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蕙出现心慌心累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多得她自己都感到了害怕。她也试了很多种排忧解愁的方式。比如抽烟,她悄悄买了一盒烟,可是抽得嘴巴发苦,满屋子烟味儿,无效,还是难受。比如喝酒,她从柜子里翻出两瓶学生送的酒,还是剑南春呢,喝了一小杯,就把胃烧得疼起来,还是无效,忘忧?忘个屁啊,满脑子转悠的就是孙哲志和那个女人;她甚至试过泡网,在网上找人瞎聊,却没有一个能聊5分钟以上。还总碰到性骚扰的。她还试过胡乱消费,那天拿着女儿给的剩下的5百元钱,发疯似的去买了双尖头高跟鞋,可还没到家就后悔了,又去退,差点儿和售货员吵起来。
怎么办呢?
夏晓蕙去学校上课,学生和老师都问她,夏老师你生病了吗?教务主任甚至让她抽空去查个体,是不是身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夏晓蕙总是跟他们解释说,这段时间肠胃不好,正在吃中药调整。
其实夏晓蕙几次想到了死。她似乎理解了那些自杀的人,这个世界再没有了牵挂,再没有了光亮,再没有了温暖。可是,自己若走掉,孙哲志倒无所谓,女儿也会挺住,最最受不了的肯定是父母了,父母一定会遭受到下地狱般的煎熬。她不能那么自私。
夏晓蕙不想跟任何人诉说。可是,以她多年做老师的经验,自己这样总闷着是不行的,会疯掉的。于是她上网搜索心理咨询网站,终于找到一篇针对性比较强的文章:《离婚后怎样抚平心灵创伤》:
离婚后不要再抱希望,应该彻底切断脆弱渺茫的一丝线,彻底放弃不切实际的希望。
离异后与人建立起坦然、温暖的关系非常重要。亲友给你的支持越多,你复原越快。
躲进安静的角落,一个人慢慢疗伤,这是不正确的。
夏晓蕙决定听专家的。不管怎样,先走出去。看有没有可能,建立新的温暖的人际关系。
夏晓蕙翻箱倒柜找自己的游泳衣。那还是谈恋爱时,孙哲志给她买的。总算找到了,在她专门存放旧衣服的一个箱子里。她确信能找到的,她不会扔,也不会送人。曾经红艳艳的游泳衣已经成了粉红色,且粉得斑驳陆离。她在身上比划了一下,忽然有种入水的冲动。有多久没游泳啦?20多年了。
昨天去看病,医生一再说,她现在这种情况,尤其需要要加强锻炼,多运动。越是一个人呆着越不好。于是回来的路上,她就直接去了体育馆,买了一张游泳卡,一次25元,她咬咬牙,买了20次。游泳馆是室内,恒温。这样的话不用等夏天来临,她就可以开始锻炼了。所有的体育项目中,她只会游泳。
其实医生的话只起了促进作用,想锻炼的念头是产生在同学会那天。陈琳琳说的一堆话里有一句她是认同的,要想抓住孙哲志,得先抓住她自己。看看她这段时间变成什么样了,说得严重一点儿就是行尸走肉。她得振作起来,挺起胸来。
没想到游泳衣还能穿,虽然小腹有些鼓鼓的。她揣着几分兴奋几分陌生,选了一个无人的泳道,悄然入水。哦,被水浸泡的感觉真好。她伸开双臂,舒缓的划水,游起来,瞬间,那种熟悉的感觉回到了她的体内。入水之后,暗旧的粉色泳衣又回到了红艳艳的状态,如一条红色的鲤鱼,在水中轻慢滑动。
夏晓蕙是上午去的,她相信那个时候人最少。果然,整个池子只有两个人。夏晓蕙游得很慢很慢,好像真的是一条鱼,在毫无目的摇头摆尾。鱼儿游在水中,往事便如水草般纠缠上来,裹住了鱼儿。
那个时候孙哲志所在的国营大厂有个游泳池,虽然无比简陋,却能够满足她的喜好。夏晓蕙总是要游上1千米才过瘾。孙哲志虽然也会游,但远不如她好。两人常常在晚饭后一起去,一起去的话夏晓蕙就游不了那么多了,两人总是长时间的站在池边说话,那个时候还不太开放,谈恋爱的男女在水池里想亲热的话,只能假装成师徒。通常是男的把女的横抱在怀里,认真传授泳技。女的必是胆小如鼠,稍微一动就惊叫并且紧紧搂住男人。孙哲志没有这个条件,即便他游得很好,想让夏晓蕙装成不会游却很困难。夏晓蕙从来就是个不会装的女人,不会装傻,也不会装笨。所以他只好把手伸进水下,鬼鬼祟祟的揽住她的腰。但那种鬼鬼祟祟的感觉,还是让夏晓蕙觉得很幸福。一直到有一天,夏晓蕙发现她怀孕了。当然不是在水里受孕的。但她从此离开了水。怀孩子,生孩子,养孩子,一上岸就是20年,几乎要成鱼干儿了。
夏晓蕙闷头游,来来回回的,思续也来来回回的。
她发现自己又在想孙哲志了。真是不可救药。
抬头换气的一瞬,忽然听见旁边有人和她说话,游起来就不冷了是吧?夏晓蕙很诧异,是跟自己在说吗?看看池子里没其他人,显然是了。但她假装没听见,游走了。一个毛头小伙子,难道还会来和自己搭讪?夏晓蕙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不高兴。想想,应该是高兴的吧。也许穿着泳衣戴着眼镜儿和帽子,他把自己当成年轻女孩儿了。
呵呵。夏晓蕙很难得的乐了一下。
她游到头,看见小伙子哗啦啦游过来,是自由泳,游得很棒,像专业队员。夏晓蕙想不明白,这样的小伙子怎么会大白天有空游泳?
