条,却觉得每多一个字,都是一根针刺进眼底。
还好,太多的蛛丝马迹,足够的心理建设,面对这样的结果,都没有当初送他时那句“我敬你”令人伤心,我苦心孤诣爱你多年,你举了一杯酒说“我敬你”。
五六月的南京特别美,金黄色的阳光打在脸上,像给每个人的眼角眉梢刷了一层蜜糖。郑然在这样的落日里走,鞋跟清脆,昂扬着头,好像全为自己活着一样。后来实习签约,她还是留在了南京,像个爱情里的前朝遗民般,留着条长辫子不肯剪。
郑然进了一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苏美也没有回老家,两个女孩在青岛路一幢老楼里租了房,当起了室友。苏美也变回了单身,不过她比郑然好的是,没有谁背叛,只是考虑了现实的种种,和平分手。
很快苏美有了追求者,还带了一个同事约郑然一起四人约会。同事叫沈岩,长相平常,举止规矩,是个好男孩,也是个一眼就能望得到头的好男孩。他喜欢郑然,打听到她喜欢吃薯片,背了一书包等她一起去看电影。他对郑然的一切都感兴趣,任何事都听郑然的,每次郑然带他去一个地方吃饭,想到从前和邵年来过这里,心里就难过,好像被谁抢掉什么一样,分外委屈。这大概就是心里的归属,身体过来了朝着未来走,心还被卡在铁门里。郑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沈岩不知所措。
有次沈岩从连云港的老家带了一大包晒干的海鲜和他母亲为郑然准备的各类土特产,挤上长途车,再挤上地铁,终于汗流浃背地来到郑然的住处,傻乎乎地站在楼道里等。海鲜被阳光暴晒,发出刺鼻的腥味。郑然捂着鼻子上来,连连数落他:“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些我都不要。”
沈岩把她哄进屋,准备大展厨艺,把这些土家伙变成特色小菜。郑然窝在沙发里,无聊地换着台,眼看沈岩把鸡蛋砸在了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找拖把,又把油锅里的油溅在手上。沈岩“啊”了一声,连忙打开水龙头。
郑然远远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走过去帮忙。她不知道,她有时看着沈岩,像看着一个蠢货。这个世界,大概也是有了这些热情的“蠢货”,才有些温和的浪漫。郑然忘了,她也曾当过别人眼里的蠢货。
春水流入秋水,冬泥化作夏泥。二十岁以后,爱过一个人以后,会觉得时间如白驹过隙,难以追赶。邵年走了两年,妙丽的微博开始公然秀恩爱,郑然和沈岩在一起一年,关于男友,她只字未提。初夏回学校论文答辩,那年有些“兵荒马乱”,很多高校因为出现疑似“非典”病例而被封校。所有集体活动都被取消,只小范围合了个影,大家就散了。
郑然戴着厚厚的口罩从学校后门的坡路走下来,一路走到宁海路。南师被封了校,那些久未见面的情侣们搬了小椅子隔着铁门面对面坐着,中间隔了一米多的封锁线,不远处有几个小贩,卖煮好的板蓝根,五毛钱一杯。老梧桐温柔地遮出树荫,知了低声地叫,这旷世景象,真有些倾城之恋的感觉。郑然手插口袋站了会儿,冷漠地走了。
她关于邵年的幻想又死了一些,对沈岩的现实宽容了一些。回到家,看见沈岩单手拎着几袋子菜站在楼道里,低着头玩手机,突然有些感动,走过去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拥抱。
郑然不会想到,几个月后,她也是以这样一个浅浅的拥抱送走这个有些木讷的大男孩。他们在一个烟雾缭绕的夜排档吃了最后一顿晚饭,喝了几浅杯啤酒的沈岩眼睛通红,有些委屈又似下定决心地按了按郑然的肩膀:“你错过了真正对你好的男人,也许是在他能力范围内对你最好的男人。”
郑然看着他,居然笑了,是真诚地笑:“是啊,我知道。委屈你了,沈岩。”
