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到高中毕业那年,我们听说王菊从乡下回了城,被招到一家工厂去上班。没多久,我们又听说王菊要结婚了,未婚夫是部队复员的一名战士,和王菊在一个工厂。王菊结婚那天,我们都去看了。我们站得远远的,生怕被人发现。王菊被接走时,一点都不热闹,甚至可以说有点寒酸。未婚夫穿着一身旧军装,推着自行车等在王菊家楼下。王菊从楼上下来,穿着一件新衣服,她来到楼下,冲未婚夫笑一笑,说了句:“咱们走吧。”便一踮脚,轻盈地坐到了自行车后座上。她的未婚夫掉转车头,骑了上去。王菊用手搂着未婚夫的腰,脖子上戴着的一条红色纱巾像要飞起来似的。两人越骑越远,最后终于骑出了军区大院。
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刚刚跑进军区大院的小三子。他哭丧着脸告诉我们他听说王菊要结婚,是从乡下特地赶回来的。他的胶鞋和军裤上沾满了一路跑来时溅到身上的泥点子。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再抬头看小三子时,他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儿。后来我们听说,小三子在乡下向王菊求过婚,发誓要娶王菊,可王菊却没有同意。
不久后小三子也回城了,可他一直没有结婚。许多人给他介绍女朋友,他见都不见一下,只是每晚抱着一把吉他在院子里的树林中自弹自唱。没有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又过了几年,我们有的从部队复员回来了,有的从乡下插队回来了,我们又聚在大院里——我们听说王菊离婚了。
离婚的王菊又回到了军区大院的父母家里。她结婚又离婚,我们都觉得这似乎和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因果关系,心里很愧疚。我们不敢见王菊,总是躲着她。有时在胡同里不期而遇,反而是王菊倒像没事似的冲我们笑一笑。她的眼睛一只向左,一只向右。王菊走过去了,我们心里堵得更难受。
再之后,大家有一天突然接到了小三子的结婚请柬。对,你猜得没错。我们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请柬上写着的居然是小三子和王菊的名字。听说小三子费了好大劲,最后都给王菊跪下了,王菊才终于同意了他的求婚。
婚礼现场我们都去了。小三子不停地给我们敬酒。每敬一杯,小三子都问我们:“王菊漂亮吧?我媳妇儿漂不漂亮?”我们就想起了上学时候的王菊,仿佛看见她那忽闪闪的大眼睛又再次明亮了起来。我们有什么理由说不漂亮呢?
那天在婚礼上,我们都觉得王菊和小三子,他们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我们也仿佛终于卸下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担子。
昔日的弹弓少年,那天都喝醉了。
张棉远和他的自行车
小学三年级那年,邻居张棉远学会了骑自行车。
在我们的童年,自行车可是个大物件儿,因为那会儿没有多少家庭有自行车。张棉远的父亲是邮电局的投递员,邮电局给他配了一辆自行车。那辆自行车被涂成深绿色,和在街边看到的邮筒一个颜色。车的牌子是“永久”,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自行车中的大牌子。
张棉远的父亲是一位长得很结实的圆脸男人,因为常年风雨无阻地骑着自行车给人投递信件和报纸,身板很棒,结实敦厚,一看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张老爸白天给人投递信报,晚上天一黑就上床睡觉。张棉远晚上就趁他爸睡觉的工夫,偷偷地把自行车推出来,趔趄着身子,撅着屁股自己学骑自行车。那辆永久自行车是二八式的,样子高大生猛,而张棉远的个头却只有车把那么高。所以像张棉远这样的小孩学骑大人的自行车只能“掏裆骑”。所谓“掏裆骑”,就是把身子悬挂在自行车一侧,另一侧的腿穿过自行车的三角车架踩在脚镫上骑,这种骑车姿势让人歪斜着身子,非常难受。不过,姿势虽然难受,但张棉远学习自行车的热情却很高涨,他在自家门前并不宽阔的马路上来来回回地遛那辆二八自行车。有时一不留神摔倒在地,一旁观看的我们就幸灾乐祸地笑。我们巴不得张棉远这一跤摔掉几颗门牙,或者手肘见点血什么的,那样我们的心才会平衡。可结果是,张棉远在每次摔倒之后都倔强地爬起来,拍拍手上的土,红头涨脸地又开始和那辆自行车较劲儿。
渐渐地,张棉远居然真的学会了骑自行车。刚开始能骑上十米车子不倒,后来是三五十米,几天之后,自行车居然再也不倒了。我们心里的滋味可就不那么好受了。
