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王国维讲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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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王国维谈史学: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1)

自清末以来,在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叩开古老中国的大门的同时,也给中国社会从人们的衣食住行到思想认知方面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进而带给中国的是带有脱胎换骨性质的巨变。在承受巨大苦痛甚至蒙受巨大屈辱的同时,国人中的一些有识之士开始由被动转为主动地对这个世界包括我们国度的古往今来进行重新审视和思索。缘于此,在学术方面,新方法、新观念、新材料被广泛应用,以致大家辈出,学派林立,硕果累累,异彩纷呈。史学方面同样如此。由此也就让清末民初这个时期,成为中国史学发展最显著、变革最深刻的时期。王国维就是这一时期史学研究的佼佼者。

王国维的史学研究成果大致在这几个方面:殷周研究、司马迁研究、历史地理研究、古代北方民族研究、辽金元研究、汉晋简牍研究、青铜器物、石经、碑刻、度量研究、敦煌研究、戏曲文化研究,而以甲骨文、汉晋简牍、敦煌文书文物和古代北方民族、辽金元研究五大方面成就最为卓著,贡献最为杰出。在历史考证方面,他将考古材料与史籍资料进行对比研究,又同西方实证主义的科学考证方法相结合,从而补正书本记载的错误,得出精准的结论。他可说是将甲骨学由文字学演进到史学的第一人,其融考古与政治一体的方法也为后人称道。他在古史研究上开辟了新的领域,开创了中国历史研究中的“二重证据法”,于各方面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王国维是怎样定义史学的?

王国维在他所著的《〈国学丛刊〉序》中对史学给出了明确的定义:“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历史,指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可包括人类社会、生物界、自然界乃至宇宙诸领域中曾有过的言语、行迹、变化或状态诸方面的内容。将过去发生的事记载下来,这属于留存。对这些留存进行分析研究,进而成为一门学科,这就是史学。可见,王国维对史学的定义是对史学的任务和目的进一步明确。即,史学不单单是对历史留存的归结分类校正,还应该对这些留存(片段)的真相进行明晰,进而对其来龙去脉进行明察。因而,他进一步解释道:“欲求知识之真与道理之是者,不可不知事物道理之所以存在之由与其变迁之故,此史学之所有事也。”对此,就从他涉猎的人类历史研究领域对他的史学定义作出如下解析。

其一,史学是对过去的还原。

人常说,时光一去不复返。对于已经过去的事情,谁都没有能力让它重演,而往往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之于人的意识也就越来越遥远。另外,受生产力的局限,普通人多成为社会生存中的一个角色,无法做到保留自己的经历过往。因而,人类历史能留存下来的,往往也就只有国家层面的内容,即一些大事件。由此,历史留存相对于纷繁复杂的人世间来说,显得少而不公、不全,可以说是片面的。另外,历史留存毕竟是由人来书写记录的。在记录过程中,人的主观意志——包括外界强加的力量会让书写者做不到如实记录。这就使得有些历史记录成为了纯粹的御制文字或歌功颂德的皇家乐事。由此,后人所见到的历史留存,不仅存在片面性,还存在谬误之处。这就让史学研究者不得不从整理传播的角色中重新调整心态,而将还原真相作为义不容辞的职责。

在这方面,王国维的贡献巨大。这既体现在他的史学新方法的运用上,也体现在他的研究成果上。在方法上,他将严密实证与西方的逻辑推演相结合。比方说在匈奴史研究方面,他通过对古器物和古文字的考释,研究出了各族名称的历史演变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他在《鬼方昆夷猃狁考》及《西胡考》《西胡继考》的考证过程中,广征博引古文献及钟鼎彝器铭文所取得的成果,都成为后人借鉴的宝贵资料。正因如此,他成了新史学的开创者,所取得的史学研究成果成为后人登高望远的阶梯。

