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问题在于语言问题。《扬州十日记》中记载的清军多为满洲兵而非汉军,其中多处明确写明是满人,如“领此者三满卒也”;“突遇众骑至,中一与卒满语一二,遂舍予妇去”;“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等等。但离奇的是,身为汉人的王秀楚居然能听懂满语,文章中多次记述“满兵”的讲话,甚至他与“满兵”对答如流的情节,如其中一段摘抄如下:红衣者熟视予,指而问曰:“视尔非若俦辈,实言何等人?”予念时有以措大而获全者,亦有以措大而立毙者,不敢不以实告,红衣者遂大笑谓黄衣者曰:“汝服否?吾固知此蛮子非常等人也。”复指洪妪及予问为谁,具告之。红衣者曰:“明日王爷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幸勿自毙。”命随人付衣几件、金一锭,问:“汝等几日不食?”予答以五日,则曰:“随我来。”诸如此类的谈话,还有多处,如:“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衣者’”;“卒固嘱我于诸妇曰:‘看守之,无使逸去’”,等等。
关于屠杀的人数也颇成问题。按《扬州十日记》所说,“查焚尸簿载其数,前后约计八十万余,其落井投河,闭户自焚,及深入自缢者不与焉”。王秀楚所说的“焚尸簿”,系屠杀停止后交由僧人收尸焚烧所录,但以幸存僧人的这点人数与力量,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如何能收集统计“八十万的尸体”,又上哪里找到如此多的草木燃料呢?
“八十万”的数字还不是最多的,明末清初的泰州诗人吴嘉纪在《李家娘》一诗中称:“城中山白死人骨,城外水赤死人血;杀人一百四十万,新旧城内几人活?”这里140万的数字,比王秀楚说得还要吓人。
中国古代经常夸大数字而少有精确的概念,如三国赤壁之战,曹操号称八十万大军,实则不过十七八万;东晋淝水之战前,前秦苻坚声称率百万大军南下,投鞭即可断流,其实也是虚张声势。更有离奇者,清人笔记中有称张献忠屠杀四川“六万万有奇”(6亿人),这当然是不可想象的。
扬州地处长江要道,既是拱卫南京的屏障,又是商业繁华之中心,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由此也屡遭兵焚。据历史所载,元右丞相阿杰曾于宋朝末年兵围扬州,日久无功,城中食尽,死者枕籍满道。元明鼎革之际,明太祖麾下大将缪大亨在扬州一带大战,战后城内止余民十八家,可见战祸杀戮之惨。
顾诚在《南明史》中认为,“八十万”这一数目有可能夸大,因为当时扬州城内未必有这么多居民。吴子辉在《扬州建置笔谈》中对历代扬州府县人口做了一统计表,其中万历六年(1578年)扬州府的总人口为81万,但当时扬州辖州县10座,并非单指扬州城的人口。明朝时扬州府与江都县同在一城,府县为一,按《万历江都新志·食货志》的记载,洪武九年(1376年)江都县人口约6万余,至万历九年(1581年)为11万余,这个数字与当时的扬州城内人口可能比较接近。
学者萧一山曾引用史可法被俘后所说的一段话:“城亡与亡,我意已决,即劈尸万段,甘之如饴,但扬州百万生灵,即属于尔,当示宽大,万不可杀”,由此其认为焚尸簿上记载的80万数字大体可信。但是,“百万生灵”很可能是虚指,或有可能是指扬州府全部人口,如果指的是全扬州的人口,尚能勉强搭边。据戴名世《扬州城守纪略》中说,“初,高杰兵之至扬州也,士民皆迁湖潴避之,多为贼所害,有举室沦丧者。及北警戒严,郊外人皆相扶携入城,不得入者,稽首长号,哀声震地。公辄令开城纳之”,这说明当时发生了城外百姓进城避难的事情。不过,《明史·史可法传》又做了相反的记载,说战争前夕扬州城内民众恐慌不已,他们冲开守城军士的拦阻倾城逃亡,有选择陆路的,也有选择水路的,逃命的百姓甚至把运河上的船只租用一空。
从常理上说,民众逃避战乱往往会尽量避开交通要道,躲往人迹罕至的山野或乡村,而作为兵家必至的城池,其风险性可想而知。但也有另一种说法,说在嘉靖年间的抗倭战争中,一些城池因城墙高大而得以保全,所以也会有一些乡民入城寻求庇护,这种可能性当然也不能排除。不过,张德芳先生在“《扬州十日记》辨误”一文中提出了另一种质疑,那就是清军进军扬州的时间很短,如果扬州外县乡民选择入城避难的话,从时间上说是来不及的。
