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回娘家看父母,她怕自己掩饰不住情绪,让母亲知道离婚的事。妹妹8年前就离了,一直没有再婚。现在和父母住在一起,她要是再离,母亲会受不了的。夏晓蕙家就姐妹俩,离一个是百分之五十,离两个就是百分之百。夏晓蕙在电话里跟母亲解释说,这个假期学校有补习班,不能回家看他们。母亲倒是没起疑心,还挨着把女婿外孙女亲家公亲家母问了一遍。夏晓蕙一一作答。
之后,夏晓蕙就给婆家打电话。她想,人不去,问候电话还是应该打一个的。没想到电话一过去,得到的消息是婆婆住院了。不知怎么,夏晓蕙心里竟有几分欢喜。她当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觉得自己终于有理由过去了。
当天夏晓蕙就赶到医院去看婆婆了。婆婆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洗澡的时候忽然眩晕昏倒了。害怕是心血管系统的毛病,不敢大意,就住院观察了。陈姐天天守在医院,这让夏晓蕙不至于为自己是否来医院守婆婆而犯难。以前总是她这个大儿媳守的。
夏晓蕙在医院见到了公公,见到了弟弟弟媳,见到了小姑子,就是没遇见孙哲志。夏晓蕙忍不住问婆婆。婆婆支吾说,他这段时间很忙。后来陈姐私下告诉夏晓蕙,孙哲志和那个新女人去九寨沟了。
同病房的人问婆婆,这是你女儿吗?婆婆含混的说,嗯。
夏晓蕙说,哪里,我是媳妇,以前的媳妇。
病房里的人很诧异。夏晓蕙却不在乎。她又回家给婆婆炖汤。在孙家做媳妇时,婆婆就喜欢喝她炖汤,老鸭冬笋汤、排骨莲藕汤、萝卜牛肉汤,她都拿手。这回咨询了医生,她炖的是排骨莲藕汤。婆婆过意不去,夏晓蕙朗朗的说,没事的,就算我们做了20年邻居,我也该这么做啊。
第四天,夏晓蕙终于遇见了孙哲志和那个女人。他们旅游回来了。进门的时候,恰碰上夏晓蕙在给婆婆盛汤,婆婆笑盈盈的接过来说,哦,好香。孙哲志沉着脸叫了一声妈。婆婆似有些尴尬,好像做了儿子的叛徒。夏晓蕙体贴的说,噢,你来了。我正要走呢。
说罢就站起来,收拾了保温桶,出门。
走出门,才发现门口还站着个女人。夏晓蕙凭直觉,知道是孙哲志的新女人,就好好的看了她两眼,心下不以为然的想,没多漂亮啊,我还以为美若天仙呢。不过就是比我少活了几年嘛。
女人不看她,借着她推开的门进了病房。
夏晓蕙走过护士站时,几个护士都很诧异的看着她。她心里有些绞痛,但仍然面带微笑,缓步下楼。
走下楼后,夏晓蕙突然对自己感到不满了。她看见她,那个夺走她老公破坏她家庭的人,怎么能若无其事呢?不说指着鼻子骂,至少也应该义正词严的训斥两句,不说训斥两句,也得刺儿她两句。让她在众人面前丢丢丑,出出她自己里的恶气。可是,她竟然一言不发,好像无所谓似的。那个女的会怎么想?肯定会觉得她很无能。
夏晓蕙对自己非常不满,一时心里窝囊起来。
同学聚会定在6号。头天下午,夏晓蕙专门抽时间去了服装城。她推着自行车一路看过去,看到有家顾客很多,衣服也不少,就锁车进去了。一进去,小姐就热情的迎上来说,大姐,选衣服啊,随便看看嘛。
夏晓蕙看了一下标签,嗯,还不算贵。
小姐在一旁说,我们这里的衣服最实惠了,又好又便宜。好多下岗工人都在我们这里买。
夏晓蕙心里咯噔一下,怎么,自己看上去很落魄吗?
挑来挑去,夏晓蕙买了3件衣服,按女儿的旨意,外衣一件,裤子一条,毛衣一件。总共花了不到300元钱。于是又到另一家店买了一双皮鞋。一共花了500块。这在夏晓蕙来说,是很大的开支了,尤其是花在自己身上。但想到女儿的心意,想到同学聚会,夏晓蕙还是没有心疼。
总不能穿得让人觉得她很落魄吧?过去好好的时候可以不在乎穿着,现在不好了就得在乎。
夏晓蕙将一身穿戴整齐,认真吹了一下头发,站到镜子前,新新的一身,稍有些不自然。管它呢,估计女同学们个个都会打扮一新的。前几次聚会,就属她穿得俭朴了。
说10点聚会,夏晓蕙决定10点半再去,她知道孙哲志肯定要拖到吃饭前才会去的。
正想着,电话来了,拿起来,竟是孙哲志。
在此之前,夏晓蕙想过多次,下次孙哲志再给他打电话,她一定要刺他两句:我看见你那个新人了,你的水准也不高嘛,就为这么个女人动这么大干戈啊?我还以为是天仙呢。总之得好好出口气,或者干脆就不接,听见他的声音就给他挂了。
可是,当孙哲志那个一贯沙哑的声音出现在她的耳边时,她竟然把所有准备好的话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不但老老实实的拿着听筒,而且紧贴在耳边,生怕听不清。
孙哲志沉着嗓音问,明天在什么地方?
