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革子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从课桌上拿过帽子递给了我。我把朱革子的帽子放在腿上,抚摸着那上面的兔毛,兔毛很柔软很温暖,我的手放在上面都不想拿开,这么温暖舒适的帽子怎么会戴在朱革子的头上呢?我恨得牙根痒痒,他头上那撮毛晃在我眼前,让我越看越生气。我一手拿着朱革子的帽子,一手拿削铅笔的小刀,一下一下地划着朱革子的帽子,仿佛划的那个不是帽子,而是朱革子的大方头!划一下就觉得解气一些,于是我就这么一下一下地划着,也不知过了多久。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又飞跑着冲出了教室。我随手把朱革子的帽子扣在他头上,也跟着大伙儿一块儿跑了出去。操场上白雪纷飞,我们热火朝天地打起了雪仗,冰雪伴着我们大喊大叫的笑声飘荡在操场上,我们玩得越发起劲。正当我全身心地进行反击时,却听到身后突然爆发出朱革子的哭声。这嘹亮的哭声,让所有人都停了下来,宇宙间仿佛突然一下子没有了任何别的声音。我回过头,看到朱革子光着头,他头上那撮不听话的头发随风飘舞,而他手里攥着的兔毛棉帽此时皮毛已经奓开③,若干条皮毛在风中散开,像一条条飞扬的拖布头。朱革子的一张脸一会儿苍白一会儿乌青,浑浊的眼泪一颗颗跌落下来。
一瞬间我也傻了。没想到经过一节课的发泄,我竟把朱革子的帽子变成了这副模样。我马上想到了后果,便飞快地跑到朱革子身边,抢过帽子扣在他的头上威胁他说:“不许哭,也不准你告老师!”朱革子看着我,半耷拉着脑袋戴着他残破的棉帽子,风吹起一缕一缕的兔毛,他的脸比一名打了败仗的日本兵还歪。我忍不住笑起来,旁边的同学们也笑,朱革子却哭了起来。他哭得昏天黑地,就像死了爹娘一样。我撇撇嘴,不耐烦地对他说:“行了吧,哭一会儿就得了,别没完没了的,瞧你那样。”我不再理会朱革子,转头又用雪球向同学发起了进攻,朱革子吸溜着鼻子,转身回了教室。
那天,剩下的几节课时间里,朱革子一直在我眼前抽抽搭搭的,我怕老师发现,就一遍遍去踹他的凳子,踹一脚好一会儿,过一会儿他又抽搭开了。好不容易挨到了放学,我不想再看朱革子的一副死相,第一个冲出教室,一溜烟跑回了家。
晚上,我一直躲在自己的屋里看连环画,连环画讲的是两个小八路勇斗日本兵的故事。正看到兴头上,门铃响了,姐姐去开门。我本以为是找我爸妈的大人,因为平时家里经常来人找我父母,都是说会儿话就走了。没想到这次我却听到了朱革子那熟悉的哭声。我一激灵,赶紧从床上跳下来。推开门后,我果然看到了朱革子,随朱革子一起来的,还有他那个同样长着方头大脸的妈。朱革子一看见我就把头低了下去。朱革子妈一手牵着朱革子,一手拿着那顶破烂不堪的帽子在向我姐告状:“你看看,他二姐,这就是你们家老三干的好事。”“老三”说的就是我,我有两个哥哥,排行老三,所以人们都叫我“老三”。
姐姐回头看我,我却不吱声。我不怕我姐,但怕我爸,如果我爸在家,遇到这事,肯定不分青红皂白一脚飞踹过来,或是抡起皮带揍我一顿。以前在外面闯了祸,我回家之前都要在门外侦察侦察,如果没人告状我才敢进门。要是发现有人告状,那我肯定不敢回家了。有时在外面游荡一晚上,直到妈妈或姐姐,打着手电,高一声低一声地喊我的名字,我才会从某个黑暗角落里走出来靠着她们的庇佑小心翼翼地回家去。
这几天爸妈都不在,我就把侦察的事给忘了,没想到他们还告状上了门。此时,我盯着朱革子满眼怒火,心里一遍遍地咒骂道:“朱革子,你这个叛徒,你这个龟孙子,有你好瞧的!”
这时候姐姐回过头来严厉地问我:“老三你说,这事是不是你干的?”
我只能低下头。
姐姐从兜里拿出钱包,找出三块五角钱,递给朱革子妈,说了许多声“对不起”。兔毛棉帽在当时的价格就是三块五。直至今天我仍然记忆犹新,在那一年,姐姐为了我,赔了人家三块五毛钱——一顶兔毛帽子的钱。
朱革子的妈牵着朱革子走了,姐姐这才稍微和缓地问我:“为什么要破坏人家的帽子?”