对“扬州府城池图”的考证是近年来一个重大突破。有学者结合《扬州府志》上记载的数据进行换算,扬州府城区面积约2144760平方米,新城区面积约1651255平方米,由此,整个扬州府城的面积约为3795985平方米。在这些面积中,民房、官廨、寺庙、学校、厅堂楼阁、园院场桥等建筑物及河渠等占地约60%,如果王秀楚说的“八十万”属实,即使不把幸存者及清军算进去,这“八十万”人的人均占有土地面积不足1.9平方米。换句话说,这些人在城破前必然以“摩肩擦背”的状态存在,而死后必须要像柴火一样码起来才能够安放得下。这听起来确实有点不可想象。必须说明的是,王秀楚在《扬州十日记》中记述的是扬州城内的大屠杀,而不是扬州府全境的大屠杀。
一般情况下,进攻方在攻城时遭到守军顽强抵抗而导致己方重大伤亡时,往往会诱发报复性的屠杀(蒙古军队的“逢抵抗即屠城”,则更多是一种威慑战略和心理战术)。但从攻打扬州的进程来看,清军只用一天即破城而入,伤亡情况显然不会太大。当然,一些军纪败坏的军队也会在破城后大肆抢掠屠戮,这也是战乱年代不可避免的。《扬州十日记》对此也做了详细的记载。但从清军数量上看,豫亲王多铎攻打扬州时所率兵力只有2万余人。在一个冷兵器时代,在10天内屠戮80万人(屠杀时间也有称5日或7日的),似乎难以想象。因为在热兵器时代的1937年“南京大屠杀”,也仅为30万人左右。由此,学者金宝森认为,《扬州十日记》作为孤记,在严肃史学中引其资料应当慎重;另一位扬州学者韦明铧也认为,清兵屠杀80万人不太现实,8万或许是有可能的。
就事论事,《扬州十日记》中说的屠杀应该是存在的,只是“八十万”的数字可能大为夸大。然而,屠杀8个人对于受害者而言是一场悲剧,但屠杀8万人对历史来说可能仅仅是一个冰冷的数字。对革命党人而言,排满重在攻击,考据无关紧要。因为他们毕竟不是历史学家,而是宣传家、行动者。“扬州十日”中的死难者究竟是8万还是80万,这都不是他们要认真考虑的问题。因为数字越大,就越有煽动力。这种痛史在一说再说,一传再传之后,历史事实与政治宣传往往混为一谈,历史的事实和数字反而成为无关紧要的东西。
事实上,“八十万”的说法也不是《扬州十日记》最有煽动力的地方。在英译本《扬州十日记》的序言中,美国学者贝德博士对该书的文学价值给予高度评价,称“其叙事生动逼真,而以其逼真之故,读来令人惊心动魄。其故事之倏忽、鲜明与真切,前后踵接,不啻一幕近代影剧,读者感其事,激于情,莫不惊心咋舌焉。而此种紧张情绪,逐步开展,洵可与一部好剧本相媲美。”
贝德博士说得很对,《扬州十日记》最成功的地方在于对清军奸淫掳掠、刀砍火烧的种种暴行给予了深刻而逼真的揭露。如这段:“一卒提刀前导,一卒横槊后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数十人如驱犬羊,稍不前,即加捶挞,或即杀之;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蹶,遍身泥土;满地皆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行过一沟一池,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为五色,塘为之平。”这是描写清兵的残暴与受害者的软弱与悲惨的。
再如这段:“入门,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内简检筐篚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衣匠一中年妇人制衣;妇扬人,浓抹丽妆,鲜衣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耻;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淫孽。卒尝谓人曰:‘我辈征高丽,掳妇女数万人,无一失节者,何堂堂中国,无耻至此?’”邹容读完此段后大为愤激,称:“可知当日好淫之至极!”