夏晓蕙说,在锦绣苑。
孙哲志不满的说,跑那么远的地方去干吗?
夏晓蕙说,大概那里可以打牌吧。
孙哲志说,哪里不能打牌啊。
夏晓蕙说,是不是那里便宜些?我也不清楚。
孙哲志神气活现的问,夏晓蕙小心翼翼的答。他们之间一直就是这样的对话状态,好像定了型似的。一切都没有改变。
你几点去啊?夏晓蕙又问。孙哲志说,现在还不知道,我还有事,要晚点儿。夏晓蕙说,那我就说你们单位有事。孙哲志说,随便你。
夏晓蕙放了电话,心里有几分高兴。
孙哲志还是不敢太过份的。只要他肯去,他就得老老实实在众人面前扮演一天的丈夫,夏晓蕙的丈夫。瞒过这一天,下次大学同学聚会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
至少在同学面前,那个女人还不敢出现。
夏晓蕙获得了短暂的满足。
一进大厅,眼前热气腾腾的,闹哄哄的,夏晓蕙还没把眼前的人看清,就听见有人叫她。转头,是他们班的美女陈琳琳。
陈琳琳上来一把挽住她的胳膊,热情的说,嗨晓蕙,怎么现在才来啊?
夏晓蕙心里很感激她,她很怕来了受冷落。她既不会打麻将,聊天也是弱项,更不善长和男同学调情。
原先夏晓蕙并不喜欢陈琳琳,孙哲志老枝出墙时,夏晓蕙还怀疑过她,因为陈琳琳就是靠孙哲志调进他们局的,她原来的单位垮了。陈琳琳虽然和夏晓蕙是同学,但看上去比夏晓蕙至少年轻10岁。衣着时尚,脸庞光润,而且还单身。夏晓蕙怀疑她的理由很充分。当然,后来的调查结果表明,不是陈琳琳,是个比她俩小20的年轻女子。孙哲志和她完全是一个思路,不但不是一个路,就不在一个平面上,他要跨越代沟。
陈琳琳把她拉到一张茶几上坐下,又招呼服务员给她倒茶,好像夏晓蕙是上她家做客而不是来参加聚会。陈琳琳就是有这个本事。
陈琳琳问,怎么样,过节出去玩儿没有?
夏晓蕙说,没有,天天上课。我们那校长就知道挣钱。
于是两个人闲扯了一阵现在的大专院校招收费生的情况。忽然陈琳琳说,你最近心情还好吗?
夏晓蕙说,挺好的。
陈琳琳说,你这个人啊,就是喜欢强撑着。
夏晓蕙说,我怎么强撑着了?我真的挺好,没病没灾的,工作也不是特累,家务也不是特多,我只需要给自己弄饭就行了。
陈琳琳说,唉,我真忍不住想说你,你干吗不打扮自己啊?其实你也不显老,就是穿的太随便了。干吗不买几件好衣服啊?
夏晓蕙看看自己的衣服,有些奇怪。难道陈琳琳没看出自己穿的是新衣服吗?
陈琳琳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直截了当的说,你穿的衣服样式太老套了,料子也过时了。还有鞋,现在谁还穿这种方头皮鞋啊?最起码是小圆头,要么尖头。
夏晓蕙低头看陈琳琳的脚,果然又尖又亮。
陈琳琳继续说,你看你哪像省城的老师,就跟县份上做小买卖的女人一样。这么穿你不觉得别扭吗?
夏晓蕙摇头,说不觉得啊,我一天在家呆着,偶尔出门,衣服能蔽体御寒不就行了。再说,那么尖的鞋,穿着多不舒服啊。
夏晓蕙没好意思说自己的衣服是这次过节才买的。
陈琳琳恨铁不成钢的叹了一声气,说,怎么离婚对你没起作用啊?我离婚之后就猛然醒悟了,第一变化就是学会了自恋。我以前只知道爱儿爱老公。傻到家了。女人自己不爱自己,就没人爱了,特别是咱们这种中年女人。你也应该改变才行啊,再说女人要是不自恋,那肯定很没味道的。
夏晓蕙没兴趣听这个,这个话题与她绝缘。她的心思在孙哲志身上,他怎么还没来啊?她喝了口茶,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孙哲志没跟你说到底为什么离开我?我哪点儿让他不满了?