其二,史学是对事件真相的探源。

历史留存基本上属于就事记事的性质,一般不带记录者分析判断的成分。对历史真相进行探源,就成为史学的一项重要内容。这既要对历史留存资料的真伪具有判断力,还要有丰富的专业知识来融会贯通,更要有高度的责任感、使命感和虚心的求知态度以博采众长。这一点,王国维本人就是很好的榜样。他在史学研究方面,提出了一个“二重证据法”,即以现实考古中挖掘出的材料与历史文献上的材料相结合来鉴定真伪,从而考证出历史真相。在具体做法上,他把每个细小的问题都纳入大的范围来考虑。比如,在《殷卜辞中所见先公先王考》及《殷周制度论》诸学术著作中,他都是通过突破甲骨文文字考释的范围,而将它们作为考证上的原始史料,用以探讨所涉时代的历史、地理和礼制,从而第一次证实《史记·殷本记》所载商王世系的可靠程度,得出独到的也更符合史实的见解。由此,人家称赞他“义据精深,方法缜密,极考证家之能事”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其三,史学是对事件原由的剖析。

在还原出史实后,对事件原由进行剖析则更具现实意义。王国维的作品,以史学居多。尽管他提出研究历史要“明其因果”,但是从他的史学著述来看,他的侧重点还是在还原历史真相这个阶段。这实在是因为在还原历史真相方面,他面对的工作量太大,更多的还在于他的工作带有前无古人的开创性。因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可称为现代意义上的史学奠基人。他所做的,都是为后人做铺垫。同时,他又不忘给人指明方向——史学的一个现实意义在于“明其因果”,即对史实进行剖析。

这其实不难理解。比方说历史上发生的“安史之乱”,有关它的史料记载可谓多如牛毛。但是,作为史学研究者来说,不应该仅关注事件本身,还应该对该事件的发生进行一番思索。为什么缔造了开元盛世的唐玄宗,没能延续盛世?为什么一介地方节度使(安禄山)能兴起如此大的风浪来呢?为什么大唐帝国经此一变就一蹶不振了呢……

其四,史学的目的是从事实真相中找出普遍的规律。

司马迁在其《史记》中可谓道出了史家的一个目的——“究天人之际,察古今之变”。这也可以说是史学之于现实的一个目的:鉴古知今,古为今用。

历史是一面镜子。它不但照出了人类曾经的影子,也为人类汲取了经验教训。以古为镜,可以知兴衰。然而纵观过去,令人遗憾的是,中国历史尽管漫长,但可以说是有史无学,更多的时候,历史形同流水簿。因而,也就不会有人会从过去看出一种普通意义上的规律,也就让今人只看到了一个周而复始、走不出历史圈圈的国度。从这个角度来说,史学就是要培养跨时空的眼光,于一些普通的事件或现象中,找出带普遍性的规律。由此看来,王国维不仅仅是一位史学方面的研究专家,更是一位有战略眼光的思想者。

王国维为什么反对疑古风气?

在《〈国学丛刊〉序》中,王国维说:“今之言学者,有新旧之争,有中西之争,有有用之学与无用之学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何以言学无中西也?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方皆有之,西国之学我中亦类皆有之。所异者,广狭疏密耳。”从中可看出他对史学的治学态度。这同他主张贯通古今、会通中西的治学理念是一致的。生逢一个乱世,同时又是一个百废待建的时代,各种思潮和流派不断兴起,鱼龙混杂。在这个时候,持什么样的学术主张,什么样的治学态度,不仅是个人的事,从现实意义上来看,也会起到以点带面的作用,具有民族的性质。可以想象,在那个西学东渐,国学式微的年代,在一些贤达高举反传统的旗帜下,他的这种治学态度,无疑具有穿云破雾的敏锐眼光。而也就是在这种大背景下,一股疑古的风气在史学界漫蔓开来。

“研究中国古史为最纠纷之问题,上古之事,传说与史实混而不分,史实之中固不免有所缘饰,与传说无异;而传说中亦往往有史实为之素地……至于近世乃知孔安国本《尚书》之伪,纪年之不可信,而疑古之过,乃并尧、舜、禹之人物而亦疑之。其于怀疑之态度及批评之精神,不无可取,然惜于古史材料未尝为充分之处理也。吾辈生于今日,幸于纸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种材料,我辈固得据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亦得证明古书之某部分全为实录;即百家不雅驯之言,亦不无表示一面之事实。此二重证据法,惟在今日始得为之。虽古书之未得证明者,不能加以否定;而其已得证明者,不能不加以肯定,可断言也。”