貌不惊人、学习又不咋样的张棉远居然学会了骑自行车,而且还是一辆二八“永久”自行车,这让我们无法接受。自从张棉远学会骑自行车后,他的眼神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绵软的眼神,此时变得坚毅起来了,像个将军一样骄傲。最让我们不能忍受的是,他没事就炫耀自己会骑自行车这件事,弄得一帮小女生围着他一遍遍东问西问的。那些日子,张棉远嚣张得很,和以前那个老实巴交,一脚踹不出个屁来的张棉远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们这些不会骑自行车的人终于团结起来,决定打压打压张棉远嚣张的气焰。说干就干,我们齐心协力地在张棉远每天的必经之路上挖了一条土沟,沟上又用木棍和乱草盖上,再小心地把沙土撒在上面,这样就一点都看不出来这里有条沟了。我们整张棉远的办法和当年八路军整日本鬼子的办法是一样的。那会儿我们正在追看《地雷战》和《地道战》:聪明的八路军和抗日群众,有很多整治鬼子的办法,其中就有挖沟这么一项本领。这是最土的办法,但的确有效。
果然,张棉远又和平常一样把那辆二八自行车骑出来了,他勤奋卖力地骑着它,离我们的暗道机关越来越近了,我们埋伏在一旁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了。终于来到了我们挖的沟上!结果可想而知——张棉远连同自行车四仰八叉地摔在马路中央,和当年小日本的狼狈样子没什么差别。张棉远一手捂着腿,一手捂着嘴,嗷嗷地躺在马路上干嚎。我们则兴奋地跑进小胡同,再一转回到了各自家中。那一晚,我一想到张棉远狼狈的样子就睡不着。后来终于睡着,在梦中又笑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我晕头涨脑地来到了学校,发现张棉远已先我们一步到了学校,他腿上缠了纱布,更可笑的是嘴里少了两颗门牙,一说话直呼呼漏风,我在心里暗笑不止。张棉远瘪着嘴,仇恨地望着我们,估计他早已猜到是谁干的这样的好事。果不其然,一下课班主任就把我们几个叫到了办公室。老师还没问我们怎么回事,有个叫郑小冬的人就招了,他先是推脱责任,说自己什么也没干,然后用手指着我们,带着颤音说:“老师,都是他们干的,石钟山就是领头的。”我看着郑小冬,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出老师的办公室。那时候我觉得,世界上最可恨的人就是叛徒。
放学后我们几个人都被老师留下写检查,第二天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依次走到前面念自己写的检查,字字血,声声泪,仿佛自己就是罪大恶极的刘文彩或周扒皮②。终于过了检查这一关,回到座位上时,张棉远向我投来了目光,我不怕他的目光,迎着望过去。我心想:不就是整你一次么,干吗要告老师?张棉远给我们告老师的结果就是让我更加仇恨他,我在心里想着:“看你小子能嘚瑟到什么时候!”
可没想到,不久之后,张棉远不仅没有停止他学车的行为,还更加“变本加厉”。他不再“掏裆骑”,而是真正驾驭了这辆二八车,我们亲眼看到他把两条腿分开在车的大梁两侧,在夕阳下欢快地边哼小调边继续骑着他的车来来往往。我们彻底泄了气。从此之后,无论春夏秋冬,我们都能看见张棉远昂着头、挺着身子坐在自行车上。他的面颊总是红彤彤的,双眼炯炯有神。那些年,张棉远因为会骑自行车而分外自豪。
而更令我们没想到的是,学骑自行车这件事不仅成了少年张棉远显摆自己的资本,更改变了他此后的人生。
上初中时,有一年市体校的老师到我们学校选拔体育人才,一个老师在众多学生中,相中了张棉远,他拽着张棉远的手,一直把他牵到老师的办公室。我们大家都很好奇,一张张脸紧贴在窗子上看体校老师选拔张棉远。体校老师蹲下身子捏了捏张棉远的小腿,又捏了捏大腿,经过仔细考虑和观察之后,体校老师拍了拍张棉远的屁股道:“小子,愿意跟我去体校吗?”
张棉远张开嘴笑了,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最后他说出了两个字:“愿意。”
这在我们看来简直比一切画面都更庄严神圣。
不久,张棉远就被招到市体校,当成一个举重运动员的苗子进行培养了。后来班主任老师跟我们说,张棉远之所以能被体校选中,都源于他那结实的双腿。而他之所以能有那么结实的一双腿,都是因为他天天都在不停地练习骑自行车。我们恍悟,看来张棉远这小子平时没白费功夫!后来我们就很少能再见到张棉远了,我们在学校里上课,他呢,在体校里哼哧哼哧地练举重。我们上高中时,张棉远已经是小有名气的举重运动员了,在全国少年组的比赛中拿过奖。我的同学朱革子拿着张棉远的照片到处说这是他的好朋友,我们看到照片中的张棉远依旧咧着嘴,奖牌挂在他的脖子上,他像一只小公鸡,做出一副翘首以待的表情。
我们一直以为张棉远会一直把举重练下去。不过若干年后,张棉远的职业却并不是运动员——他后来接了他爸的班,成了一名光荣的邮政局投递员。
再见到张棉远时,他又重新骑上了那辆深绿色的二八永久,车后面装着两大袋子信件和报纸。他摇摆着身子愉快地骑着自行车,那样子简直跟年轻时的张老爸一模一样。他看到我,下了车,咧着嘴,抹着汗定定地看我。我冲他说:“张棉远,你怎么也干上这行了?”
