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现实层面来看,美是一种高尚的精神素质,作为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中的一个重要分支,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硬伤,推广和普及它,在当时无疑具有划时代的积极意义,并且显得尤为迫切。由此,开展美的教育也就势在必行。王国维说“美育者,一面使人之感情发达,以达完美之域,一面又为德育与智育之手段。”为此,在将西方美学的思想方法和学科体系引入中国后,王国维修订了教学大纲,将《美学》列于其中。可是,就如同中国古人为作官而甘心埋头于寒窗之下能做到十年两耳不闻窗外事一样,在一个超现实的国度,在一个功名利禄观念根深蒂固的人群中,想让他们摒弃承载千年固有的传统,去接受一门于身上衣、口中食无丝毫缘由的几乎毫无实用的闲情逸趣,其间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
“美之为物,为世所不顾久矣,庸讵知无用之用,有胜于有用之用乎?所以我国人审美之趣味之缺乏如此,则其朝夕营营,逐一己之害而不知返者,安足怪哉!安足怪哉!”这何尝不是王国维对中国的现实的一种无奈的叹息与呐喊!因而,如果从王国维学术观点本身来说,他要去推广普及美学,实是缘于自身的欲望,而欲望又是让人产生痛苦之源。由此,一个现实问题是,一方面,美学实实在在是一门提高人的精神境界、促进人的素质全面发展的艺术,而另一方面,既然推广美学又是亘古未有的,实施它们就会是人的欲望的产物。对此,王国维及那个时代的先行者们,他们开展美育的做法,真有点自讨苦吃的意味。其间,他们投身其中真的是做到了物我两忘的审美境界呢,还是不能超脱于现实,故而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呢?尽管今人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所做的是前无古人,泽及千秋的光辉大业,他们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也好,快乐与欣慰也好,都应成为我们取之不尽的精神食粮,对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送上的都只能是由衷地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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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有着怎样的悲剧美学之价值?
众所周知,《红楼梦》是中国古典文学中百科全书式的巅峰之作,可谓是传统文化之集大成者。全书以家庭生活场景和闺阁闲情为叙事中心,运用精美的文笔和高超的写作手法,活现了一个时代的风貌。有关它的描述和评论五花八门,不计其数。王国维运用美学的思想解读《红楼梦》,有着不同于常人的视角。
“吾中人之精神,世间的也,乐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戏曲小说,无往而不着此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这是王国维对中国古典戏曲小说从思想方面给予的总体评价。他为此多处举例。如戏曲《牡丹亭》中的返魂、《长生殿》中的团圆,就是最具代表性说明。再比如,有《水浒传》了,偏又出了个《荡寇志》;有《桃花扇》了,偏又出了个《南桃花扇》;有《红楼梦》了,偏又有《红楼复梦》《补红楼梦》《续红楼梦》,还有反对《红楼梦》的《儿女英雄传》。并且,他还指出,中国古典文学中,具有厌世解脱精神的,止于《红楼梦》和《桃花扇》两部作品。而《桃花扇》的解脱,并不是真正的解脱,而是由外界压力所致。而只有《红楼梦》的解脱,才可称为受内心力量的驱使,自主选择的结果。由于《桃花扇》是借侯方域与李香君的事来写故国的悲事的。所以《桃花扇》属政治性的、国民性的、历史性的作品,是中国传统政治文化精神的体现。《红楼梦》不同于此,是属于哲学性、宇宙性和文学性的。这也就是《红楼梦》大大违背中国人的传统观念的价值所在。
以上就是王国维在其作品《〈红楼梦〉讨论》中阐述的一些见解,该作品也是他的第一篇美学专论。在他看来,只有《红楼梦》中的解脱才是真正的解脱。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深受叔本华美学思想的影响。