夏晓蕙等他游过来,跟他打招呼说,你游得很好啊。
小伙子笑笑,没有否认。
夏晓蕙又说,你是专业队员?
小伙子说,我是这里的教练。
哦。原来是这样。你看我游得动作哪里不对?小伙子就过来给她比划,纠正她的动作……
呵呵。夏晓蕙笑起来。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她游到头,就爬上岸去更衣室了。只是进更衣室之前,她回了一下头,看到小伙子正哗啦啦的游过来,是自由泳,游得很棒,像专业队员。夏晓蕙想不明白,这样的小伙子怎么会大白天有空游泳?
夏晓蕙用力蹬着自行车,回家。
这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去游泳,可是并没能够“与人建立起新的温暖的关系”,她只是和水建立了关系。她在水里很自在。那个第一次和她打过招呼的小伙子再也没有出现了。其他游泳的人,多数都是结伴而来。她每次游了上来,都会感到更加孤单。
车子像是没气了,蹬着很费力。也许是游泳消耗了体力?天气越来越冷,老天一直阴惨惨的,不知是要下雨,还是要落雪。暗天里仿佛藏满了阴谋诡计。她被里里外外的阴笼罩着,包裹着,差不多阴到地狱里去了。想想自己多么失败啊,人不丑不傻,性格随和,家庭背景中等,职业也不错,可是快50岁了,却忽然失去了丈夫,一天到晚蹬个破自行车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行,最重要的是,生活中没有一件让她快乐的事。
夏晓蕙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和孙哲志联系了。但并没有摆脱他,昨天夜里又梦见他了,梦见她跟他一起在孙哲志早年那个工厂里,他们一起做饭,做好饭后,孙哲志竟然叫那个女的一起来吃,在梦里,夏晓蕙还给那个女的盛饭呢。真可笑。真荒唐。夏晓蕙对自己太不满意了。她该恨他们才对,恨他和她。恨一个人怎么那么难啊。
夏晓蕙回到家,马上把屋子里所有的灯都打开,想制造一点儿温暖和明亮的感觉。
然后,她下决心找那箱书信。就是那箱她和孙哲志共同创作共同署名发表的情书,计有200余封。
她记得信是装在一个健力宝的纸箱里,害怕潮湿,下面还垫了塑料袋。搁哪儿去了呢?已经找了好多次了,床底下门后,哪儿哪儿都没有。奇怪。总不会是孙哲志带走了吧?
夏晓蕙气馁的坐下来喘气,一抬头,看见了,原来孙哲志把它搁在了大立柜的顶上。夏晓蕙搭凳子上去够,够不着,反倒腾惹起了柜顶上的灰尘,呛得她难受。
夏晓蕙就给孙哲志打电话,没人接。打手机,手机又转到了留言台。她就发短信。现代通讯好啊,想藏起来是不容易的。夏晓蕙发短信告诉孙哲志,有要事找他,他必须回来一趟,不然她就去单位。
果然,中午下班后,孙哲志不耐烦的出现了,进门就说,下午局里要开会,讲话稿还没准备好。夏晓蕙说,你不用紧张,我就占用你10分钟。她指指衣柜上的纸箱:帮我拿下来就行了。
孙哲志当然知道那箱子里装了什么,是他们一起装好,一起放上去的。他看了夏晓蕙一眼,不知道她又要起什么妖蛾子,但他不敢拒绝,只好踩凳子上去拿。
夏晓蕙忽然拦住他,让他等等。她跑去拿了件旧衣服,还有一顶浴帽,让他换行头。把你西装弄脏了俺赔不起。
孙哲志看着夏晓蕙递过来的一件红黑格子呢子短大衣,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了,是夏晓蕙上大学的时候穿的吧?他想拒绝,但考虑到柜顶上确实藏污纳垢,他这身西装下午还得坐主席台,只好穿上,又老老实实的将浴帽戴在脑袋上,这才踩凳子上去。
夏晓蕙在底下扶凳子,忽然抑止不住的笑起来,孙哲志说,你笑什么?夏晓蕙笑不成声的说,你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太好笑了!孙哲志垮着脸说,别笑了,快接箱子!夏晓蕙还是笑得不行,简直就直不起腰来。孙哲志发火了,吼了一声,夏晓蕙,接箱子!