张棉远的眼神立马坚定了起来,就像那些年玩命练自行车时的眼神一样。他只说了三个字:“我喜欢。”
那次见面我们又说了些别的,最后张棉远又重新骑上自行车,弓着身子,奔向前方了。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感慨:不知是自行车改变了张棉远,还是张棉远爱上了自行车,我想这辈子,张棉远和自行车大概永远也分不开了哟。
那年冬天
小学五年级的那个冬天,东北下了一场大雪,一觉醒来,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马路上的积雪已没过了膝盖,人们在深雪中行走,像是在跋山涉水。雪后北风又一连吹了三天,天气奇冷无比,空气中有一股浓浓的冰的味道。
那场大雪之后,我父亲和母亲就下部队了。那场大雪对全中国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我父母都是军人,于是双双下部队去检查工作了。东北有许多部队,大都驻扎在深山老林里,那时党和国家正在备战备荒,国际国内的形势紧张得很,因此,我爸妈作为部队机关干部就要经常下部队去检查工作。好在下乡的二姐,在大雪之前从乡下回家探亲,可以在家里照顾我。
因为寒冷,学生们中间开始流行戴一种兔毛棉帽。这种棉帽是用咖啡色的条绒做成的,里面有兔毛,兔毛很长很软,戴在头上暖烘烘的。许多同学在那年冬天拥有了自己的兔毛棉帽,我非常羡慕他们,可我自己却没有一顶兔毛帽。在我想象里,那一定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帽子,因为它看起来是那么柔和、那么高级。我只有一顶剪绒帽,那是我二哥参军后留给我的。剪绒是一种人工做成的绒,很硬,也不够暖和。而且二哥留下的那顶帽子,许多剪绒都已经掉了,东秃一点西秃一点的,像一块癞皮狗的毛。二哥的脑袋比我的脑袋大一号,帽子戴在我头上叽里咣当的很不严实,还经常会遮住眼睛。
没过两天,坐在我前排座位的朱革子居然也戴上了一顶兔毛帽。朱革子平时说话结结巴巴的,我们同学在一起时没有他说话的份儿。他说话太慢,还没等他把话说出来,我们话已经说完了,于是拍拍屁股走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就连老师上课也很少提问他,因为每次他站起来回答问题,都吭叽半天,说不明白问题不说,还引得同学们一片哄笑。后来老师也觉得让朱革子回答问题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就索性不叫他了。
朱革子上课时很落寞,精力也就不怎么集中,一会儿看看这儿一会儿碰碰那儿,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坐起来,显得躁动不安。朱革子一动,我就抬起脚去踢朱革子坐的凳子,他回头瞄我,我就小声道:“你消停一会儿。”朱革子似乎有话要说,但终于没有说出口,涨红了脸扭过头去,终于安静了下来。
下课铃一响,我们这些人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操场上有很多好玩的东西:打雪仗、堆雪人……还有几个秋千,荡来晃去的,那是女生的专利,我们男生从来不碰那玩意。朱革子嘴笨人也笨,揸撒着手跟在我们后面。我们都不愿意跟他玩儿,他半天了都还没玩上,急得“呼哧呼哧”地喘气。可惜他的气还没喘匀,上课铃就响了。朱革子只好心有不甘地回到教室坐回到座位上,焦灼地晃动着身子。我就左一脚右一脚地踹他屁股下的凳子,一边踹一边笑。
不招人待见的朱革子居然也有了兔毛帽,可想而知我有多不爽。自从朱革子有了那顶兔毛棉帽,我怎么看朱革子的脑袋都不舒服。朱革子的头是长方形的,不知什么缘故,他后脑勺总有一撮不听话的头发呲起来,就像《林海雪原》那本小说里那个土匪“一撮毛”一样。我越看那个长方形脑袋和那“一撮毛”,越觉得和兔毛帽子不配。有一次上课时,我又踹了一脚朱革子屁股下的凳子,他回过头来看我。我小声但不容置疑地说:“把你帽子给我!”他露出诧异的眼神望着我,我不屑一顾地盯着他说:“快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