看了令人血脉贲张乃至于冷血的段落还有:“三卒随令诸妇女尽解湿衣,自表至里,自顶至踵,诸妇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体相向,隐私尽露,羞涩欲死之状,难以言喻。易衣毕,乃拥之饮酒,哗笑不已;一卒忽横刀跃起向后疾呼曰:‘蛮子来,蛮子来!’……是时男子被执者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飞,无一人不至前者;街前每数骑过,必有数十男妇哀号随其后,遇一卒至,南人不论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所掳一少妇一幼女一小儿,小儿呼母索食,卒怒一击,脑裂而死,复挟妇与女去;有数卒掳四五个妇人,内二老者悲泣,两少者嬉笑自若;后有二卒追上夺妇,自相奋击,内一卒劝解作满语,忽一卒将少妇负至树下野合,余二妇亦就被污,老妇哭泣求免,两少妇恬不为耻,数十人互为奸淫,仍交与追来二卒,而其中一少妇已不能起走矣。予认知为焦氏之媳,其家平日所为,应至于此,惊骇之下,不胜叹息。”
但蹊跷的是,《扬州十日记》中又记载了清兵“以钱数万日给难民”及某穿红衣的清将领知道他全家五日未食后,亲自将他带到一宅院,命人给他烧鱼做饭,吃完饭后还允许他把饭带走喂他受伤家人的事情,前后反差很大,亦不知何谓。说句实话,这本小册子关于虐杀、虐奸的写法与明清笔记大不相类,即便闻名遐迩的禁书《金瓶梅》,在它面前恐怕也要甘拜下风。这种写法,和日本的AV文化倒有几分脉络可循;而且,文中说的“高丽”,这正是日本人当时对朝鲜的叫法,难怪会有人认为此书存在日本人从中窜改的嫌疑。
不管怎么说,《扬州十日记》大大激怒了清末的年青志士,反满怒火的高涨似也在情理当中。此后,原本发黄发脆的《扬州十日记》进入了最为炫目的时期并成为革命党人最强有力的宣传武器。从传播途径而言,《扬州十日记》《革命军》等反满小册子大多在日本大量印刷后偷运回国,类似的记载在很多回忆录中都可以找到蛛丝马迹。
蒋梦麟在《西潮》中回忆说,1905年他在南洋公学就读时,“到礼拜六和礼拜天时,常常到福州路的奇芳茶馆去坐坐。那时候,上海所有的学生都喜欢到奇芳去吃茶,同时参加热烈的讨论。茶馆里有一位叫‘野鸡大王’的,每日在那里兜售新书。他那副样子,去过奇芳的人没有一个会忘记的。他穿着一身破烂的西装,头上戴着一顶灰色的满是油垢的鸭舌帽。他专门贩卖革命书刊给学生。他的货色当中还包括一本叫《性学新论》的小册子。据他解释,那只是用来吸引读者的。谁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吴稚晖先生说,他知道他是谁,并告诉了我他的名字,我却忘记了。我们也不晓得他住在什么地方。任何革命书刊都可以从他那里买得到。这些书,因租界当局应中国政府之请,在名义上是禁止贩卖的。”
“野鸡大王”是谁,又贩卖了哪些革命书刊呢?幸好冯自由在《革命逸史》中做了专门记载:“在清光绪末年,凡住上海稍久者,莫不知有‘野鸡大王’其人。‘大王’徐姓,号敬吾,广东香山县人,上海《苏报》案前后最摇旗呐喊之革命宣传家也。尝手撰《野鸡花榜》揭载小报,时人遂以‘野鸡大王’称之。‘大王’专以出售革命书报为业,是时各种革命书报虽受社会欢迎,但各书局制于官力,咸有戒心,不敢直接出售,有志购读者,多无从问津。‘大王’恒挈其女公子宝妣出入于福州路青莲阁等茶馆,叫卖各著名犯禁之书报,如《革命军》《黄帝魂》《驳康有为政见书》《孙逸仙》《沈荩》《自由血》《女界钟》《俄罗斯大风潮》《猛回头》《警世钟》《扬州十日记》《孔孟心肝》《〈苏报〉案纪事》《三十三年落花梦》《廿世纪大舞台》等书,不下百数十种,行人趋之若鹜,至为畅销。又每于星期日假味莼园演说革命,听者如堵,海上耳目,为之震骇。其女公子亦议论风生,批评时政,淋漓痛快,大王之得力助手也。章太炎尝戏以《水浒传》人物作《上海志士梁山泊点将录》,号敬吾为‘鼓上蚤时迁’。”
据冯自由所说,在《苏报》案发生后,徐敬吾依旧到处演说,后为清吏密探盯上,“乃设法诱致南京,欲借以罗织党狱。有某吏谓其人名不雅驯,必非真正革党,遂责其立功自赎。纵之回沪,诸志士闻之,颇怀戒心。然敬吾自是韬光养晦,不复如前此之狂热,亦不屑为清吏所用,后竟不知所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