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知道,王国维于五十岁的壮年(1927年6月),愤然投湖自尽。对其死因,众说纷纭。他在遗书中写道:“五十之年,只此一死。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从其遗书中可知,他的自尽,显然与“世变”和“辱”有关。但它们具体指的是什么呢?这只能留给人们猜测和遐想了。从人的心性上来看,王国维既是一个特立独行之人,又是一个追求个性、不受人拘之人。前者指的是做学问方面,后者指的是为人心性上。尤其让人费解的是,到了民国时期,连清代末位皇帝溥仪的辫子也剪掉了,可他剪掉后,于辛亥革命后反又重新续了起来。这种以一己之力的坚守明显不合时宜,不合时代潮流。因而,针对他的死,有人给出了“以一遗民绝望于清室的覆亡,以一学者绝望于一种文化的式微”的评价。对这一条评价,前一半因实情不详可不置可否,但后一半恐怕正中问题核心。
王国维几乎把平生的精力都投入到钻研学问上,他不介入政治圈子,不营生计,不结交权贵,不图慕荣华享受,平日深居简出,生活简朴,他的所有交往基本上都局限于与同时代的学术界人士。那么,他的这种做学问的态度,不就是一种无我境界吗?可见,王国维是一位表里如一、言行一致之人。他既是“无我之境”的倡导者、欣赏者、践行者,也是追求者。他心无旁骛地把全部精力投身到中西方文化的接触上,希望现代文明之花能在古老、迷惘的神州大地上开花结果,而他所享受的仅是其中那点助人为乐式的乐趣。他的“无我之境”,究其实质,也是中西方文化的结晶,其中闪耀着古老中国老庄道家无为逍遥思想的光芒,也闪耀着西方叔本华和康德等人美学思想的光芒。
一个世道分崩离析的年代,一个豺狼当道的乱世,一个处处为物欲所纷扰的世间,一个徒留一身骨气的文人,只要选择了不苟且于时世,就注定了与落寞悲哀相伴。又有谁能做到“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般的洒脱与勇气呢?因而,王国维之死,何尝不是为成就个人的气节、理想,而以决绝的方式来实现“无我之境”的大美呢!
伍
为什么说美能除人利害之念?
在《孔子之美育主义》一文中,王国维有种苦痛:“人有生矣,则不能无欲。有欲矣,则不能无求。有求矣,不能无生得失。得则淫,失则戚,此人之所同也。世之所谓道德者,有不为此嗜欲之羽翼者乎?所谓聪明者,有不为嗜欲之耳目者乎?避苦而就乐,喜得而恶丧,怯让而勇争,此又人之所同也。于是内之发于人心也,则为痛苦;外之见于社会也,则为罪恶。”“然世终无可以除此利害之念,而泯人己之别欤?”
这段话的意思是说:人活在世上,不能没有各种欲望。有欲望后,就会去追求。有追求,就会患得患失。得者放纵,失者忧伤,这也是人之常情。那么,世上所谓的有道德的人,有不成为人类嗜欲心性的帮衬支持的吗?所谓的聪明的人,有不成为人们嗜欲心性的知情通报者的吗?逃避苦难去追逐欢乐,喜欢得到而厌恶失去,担心被排斥而去奋力争取,此又是人的共同心性。于是,这些欲念在人的内心中就会成为痛苦,把它释放于社会上就会成为罪恶。在王国维看来,人性中计较利害的贪欲,是导致人类内心痛苦并给社会制造罪恶的根源。那么,有什么能泯灭人类心性中的这些贪欲计较的欲念呢?“有,所谓美者是已!”
亘古以来,贪欲计较不但会给社会个体带来痛苦,更会给社会群体带来灾难,其已成为人类心性中最为顽固、最易膨胀的成分。为什么“美”能泯灭它呢?王国维认为,“美之为物,不关于吾人之利害也。吾人观美时,亦不知有一己之利害”。美的作用就在于让人忘却利害关系。“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之利害。独美之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于高尚纯洁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只要忘却了利害关系,就会让心性高尚纯洁起来,这时,人就会产生最纯粹的快乐。
我们知道,王国维的美学思想,深受叔本华美学思想的影响。叔本华认为,人生的痛苦之源是意志,是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所以要通过审美的方式得到解脱。从叔本华那里,他汲取的一个重要思想就是“原罪——解脱”说,进而把它们融入文学、哲学、教育学等诸多学术领域。这可说是他西为中用的具体体现。这样做,也就让美学由单纯的审美的角度上升到提升人的思想境界的高度。由此,美能让人望而息心,解脱原罪感,从而产生纯粹的快乐,这种思想就有了广泛的社会意义。通读王国维的学术著作还会发现,在不同的学科和学术领域,王国维的美学思想都是一脉相承或者说融会贯通的。无论“境界说”还是“古雅说”,一个核心的美学思想就是:“美之性质,一言以蔽之曰:可爱玩而不可利用者是已。”这,也是他毕生追求和坚守的非功利思想的体现。
可见,除了从人性的角度来阐释美外,王国维还把它上升到人生的高度。他认为,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要以美的思想眼光和境界来对待学术研究,应始终把关注点落在学术本身,由此来认识真相,发现问题并解决问题,而不能将其用来作为投机性质的政治或道德的手段,更不能沦为为它们利用的工具。
那么,美真的能除人利害之念吗?王国维思想的核心观念就是非功利,即远离利害。这种观念在现实生活中的表现就是“物我两忘”。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嗜欲是人的本性,其形成的土壤就是芸芸众生赖以托生的物质世界,要超脱于这个世界,就必须抛弃各种欲望。王国维说:“无欲,故无空乏,无希望,无恐怖。其视外物也,不以为与我有利害关系,而但视为纯粹之外物。此境界唯观美时有之。”美,无论自然之美还是艺术之美,于现实中的情形是,人,只有处于无欲状态时,才能欣赏得到。这种无欲状态,既包括对被欣赏者的关注本身,也包括与自身牵连的其他事物。由此,反过来,美也就成了戒除人类各种欲望的利器。欲望,是人类计较利害、产生私心杂念的本源。美能从源头上戒除人类的各种欲望,则利害之念自然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从生存的角度来看,人本是受欲望驱使的动物。人世间的恩怨仇杀、喜怒哀乐都是欲望驱使的结果。人类一路走来,总是与血腥和野蛮相伴的。这期间,人类动物的本能若隐若现,但最终,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将人和动物远远区别开来。这应该是人类基于道德之上的自我救赎或约束。而王国维的美学,又较传统的道德上了一个层次,将人性中善的本性上升到美的高度,期望它能成为人类善的心性中的固有和最大的成分。这,与其说是一种奢望,不如说是人类趋善心性的最高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