王国维的这段话,自然有它的时代背景。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前后,疑古之风盛行。这时,王国维利用新发现的甲骨文考证出殷商先公、先王的姓名及前后顺序,印证了《史记·殷本纪》的可靠性。据此,他提出了自己在考古方面的一些体会。他要说的是,上古时期的事,传说和史实混在一起让人区别不开;史实中的部分,有些就同传说差不多;而传说中往往又用的是史实中的素材……人们疑古到不相信孔安国本《尚书》,连上面的纪年都不相信,以致于连尧、舜、禹这些人物都怀疑其真实性。由此可知,当时的疑古之风确实影响很大。对此,王国维表示,这些疑古态度和建立在此基础之上的批评精神,虽说“不无可取”,但得采取方法来进行考证。因而,正确的态度应是,对那些古书上未得到证明值得怀疑的内容,不能加以否定;而已得到证明的,就得加以肯定。

王国维的态度,用今天的话来说就叫实事求是。这是一种学术自由在实践中的具体运用,反映了他一直坚守的求真、求是的学术精神。做学问,就得尊重科学。判断事物的真伪、是非,不能听命于圣贤、权威的言语,而要“听其真,求其实”,真实、客观地反映事物的本来面目。这是他实证主义的考证方法的具体运用,也是他将中西方文化融会贯通的结果。这也可视为他追求学术独立和人格自由的具体体现。在学者的眼里,新旧也好,历史也好,中西也好,它们都如同自然物一样,已成为了客观存在,也就不存在对与错的区分。所谓的对错,只存在于人的主观意识中。对于客观存在,只能抱着尊重事实的态度去加以辨别,而不能仅凭个人的好恶去做主观的臆断。为此,在考证方面,他提出了二重证据法。

二重证据法是王国维自己的命名。缘于古史材料不充分,从而导致一些史实存于可疑之境。但是,由于地下考古工作的巨大进展,从一些地下挖掘出来的材料可弥补这方面的不足。通过地下材料来补正已有的纸上材料,从而证明古书上的某些部分的可靠性。即,以出土文物和古代文献对照来验证史实。用陈寅恪的话来讲就是:“一曰,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疑文互相释证;二曰,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正;三曰,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因而,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较传统的只从古代流传的传统文献中进行考证的方法具有更大的科学性。

怀疑与假设都是对不确定因素所持的一种主观态度。但不同的是,假设更多的时候属于预防的性质,而怀疑往往会与否定走到一起。其实,在学术上,王国维对一时不能求真、求是者,他则力主“阙疑”、“阙殆”,非常反对那种以不知为知的穿凿附会。只是,那个时期疑古思潮的泛起,更多还不是出于探询事实真相的目的,而是一种诋毁。因而,从王国维所持的观点里可以看出,他所反对的疑古,不是出于学术上的质疑,而是对不确定事物的仅凭意气用事就一概否定的做法。联想到那个时代,出了一个“五四”时期,包括一些学术大儒们在内,他们何尝不跟着高举起“打倒孔家店”的旗帜,奉西方的民主和科学为圭臬,狂热地投身到否定传统、否定家园,甚至连古老的象形文字都要被当作腐朽之物而扔进垃圾堆中去的运动中。

我们的国度有着悠久的历史,有着世界上唯一从古至今未曾中断的灿烂辉煌的华夏文明,曾几何时,它所放射的光芒是那么耀眼璀璨!而如同人一样,谁也不能保证一辈子不出现些三灾五难。灾难来时,首先殃及的自然是人的躯体和精神状态。这时,只要正确对待,对症下药,及时调治,就能康复。同样,当国难来时,不应只看到人家的辉煌而将自己看得一无是处,甚至怀疑否定自己。从这个角度来看,疑古,可作为学术研究过程中的假设,不可作为盖棺论定般的否定,更不能成为一种风气。这,恐怕就是王国维所坚持的一种对历史高度负责任的态度。

研究历史应该信古还是疑古?

对于一直信奉求真、求是学术精神的王国维来说,对研究历史应该信古还是疑古这个问题,似乎提得有些不尊重人的意味。因为上一节的表述中已对这个问题说得十分清楚,那就是“今人勇于疑古,与昔人之勇于信古,其不合论理正复相同”。既不盲目信古,也不贸然疑古。此处,不妨从局外人的角度,联系一些历史上的人和事,来做一些比较——兴许能从中悟出些什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