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九年之战目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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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陨石之歌(1)

作者无意将他奉为明星,因此本无所谓陨落。但在生活骤起骤跌的一刹那,他的心灵与天空中的一颗流星产生了奇妙的谐振。于是,我们从他的生物波中收到了一支陨石的歌。

——写在前面

一、“异物”

它(他)在单调、枯燥并充满凶险的那个领域如鱼得水,而当突然落进充满人情味的现实世界时,它(他)简直吓坏了齐长明满头虚汗,睡在病床上,沉得象一摊泥。护士来了,在他那已经很难进针的臀部打了一针,走了,他仍不知道……他失速、失重、没有知觉,任凭自己在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宇宙坠落。怀着莫名的恐惧,他向茫茫旷野呼喊:我这是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啊?

“大家知道——我们这里是步校外的步校——”空旷中传来重叠的遥远的回声,他辨出是王副师长在教导队开学典礼上做动员。“我们要在九个月内学完步校一年半的课程,而且要保证质量不低于步校……大家有决心没有——?”

“有一”气血方刚的受训班长们一声嘹亮:“百米”起跑线上扣晌了发令枪声。跑啊,九个月完成一年半的课程,必须开步就跑;加上彼此心照不宣的竞赛,岂不是一场在高速传送带上进行的酉米赛!出人意料,营部代理书记齐长明带领的炊事班长、打字员、给养员、代理会计……这一班,“散兵游勇”,不出两个月,竟把卫生红旗夺过来了,歌咏、队列也名列前茅,冲锋枪第二练习考核,又打了个全队第一名!齐长明本人则在“四会教练员”考核中获得了最高分!

齐长明参军以来尽管荣誉累累,象这样投合脾胃的正规训练生活还没有过。他成天想撒欢儿。大量的体力消耗,迫使一些农村兵也不得不学着用一点麦乳精和巧克力;齐长明不用,他觉得精力足够应付并有余剩。训练和工作之外,他另加一两个小时的写作:《怎样当班长》……青春的火焰尽情喷射,生命的火箭摆脱一切身外之物,越飞越快,越冲越高……而厄运就趁他不在意的时候悄悄降临了。四月二十九日早晨,他带领全班跑完了一万五千米武装越野全程;早饭之后,又挥舞小圆锹进行“土工作业”。下课的时候,他感到腹胀,来不及卸装即跑去小解。突然,他眼花了:我的尿怎么是红的?齐长明无可奈何地脱出了高速运行的轨道。两个月过去了,尿血不止,且原因不明。——等待他那瘫软的身体和沮丧心灵的,依然是叵测深渊……突然,他的没着没落的双手似乎抓着了一股游丝:

“长明,长明!”一声声亲昵的呼唤从远处飘来。他不待睁眼就“认”出来了:“爸爸!”

是的,爸爸——某高级陆军学校的训练部长接受例行的身体检查,也住进了这所医院。

晚饭之后,父子漫步在后院幽静的田埂上。父亲有意落后半步,从侧面打量着久病之后显得更高更瘦了的儿子。

这是他唯一的儿子,可长到十四岁上,还很少穿过新衣服呢。爸爸、妈妈或姐姐穿过的,大改小,女改男,从北京穿到开封。儿子参军以后,家里没寄过一分钱,一块糖,一个布丝,也没为他的“前途”操过心。一九七八年,长明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继考上了大学,妈妈着急了,想让他早点复员准备功课,齐部长没同意。因为儿子服役期未满。

现在他服役期满了,又病成这样,是否可以考虑一下呢?

即使为了安慰一下病中的儿子,他也该说几句了。

“长明,对身体不要考虑过多。如果不能在部队工作了,就早点复员吧。”

这是一句多么平常的话呀!可在齐长明听来,简直如五雷击顶。“复员?”他的脊背倏忽渗出汗来:那就是说,再不能回教导队了,再不能上训练场了,再不能?

“不!”他痴呆地站住了,仿佛再跟进一步就将踏人别一世界。“我不走,我还当兵,我还有好多事没做完,我……我不复员!”他简直在咆哮。

儿子异乎寻常的激动,把父亲吓了一跳。他忽然想起:

儿子当兵三年,给他寄回来三张立功喜报。想起他在信里说过,他是那么热爱他的连队,热爱军人的生活,渴望在部队做一番事业……这正是一个老军人引为骄傲的啊!几乎出于本能,他立刻想到了一个成全儿子心愿的途径:调动。是啊,他的属下也有部队,在那里不同样可以为军队建设出力吗?

与其说他这样想是出于爱子,不如说是爱才。早在长明当兵刚满一年的时候,便对我军传统的投弹训练方法产生了怀疑。他阅读了《运动生理学》《运动解剖学》《运动力学》等资料,发现投弹所需要的主要是前锯、胸大、背阔和肘腕等联为一体的肌肉群向前上方的爆发力;而连队目前通行的俯卧撑和拉单杠练的却是肱二头和三角肌的慢性收缩力和支撑力,怎能不事倍功半!他寻师访友,反复体验,终于总结出一套符合科学、省时省力的训练方法,写成了《投弹训练为什么事半功倍》的论文和一份详细教材,《解放军报》在头版加编后语做了报道。这在我们的训练部长看来,简直比收到立功喜报更令人欣慰——他赞赏这个“战士”勇于探索和科学练兵的精神。他所在的院校也为之轰动。于是有人向部长建议:“把他调到咱们这儿来不好吗?”齐部长摇头:“只要他肯学,一在哪儿都一样。”

而现在,这个“战士”的状况显然已不能胜任基层工作,如果说在那里是个“废物”的话,那么到院校来做些教学辅助工作,岂不是“废物利用”,一举两得吗?