夏晓蕙吓住似的,突然停下来,呆呆的看着他。孙哲志被她这么一看,觉得自己有些过火,缓和了语气说,快接啊,我要抱不住了。
夏晓蕙就把箱子接住,放到地下。
孙哲志说,你笑什么啊,差点儿把我摔了。
夏晓蕙蹲下去,打开纸箱。
孙哲志嘟囔着去卫生间洗手,他忽然从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头上是花浴帽,脸上一抹灰,身上是格子女装。的确非常滑稽,任何人看见了都会发笑的。他也忍不住咧嘴起来。但马上又克制住了,他不能笑,绝对不能笑,一笑气氛就变了,阵线就乱了,夏晓蕙该有新想法了。
孙哲志用凉水哗啦哗啦的洗脸,把笑意洗掉,然后扯下帽子,脱下衣服,这才从卫生间走出来。他看见夏晓蕙,竟笑了一下,尽管他马上转过脸去,夏晓蕙还是看见了。
夏晓蕙说,你什么时候结婚啊?孙哲志愣了一下,说,还没定。夏晓蕙说,结婚别忘了通知我啊。孙哲志不响。夏晓蕙又说,你们会要孩子吧?孙哲志说,你问这个干吗?夏晓蕙说,我想她那么年轻,肯定想要孩子。孙哲志不吭声。夏晓蕙又说,不过先说好了,你们如果有了孩子,不许叫我阿姨,要叫我奶奶。你想要不了两年,我们女儿也会生孩子的,不能把俩婴儿弄成两代人啊。
孙哲志终于板起了脸,说,你烦不烦啊。
夏晓蕙不再说了,张着两只扑满灰尘的手,看着孙哲志把西装外套穿上,拉开门。孙哲志走出去,又回头不自在的说,你,那个,赶快洗洗吧。
夏晓蕙等他关上门,连忙进卫生间,一看,原来自己的脸上也抹了很大一块灰,眉毛还沾了蜘蛛网。难怪他笑。
笑就笑嘛,还死忍着,真是的。真没劲儿。难道换个老婆连笑也得搭上?损失忒大了。
夏晓蕙忽然发现自己对他已经没那么气了,可以调侃了。
看来网上那篇文章说,要彻底斩断联系,并对任何人合适,对她夏晓蕙来说,还需要一丝联系,哪怕细弱游丝。并不是她想靠这丝线把他拉回来。她只是想给自己这辆迅速下滑的车一个缓冲。
是的,最终是要滑到沟底的,她知道。但是,请慢一些。
三天后,夏晓蕙又给孙哲志发了条短信。
现在她索性不打电话了,就发短信。短信真是个好东西,不是省钱,而是免去了多少尴尬。夏晓蕙在手机里写道:我已整理好了信件,你的那部分是你自己拿回去保存还是我保存?孙哲志竟然给她回复了:还是由你统一保存吧。夏晓蕙又写到:这么说你认为它们还是有保存的必要了?孙哲志又回复到:你到底想干吗?夏晓蕙又写到:我就是想弄清楚过去的日子在你心里的位置。如果一切都没有意义了,就拿走自己处理掉。
无奈之下,孙哲志又来了。
孙哲志板着脸说,那你就把我的那部分给我吧。
夏晓蕙就从书房拿出个小纸箱,交给孙哲志。孙哲志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信件,上面都有日期。夏晓蕙说,我按时间排列的。孙哲志忽然发现,那上面全是夏晓蕙的字迹。孙哲志说,你拿错了,这些是你的。夏晓蕙说,没有错,这些信从我写给你寄以后,它们就是你的了。法律上肯定会这样界定的。而你写给我的才是我的。
孙哲志有种上当的感觉,瞪着夏晓蕙,夏晓蕙让他瞪,一点儿也不回避。他很为难,拿走吧?好像他们之间还没了断,而且,放哪儿呢?不拿走吧,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出个理由。弄不好又被她抓住话把儿。孙哲志终于说,我发现你这个人很难缠啊。夏晓蕙说,你不是已经脱身了吗?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竟然是女儿回来了。
一下子,三个人都很高兴。夏晓蕙高兴自不待说,女儿好长时间没回来了。孙哲志是觉得救了驾,夏晓蕙至少不会在女儿面前跟他斗嘴。女儿呢,看见爸爸妈妈竟然在一起说话,还以为关系有了转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