我们不爱的人对给予我们的爱,都像是浮于表面,容易挥发。沈岩从郑然的生活里消失以后,她几乎从来没有想过他。然而人的记忆又在潜意识储存温暖的、安全的过往,这之后郑然历经生命里的跌宕,身边伴侣换了几个,有的是无缘,有的是将就,偶尔在一个秋雨零落的夜晚想到沈岩,想到2009年的秋天,那一个下午,如果她像他们说好的一样去见了父母,吃完那一顿饭,是不是她就尘埃落定,往后的一切都不会需要再经历。
可惜没有如果啊,那时的不甘心是真的,不爱也是真的,愧疚是矫饰。爱若有口无心,非常可耻。
那个下午,她在同一幢写字楼遇到来面试的邵年,隔了三年再见他那张年轻气盛的脸,郑然知道,她和沈岩完了。
直到2009年,郑然还留着2005年出的诺基亚滑盖手机,她和邵年一人一部,里面装满了她过去对邵年说的甜蜜得不要脸的情话。那个号码郑然好久不用,开机出来一双手轻轻握住,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很多盼望,又有胆怯,她完全忘了一个人仗着爱可以伤害你而毫不愧疚。像一局一直输一直输的麻将,太阳西落,晨光熹微,再没有翻盘的机会。
当那个熟悉的短信声响起,郑然几乎是扑了过去,脚撞上桌椅,疼得龇牙咧嘴,看到邵年说:“出来见一见吧。”那疼就爬进了心里。
邵年开了他爸爸的车出来,在鼓楼一带转了几圈,没有寒暄也没有热络,没话说的时候就抽烟,他摇下车窗,手肘架在窗沿,微微皱起眉。郑然这么细细望他,觉得他老了一些,他这种长相的人不经老,一笑眼角好多皱纹,很索然的样子,显出疲惫,好像久归的游子。
他说:“这两年玩够了,在那边无聊,只能跟毛子喝酒。俄罗斯的冬天真的能冻死人,酒鬼们一个个树桩一样插在冰天雪地里站着睡觉。要是不小心躺下了,就会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路边,成为酒鬼棒冰。”邵年明亮的眼珠子转向她,“我差点冻死过两次,两次都梦见你催我起床去考试。所以我回来一定要找你,可能还欠你一句‘对不起’,可能就只是想见见你。有男朋友了吧?他对你好不好?”
郑然突然就哭了。
那之后他们瞒着沈岩偷偷见面,每次都胆战心惊,又像洗了个滚烫的热水澡那么酣畅。苏美撞见过他们一次,沉默了好久,什么都没说。
郑然和沈岩摊牌,讲自以为是的道理:“你知道真正爱一个人的滋味吗?婚姻不只是找一个女人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我喜欢你,想和你结婚,想过踏实稳定的日子,难道这就不是爱吗?”
郑然固执地摇了摇头:“那不是。”
这个大男生在她面前垂下了头,红着眼睛流了几滴泪,慢慢地挪开杯子走了。
沈岩离开后,郑然像收拾情感一样把屋子收拾得纤尘不染,赤脚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一窗的日落,她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像失去了所有。
郑然和邵年的后来,就像这个故事一样不知如何收尾。在青春的时候,无法将深情处理好,必然会收获悲剧。一人太过偏执,另一个又带着弥补的恩情,2005年魔兽世界的风靡,2011年诺基亚的大失江山,合上了他们情感的轨迹。2012年苏美大婚,请郑然做伴娘,那个晚上她们像小女孩一样睡一床聊到很晚很晚,关于邵年,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对这个人还有很多爱,可是就是无法继续相处下去,太多的争吵、怀疑都是巨大的内耗。这样谁也不找谁暂时分开着,反而能喘上一大口气。
老话说得没有错,少时爱情如心脏,老来通通如盲肠。郑然二十七岁,爱对她来说太令人疲倦了。
天快亮的时候,苏美拨通缺席的邵年的电话,寒暄了几句,苏美问道:“你和郑然以后还有没有可能?”