我小声地说:“因为他有,我没有。”
姐姐把手放在我的头上,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姐姐为我买了一顶兔毛棉帽,在那个冬天我也拥有了一顶流行的帽子!姐姐把帽子给我时我仔细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对姐姐傻傻地笑了。从那天起,我终于不用再去羡慕别人的帽子了。
不过,一看见朱革子戴的兔毛帽子我还是生气,那是姐姐花钱赔给他的,等于是我姐姐给他买的帽子。放学路上我把朱革子截了下来,再次命令他把帽子摘下来,不许他戴上。他就一路夹着帽子,用双手捂着耳朵跑。北风吹得他的耳朵红红的、硬硬的。他一定冻得很疼,一路上都在龇牙咧嘴。要分手时,我站在马路中间冲他喊道:“以后还告不告家长了?”
朱革子搓着已经冻得青紫的脸和耳朵,撇着嘴酝酿了半天说:“不不不不不……了。”
我狠狠地踹了一脚朱革子,转身跑了。
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朱革子再也没有戴那顶兔毛帽,又戴上了旧帽子,而他头上的那一撮毛也呲得越发明显了。
三块钱的白球鞋
小学五年级下学期,我们学校来了一个新体育老师,名叫马驰。马驰二十多岁,头发有些长,总有几缕散乱地搭在额角。因为头发长,所以他的头总是一甩一甩的,有点像是那个年代的“文艺男青年”。他穿着蓝色的运动服,领口、袖口带着白边。他的运动鞋也是蓝色带白边的。这种穿着看起来特别精神,显得潇洒极了,这又是我们那个年代体育健将最典型的穿着。
马驰既文艺又健硕,所以上马驰的体育课,总会惹得班里一群小女生大呼小叫。那些女生从未如此矫情造作过:有的扎上了红头绳;有的穿上了新衣服;整节课她们都叽叽喳喳,围着马驰问这问那,没完没了。以前她们可不这样。以前教我们体育的老师是个五十多岁的男老师,每次上体育课,这些女生不是腿疼就是肚子疼,以此逃避上课。那时候的体育课是我们男生的专利,我们打篮球、踢足球,眯着眼睛躺在操场上晒太阳。现在可再也没有这光景了,我们连体育老师的跟前都接近不了。马驰让这帮女生一下子爱上了体育,这门课成了她们每星期最期待的课程。
不过话说回来,五年级的我们,对这些同样大小的女生其实没什么兴趣。我们男生的最爱是美术课,因为教美术的老师是桃子老师。桃子老师也是二十岁出头,长得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整个人白白的,非常柔嫩圆润,皮肤水灵灵的,像是一碰就会挤出水。桃子老师一说话就笑,笑的声音像泉水。每当走近她还能闻见她身上香香的,真的是一股水蜜桃味儿。反观我们班这些小女生,她们跟桃子老师一比简直不值一提。这些不起眼的女生喜欢马驰,我们非但一点也不觉得嫉妒,甚至感到非常可笑。
虽然说不嫉妒,可不知为什么,我们看到马驰,总还是觉得他有点嘚瑟和嚣张。马驰家在外地,平时就住在学校职工的集体宿舍里。我们每天早晨上学时,不是看到他在操场上跑步就是在练习单双杠,他穿着蓝色运动服的青春的身体在校园里仿佛无处不在。我们男生就在心里默默地对他嗤之以鼻,心想:这有什么,谁不会跑步,谁不会在双杠上荡来荡去,至于这样耍?
日子本来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可谁知有一天,有个同学公布了一条爆炸性新闻,说是星期天,在电影院里看到马驰和桃子老师了!两人一同去看电影不说,出来的时候,同学还看见他们两人拉了一下手。这条消息不亚于一枚原子弹在所有同学中炸开了,无论是男生也好,女生也罢,心里一下子凉了半截,听不见的心碎声布满了整个教室。桃子老师居然和马驰好上了!这让我们完全无法接受。我们那么喜欢桃子老师,桃子老师居然看上了那个嚣张嘚瑟的马驰,在我们那个年纪的小男生的脑中,这简直不可思议,让人无法理解。
从那以后,我们发现桃子老师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暗中观察她,发现她和马驰的关系果然不一般!两人经常出双入对,桃子老师看马驰的眼神也不对劲了,对马驰说话时她越发轻声细语,笑得那么多,恨不得每说一个字都要笑一下。说起来,美术和体育相差十万八千里,两个人怎么能扯到一起去呢?我们不仅不解,还替桃子老师不平。我们生气,不是气桃子老师,而是气马驰,也气自己——我们怎么就没保护好如此清纯甜美的桃子老师呢?