叔本华说:“意志存在于本身,是一种持续的痛苦,它部分是可悲的,部分是可怕的。然而,这同样的事情,当它只是作为表象、单纯被观照,或被艺术再现出来,就摆脱了痛苦,成为一种有趣的景观展现给我们。”为此,他以同样的观点立论。
“由叔本华之说,悲剧之中,又有三种之别。第一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王国维沿用叔本华的美学思想观点所表述的是,第一种悲剧是由恶人使用手法造成的;第二种悲剧,是由人物关系不得不以悲剧收场的;第三种悲剧,并不是由外人强加或意外变故造成的,是由一些普通平常之事逼迫不得不造成的。而《红楼梦》则是这第三种之悲剧。它不同于以往的诗歌上的正义,非要让好人得好报,坏人受恶报。比方说,其中赵姨娘和王熙凤之死,都不是出自外界鬼神惩罚之类,而归于自己良心上的苦痛。
由此,则王国维所要表达的美学思想终得一窥。这种思想,同他的“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和“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以及相关“境界”说中的美学思想可说完全相同。即,美的创造,非从人为的做作中来,而只能是顺从人性的自然之作;只有远离物欲的人,才能欣赏到美;美能让人立于高尚纯洁的领域并获得纯粹的快乐。《红楼梦》的美,就在于他遵从人性,让一切变化都合乎自然。而不像其他文学艺术作品,沦为统治阶级把玩的对象或利用的工具。这些思想,既含有中国道家法道天然的观点融入,也含有儒家修身正心观念的沉淀。
“美术之务,在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而使吾侪冯生之徒,于此桎梏之世界中,离此生活之欲之争斗,而得其暂时之平和,此一切美术之目的也。”
王国维认为,艺术的任务,就是描写人生的苦痛以及解脱苦痛的道路;艺术的目的,就是让普通大众,远离生活中种种欲望的束缚,远离利害的争斗,从而获得暂时的平和。他认为,《红楼梦》这部书所展示的苦痛都源于自造,其解脱之道在于自己的选择。金钏堕井、司棋触墙、尤三姐及潘又安自刎,都不是解脱,而是偿还。书中真正解脱的人,只有贾宝玉、惜春和紫鹃三人。而惜春、紫鹃的解脱,属超自然的、神明的也是宗教的性质,所以平和;贾宝玉的解脱,属自然的、人类的、美术的性质,所以悲感、壮美,而只有它才真正属于文学、诗歌和小说范畴的解脱。这其实不难理解。《红楼梦》中惜春的出家、紫鹃跟随惜春出家,都属于一种外界情势的逼迫而不得已做出的选择。但贾宝玉不同,他后来得中举人,已经踏入了为人羡慕的仕途,他在并没有什么外力逼迫的情况下选择出家,归于其本性选择。也就是说,《红楼梦》故事本身是一场悲剧,而主人公贾宝玉以自我选择的方式出家,这是基于悲剧之上的悲剧。可是,他的出家,并非情不得已,而是顺性而为。这,也就锲合了王国维的美学思想——生活中的苦痛来自于种种欲望,只有泯灭这些欲望,才可提升人的精神境界,上升到美的高度,而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美。正因如此,他才会得出结论:《红楼梦》在美学上的价值在于它是悲剧中之悲剧。
王国维是中国近代美学思想的开创者,他在美学方面所诉求的是一种“无我之境”。这种“无我之境”,实是对现实的一种解脱。他显然看到,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古典文学文艺作品中,虽然优秀作品比比皆是,但是它们都脱不了一种窠臼,即都成为表达现实欲望或满足现实欲望的世俗之作。其中的公子王孙也好,才子佳人也好;破镜重圆也好,爵禄高登也好,都是浸淫于世俗的一种基于人的自私性质的物欲追求的文字化表现。还有一些作品,干脆沦为了统治阶级为巩固其统治地位、满足他们无休无止的物欲需求的工具,沦为了鼓吹所谓的道统的帮凶。大师之所以成为大师,就缘于他们有思想,进而有眼光。由此,《红楼梦》被王国维慧眼看中,也就在情理之中。
《红楼梦》的伟大不在其文笔上,而在其思想上。其中的主人公主动抛弃世俗,以一种让人心寒和惋惜的方式远遁红尘,这样的人生解脱何尝不是一种大美,这样的作品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大美!以这样的作品来宣扬自己的观点,又怎能不具有说服力,又怎能不鼓动人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