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了,再处下去能把人逼到绝路。”
郑然在一头听着,心有戚戚。苏美似同情地望着她,她清苦地笑了笑:“没事儿,也算求仁得仁了,一辈子也遇不到几个这样的人。”
相识八年多了,三千多个日子,如同一个熟得无须再说话的朋友,连郑重的道别都不用,拍拍肩膀就可以走了。而记忆,就像那抹背影,永远模糊,也永远清晰。
郑然望了一眼,扭过了头。那晚做了一个梦,梦里很多又白又大的海豚。听说那是一个好兆头。
悲伤的兽性
那么多年,爱是孤单的原野,大喜一个人狩猎,终于也累了。
大喜二十岁的时候有次抬头看月亮,像一片冰冷的柠檬悬在伏特加的河里。那时她因为爱人在侧而快乐得不知所以,举手仰脖一定要和月亮干一杯。后来,大喜再抬起头,看那月亮,隔着万重云雾,忍不住掉了眼泪。
还是当时的月亮,可是什么都不一样了。
你不能叫人不变心,就像你叫不醒一个故意装睡的人。
赵大喜在二十六岁失恋,当初欢天喜地地发出的几百张喜帖现在像惹人伤心的遗物一件件收回来,大喜独自灌了几口二锅头,鼓起勇气一个个打电话。几个人下来,泪水糊住了整张脸,她无路可走,藏进衣柜,号啕大哭。
分辨一个人的悲伤,要看她流露出多少兽性。
林海这样一个三流婚纱摄影师,一个大牛津包,一件浅蓝衬衫,一条水洗白破洞牛仔裤,跟着新人走南闯北,电脑里存了几百G或美或丑的照片,也算是见了不少的世面。但这次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见识,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提着一只大箱子,像一座葱郁的小山一样移动到他的面前,原来她穿了一条碧绿碧绿的大长裙,绿得能在发白的阳光里溢出汁水来。
她说:“我叫赵大喜,就是电话里那个想退婚纱照你们不让退的人,我们开始拍吧。”
“新郎还没有来,我们等新郎一起吧。”
“没有新郎,他死了。只有我一个人,你拍吗?不拍就退我钱。”
林海被这个理直气壮、高瘦得像植物的女孩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看她打开大箱子,里面有各色的花裙子,还有一件白得一尘不染的婚纱。她蹲在地上,把嘴巴抹上大红色口红,扭头对林海说:“我们开始吧。”
林海想:这女人真是狠心哪,新郎死了,还有心思来拍婚纱照?
大喜扭过去的头又扭回来:“难道我就要跟着他去死吗?我不会,我的命是我自己的。”
林海拍过太多千篇一律的新娘,当新娘长得实在抱歉又对着相机搔首弄姿的时候,他会自动脑补卢音的一颦一笑,镜头里是渴慕已久的人,林海就这样把自己切换到另一个模式,拍出饱含感情的照片,他称卢音是他的缪斯女神。
然而这次面对大喜,他不需要调动女神。已经是初夏,暮色四合,他坐在一大片薰衣草田里,等着大喜把婚纱换好。一天的相处,他们早已不是剑拔弩张,反而还有了几次深入的交谈,大喜沉湎于怀念她的新郎是多么好的一个人,眼眶湿润,却没有眼泪落下来。薰衣草被阳光晒过后的气味,芬芳而醇厚,让人昏昏欲睡,林海望着远处白衣胜雪的大喜,不禁心有恻隐,他们都是被爱光临又被半途放弃的人。
片子拍到八点收工,林海倒两班地铁回到出租屋,周围一片都是老南京,他走进常去的一家小馆子,要了份大煮干丝、两个鸭头,水龙头下冲了把脸,开始啃起来。街对面是家花圈店,远远望去屋子晦暗而压抑,有个伙计刚打好一盆糨糊,也走过来要了一碗面。和老板抱怨两句,每死一个人,他们都要忙活好几天。
林海想起那个死去的新郎,想起赵大喜的以后,没了胃口。脚边有一个大纸袋子,装着大喜送给他的婚纱。她说这件婚纱从设计到完成,整整半年,不要浪费,送给了他。
花圈店的另外两个伙计陆续把纸丫鬟、纸龙搬一些出来晾干,林海在这样一个悲伤的夜晚,忽然有点想哭。
大喜送的婚纱林海自然没法送给卢音,在卢音的世界里,他大概只是一个很小的小兵。林海不泄气,去夫子庙大市场买了一个模特架,撑起那一片雪白,几乎照亮了这二十平方米的小单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