从那以后,我们男生就都不爱上体育课了,不因为别的,只是因为体育课老师是马驰。每次上体育课,我们都吊儿郎当的,不听马驰的指挥,他让我们往东,我们偏往西,他让我们做俯卧撑,我们偏要围着操场跑跑跳跳,好几次气得马驰直翻白眼。
我们不爱上体育课,马驰拿我们没办法,可我们班的女生却有了意见。桃子老师事件之后,她们虽然也都伤了心,不再扎红头绳、穿新衣服,但心里还是向着马驰的。每次我们歪着眼睛不听马驰的话,总有几个女生站出来冲我们喊:“你们干什么,不听马老师的话,我们告班主任去。”我们立马就冲着这些女生吐舌头,一边笑一边说:“你们去告老师啊,我们才不怕嘞!”说是不怕,不过我们也不敢在体育课上闹得太过分,毕竟写检查什么的是件很烦人的事情。不过我们也知道,女生们也只是说说,她们不敢去告老师的。要真告状,她们在美术课上的表现一样糟糕到不行,我们也可以反告她们一状。那段时间,马驰和桃子老师成了我们男生和女生矛盾的焦点。
转眼到了春季运动会。学校每次召开运动会,都要统一着装。学校没有钱,运动服是统一定做的,开运动会时,参加的人每人发一套,开完运动会还要交回去,下次运动会时再用。只有鞋需要自己交钱,运动会之后学校就不再收回去了。所以每次开运动会,交鞋钱给体育老师是“必备项目”。
我妈原本给了我三块钱去买运动鞋,这也是我每年参加运动会特别激动的一件事,你想想,一年才有这么一次机会买双雪白的运动球鞋啊!可如今,因为体育老师是马驰,我一点也不想参加运动会了。我妈给我的三块钱在我兜里放了好几天,我就是迟迟不愿意把钱交给马驰。其他男生也同我一样,别别扭扭,拖来躲去的,最后在马驰的一再催促下,才不情愿地把买鞋钱交给了他。不过我却一直没把买鞋的钱交给马驰,他每次问我要,我总是说:“我忘管家长要了,明天再交。”每次都是这话,每次都不交,弄得马驰很不耐烦。可是他越不耐烦我越开心!
买鞋的钱最后被我花掉了:放学后,我花了那三块钱买了一瓶好果酒和一袋高级饼干,带着一众同学溜到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干掉了这堆吃的。这是我们几个人第一次喝酒,大家都显得很兴奋,朱革子还借着酒劲结巴着跟我说:“石……石钟山,要……要不咱……咱揍马驰一顿好……好不好?也解……解咱的晦……晦气!”我白了一眼朱革子,没有理他。他这主意,太不高明。而且揍了马驰事小,万一因此让桃子老师对我有了意见,那怎么办?我摇摇头,打消了要揍马驰的想法。
转眼到了学校召开运动会那天,我仍然没把买鞋的钱给马驰。马驰没办法,最后还是发了我一双运动鞋。说心里话,那双运动鞋真漂亮啊,白色的鞋面,绿色的鞋底,穿着它又轻盈又帅气。参加运动会的男生,每个人都有了当马驰的感觉。我们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每天都要跑,要练双杠了。穿着这么棒的跑鞋,身体会不自觉地想跑想跳,好像轻轻一跳就能摸到天一样。
我穿着那双运动鞋,走了入场仪式,又参加了一百米和二百米的短跑比赛。我得了一个冠军、一个亚军,惹得那帮小女生站在终点线上拼命为我加油鼓掌。哼,这时她们想起我了!我可不稀罕这些小女生为我加油打气,我只在乎桃子老师是否看到了我的好成绩。我转头望向她的方向,她果然看到了我。她站在学生方阵后面冲我微笑,一瞬间我仿佛又闻到了水蜜桃的气息。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桃子老师如此灿烂的微笑。
暑假过后,我们这些人从小学升入到初中。我临到毕业也没有把买鞋的钱还给马驰,因为我一想到桃子老师和马驰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心里就万分难过。听到其他同学议论他们俩的事,我也总是不耐烦地离开。马驰和桃子老师的恋爱的确让我有些心如刀绞的感觉。
一晃我就成了一名初中生。离开小学之后,我们告别了昔日的同学,同时也告别了最美好的桃子老师。对我来说,这还意味着摆脱了马驰不厌其烦地对鞋钱的追索。上了初中的我,有时一想起桃子老师会继续和马驰在一起,心里还是不免惆怅。不过新学校带来的新生活还是让我很快就忘记了这些情绪,重新投入到欢乐当中去了。
又一个学期过去了,到了寒假,雪下了一场又一场。有一天,突然有一个原来的小学同学跑到我家告诉我:马驰和桃子老师被学校开除了!
我吃惊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
那个同学回答我:“他们非法同居,被校主任堵在一个被窝里,两人都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