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时代,政治的重心,既然不在天子而在列国,则欲知其时的政治,非兼知其时列国的情形不可。而欲知列国的情形,又非先知古代的封建制度不可。
封建制度,当分两层说。古代交通不便,一水一山之隔,其人即不相往来。当此之时,即有强大的部落,亦不过能征服他部落;使之服从于我,来朝或进贡而已。这可称为封建制度的前期。后来强大之国更强大了,交通亦渐方便,征服他国后,可以废其酋长,而改封我的子弟、亲戚、功臣、故旧。则所谓共主的权力更强;而各国之间,关系亦日密。这可称为封建制度的后期。从前期到后期,亦是政治的一个进化。“众建亲戚,以为屏藩”的制度,莫盛于周代。要明白周代的封建制度,又不可不先明白其宗法。
社会的组织,本是起于女系的。所以在文字上,女生两字,合成一个姓字。后来女权渐次坠落,男权日益伸张。权力财产,都以男子为主体,有表明其系统的必要。于是乎姓之外又有所谓氏。所以姓是起于女系,氏是起于男系的。再后来,婚姻的关系,亦论男系而不论女系,于是姓亦改而从男。一族的始祖的姓,即为其子孙的姓,百世而不改。如后稷姓姬,凡后稷的子孙都姓姬之类。是之谓正姓。氏则可随时改变,如鲁桓公系鲁国之君,即以鲁为氏,而其三个儿子,则为孟孙氏、叔孙氏、季孙氏之类。是之谓庶姓。正姓所以表示系统,庶姓则表示这系统内的分支。
宗法与封建,是相辅而行的。凡受封的人,除其嫡长子世袭其位外,其次子以下,都别为大宗,大宗的嫡长子为大宗宗子。其次子以下,则别为小宗,小宗宗子直接受大宗宗子的统辖,小宗宗人,则直接受小宗宗子的统辖,间接受大宗宗子的统辖;凡受统辖的人,同时亦得蒙其收恤。小宗宗人,受小宗宗子的统辖和收恤,都以五世为限。大宗宗子则不然,凡同出一祖之后,无不当受其统辖,可蒙其收恤。所以有一大宗宗子,即同出一祖的人,都能团结而不涣散。故其组织极为坚强而悠久。
此制为什么必与封建并行呢?因为必如此,然后大宗宗子都是有土之君,才有力量以收恤其族人;而一族中人都与宗子共生息于此封土之上,自必同心翼卫其宗子。而各受封之人之间,亦借此以保存其联络。因为受封的人,在其所封之地固为大宗,若回到其本国,则仍为小宗。如季氏在其封地为大宗,对于鲁国的君,则为小宗;周公在鲁为大宗,对周朝则为小宗。所以《诗经》说:“君之宗之。”而公山不狃称鲁国为宗国。这可见君臣之间,仍有宗族的关系。
不论宗或族的组织,都由古代亲亲之情,限于血统相同或血统上有关系的人之故。而封建制度,则是一族征服他族之后,分据其地,而食其赋入,而治理其人的办法。一族的人分据各处,则可以互相藩卫,而别族的人不易将他推翻。这种精神,要算周代发挥得最为充足。武王克商,封兄弟之国十五,同姓之国四十。还有齐楚等国,或是亲戚,或是功臣故旧。当初原是一族的人,分据各方,以对抗异族,以压制被征服之人。然而数传之后,各国之君,相互之间的关系,已渐疏远;更数传,即同于路人了。而各国的权利,又不能无冲突。于是争斗遂起于国与国之间。这还是说始封之君,彼此本有关系的,若其并无关系,则其争斗的剧烈,自更无待于言了。所以封建制度不废,兵争终无由而息。但是封建制度之废,亦必要待到一定的机运的。
区别诸侯尊卑的是爵,而封地之大小,即因爵而异。《白虎通义》说:周爵五等,殷爵三等,而地则同为三等。地的大小,今文说: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不能五十里者,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古文说:公方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一百里。大约今文家所说,是西周以前的旧制。古文家所说,则东周以后,列国都扩大了,立说者乃斟酌其时势以立言。但无论立说定制如何,实行之时,总未必能如此整齐划一;即使能够,后来的开拓和削弱也是不能一定的。所以列国的大小强弱就不一致了。就大概言之,则沿边之国强,而内地之国弱;沿边之国大,而内地之国小。大约由沿边诸国,与戎狄为邻,有竞争磨砺;而又地多荒僻,易于占领开拓之故。
列国的互相并兼,非一朝一夕之故。向来说夏之时万国,殷之时三千,周初千八百,春秋时百四十。这固然是“设法”或“约计”之词,未必是实数。然而国之由多而少,则是不诬的。以一强遇众弱,可以恣意并吞。若两强相遇,或以一强遇次强,则并吞非旦夕间事,于是互争雄长,而有所谓霸主。小国都被并吞,或仅保存其名号,而实际则等于属地。次国听命于大国,大国则争为霸主。春秋时代的情形,便是如此。到战国时,则次国亦无以自立,大国各以存亡相搏,遂渐趋于统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