陈琳琳说,他没跟我说。但是男人嘛,你应该想得到,就是那点儿事呗。夏晓蕙说,哪点儿事啊?陈琳琳凑到她耳边说,性生活。夏晓蕙说,他都多大了,他都46了!陈琳琳说,46怎么了?正当年啊。你没看见报纸上电视上说的那些七八十岁的老头娶小老婆的事?夏晓蕙说,那些是不正常的。老夫妻就是作个伴儿。陈琳琳说,啊呀呀,我看你真的有问题呢。你是不是把人家撂一边了?
夏晓蕙不吭声。
陈琳琳说,别说四十多岁,五十多岁也不该这样啊。哎,悄悄告诉你哈,我都还很需要呢。夏晓蕙诧异的看着她,说你不是离了吗?陈琳琳脸上浮出很幸福很满足的笑容,离了也不一定要睡素瞌睡啊。其实只要互相喜欢,什么都不是问题啊。
夏晓蕙有点儿坐不住了,也有点儿烦了,原来她和孙哲志还是一路的。一路货色。她搁下茶杯说,我到那边去和其他同学打个招呼吧。
陈琳琳一把拽住她说,别急,我还有正事没说呢。
夏晓蕙望着她。陈琳琳吞吞吐吐的说,听说,你现在,还是每周都去,孙哲志他们家?
夏晓蕙说,是啊,怎么啦?
陈琳琳说,别去了,真的,干吗啊,离都离了,离了谁不能活啊。他们家人那样对你,你再去多没自尊啊,我听着都难过。
夏晓蕙说,我不难过。我不去才难过。
陈琳琳走过来拉起夏晓蕙的手说,晓蕙,开始新生活吧,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你完全可以重新找一个的,真的,不管是结婚还是不结婚。别再纠缠他不放了。一点儿意思都没有。
夏晓蕙忽然火了,说,什么叫纠缠不放?我不是同意离婚了吗?不是给他自由了吗?他要再婚,再再婚,七婚八婚都随他便。他还想我怎么样,立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吗?你问问他,是不是要我消失?
陈琳琳连忙说,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是没办法,受人之托。
夏晓蕙说,就因为他是你的局长,你就站在他一边?
陈琳琳说,不是的,我也是真心希望你能有一个新的开始。他这样对你,你干吗还对他那么好?男人一旦变心,对你来说就是一块石头,你用什么都暖不过来的,你就是用火烧他也会不会软的,只会更硬,而且还会变黑。扔了他吧。我听说他们马上要结婚了……
夏晓蕙说,什么时候?
陈琳琳说,好像就是元旦吧。
夏晓蕙默了一会儿,站起来说,我去一下卫生间。
她低头匆匆穿过大厅,拐入侧廊。一滴眼泪涌出来,她不想让陈琳琳看见。她进入卫生间,插上门,门响的瞬间,眼泪滑到腮边,摔到了地上。人老了,真是什么都变得缓慢。这滴泪从眼眶出发,滑到腮边,跌落在地,起码用了3分钟。
站起来时,夏晓蕙忽然感到心慌气闷,接着一阵潮热袭来。她心里明白,更年期的症状又出现了。已经有半年没出现了,她还以为过去了呢。她定了定神,作深呼吸。但汗水还是涌了出来,额头上,背上,腋下。过了一会儿,腋下冰凉,背上冰凉,额头也冰凉。
她只好放弃做一天孙哲志妻子的机会。悄悄出了大门,如来时那样,乘公共汽车回家了。
让夏晓蕙意外的是,她一到家,孙哲志竟然打来电话,问她,你怎么走了?
夏晓蕙说,你不是希望我不出现吗?
孙哲志说,可是他们说你来了一会儿就走了。招呼都不打一个吗?弄得我没法解释。
夏晓蕙说,你就知道你你你!从来不管别人死活!下次带你的小老婆去参加好了!你多荣耀啊,多风光啊。你还知不知道你姓孙啊!
孙哲志吓了一跳,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好心好意问问你。
夏晓蕙说,我就这样了,怎么样?!你不满啊?!
声音之大,把孙哲志吓了一跳,嘟嘟囔囔的放了电话。大概是说她有病。
夏晓蕙想,我就是有病。还病得不轻。
平息了一会儿她想,刚才没把孙哲志吓着吧?她从来没这样对他吼过。可是,她真的想吼。她忽然感到自己恨孙哲志,恨这个让她难受的男人。她从来没恨过谁,现在却恨得牙痒痒,真的想冲到他面前扇他两耳光,再啐他一口。看来电视剧里那些扇耳光的戏都来源于生活的啊。
夏晓蕙感觉自己很难受,比最初孙哲志提出离婚时还要难受。为什么呢,是不是那个时候她还抱了希望呢?现在知道他要结婚了,是彻彻底底的甩下她了。她给他熬药,上他们家做饭,去医院看婆婆,一切的一切都白搭了,她就接受不了了?
元旦结婚?想的真美啊,新年新气象啊。快活啊。
她原以为结婚就是两个人相守一辈子,无论贫富,无论疾病,无论丑美,无论年迈,却没想到他把甜的那头吃了,就要扔掉乏味的这一头。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那么死心眼儿的追他呢,随便找一个不就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