想到此,父亲用试探的语气说:“如果你愿意长期在部队工作,我也支持。来之前曾有人向我提议:如你身体支持不了,能不能调动一下工作?”

“调动?”谁知这两个字比“复员”更糟——他想到的是社会上某些干部及其子女已经做和正在做的事情,那正是他深深鄙弃的。他躲避这种关系的影响犹如躲避瘟疫。不久前,一位刚穿上“四个兜”的干部子女对他说:“嘿!我也不知道怎么被提的干,其实我心里很想复员呢!”说得多么轻俏、得意!齐长明却深为此人“幸运”地丧失了人格的独立,丧失了革命军人之魂而惋惜!

“我不调,就是复员也要从我们部队走!”齐长明觉得这张无形的网正趁他无力的时候围过来,他感到惶恐、委屈,他要挣扎,抗衡,决不屈从。他呜呜地哭起来了!

真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其志”!站在儿子——不,一个年轻的共产党员面前,戎马四十年的老军人被震撼了。他不想做任何解释。他赞赏甚至羡慕这种童贞般纯洁的信念。也许我们的齐部长想到的还要更多,更多,眼里不觉闪出一丝亮晶晶的东西。他背过身去抹了一下,一声不响,独自踱回去了……——这是发生在一九八〇年夏天的故事。这时候,如果我们具有爱因斯坦那种富于贯穿力的眼光,将发现这个“兵”正站在几条作用线的交点上:从这一年起,我军不再从战士中直接提拔干部,入党限制比例——换句话说,当兵已不再是人们热衷的“仕途”;而社会生活的色彩与滋味空前丰富起来,对处身军旅生活的青年人发生着强烈的吸引力……可是,在这一切条件面前,齐长明却是一番这样的反应!无怪乎几个中学时代的好友听了他的感遇以后叹道:“你呀,长明,真担心你走到大街上,会被当成是另一个星球上掉下来的——异物!”

一、使命

看来它(他)不是被抛弃;它(他)摆脱种种引力的挽留,义无反顾,一意孤行,倒象是从什么地方接受了某种不可违拗的使命“啊,朋友,你间我:

为什么放着清阑、舒服,却自寻紧张、艰苦?

为什么面前有平坦大道,偏觅那崎岖的山路?

怎么对你说呢?

我心中探求真理的圣明星火越燃越旺,而你却只有一根黯然将烬的残烛;我讨厌襁褓的束缚并挣脱温情的锁链,而你却热衷守抱父母功名的大树……”

这首题为《致一位对我参军不解的朋友》的诗,写于一九七六年底。这个在十年动乱中长大的不满十七岁的“大孩子”,哪儿来的这样一腔抱负?是从那一箱子小人书里?

是从那一套又一套改小了的军装上?总之在他十五岁的时候,就曾在他出任“总编辑”的《少年文丛》上,为所谓“黑线回潮”鸣不平,公然高呼“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才能,哪谈得上为国争光”云云。刊物被作为“地下反革命刊物”(一九七八年正式平反)查禁,他又将拳拳爱国之心加上过剩的精力投之于体育。当业余体校的银幕上出现一了我国选手李伟男在国际中学生运动会上获得铁饼冠军的画面时,齐长明同李伟男一起哭了。那时,他刚由撑竿跳改学跳远和三级跳,却立即向老师保证:“明年我要拿全省第一名!”老师吓了一跳!然而第二年全省运动会上,他果然夺得了少年组跳远和三级跳两项第一名!照此下去,他冲上国际体坛是完全可能的,不幸在学习一种新方法时受了伤。征兵开始了。齐长明瞪大了眼睛,突然发现当兵才是自己由衷的夙愿。他简直被这股欲火烧得神魂颠倒。

他与同学们热烈讨论中苏交战的种种可能性。“为了祖国的尊严,军队的荣誉,开炮!”电影《南海风云》里的一句话使他长久激动不已。他在伙伴们自己举办的诗歌朗诵会上,以几百行的长诗来表达参军的渴望,憧憬着为国捐躯的那一天……幸而他终于入伍了,若不然非得一场大病不可!

同许许多多想望参军的青年一样,一旦踏入真实的并非那么浪漫的军营之门,他也曾有过失望的酸楚。真不知道那些乐乐呵呵的老兵是怎么“熬,出来的。连队都说:”

好战士都是学了毛著才好的。他将信将疑,暗中考察过所有的学习标兵,发现其中的大多数都货真价实。“老马列”史金昌,“老黄牛”、投弹能手黄双来,七十三行样样通的城市兵何国全……都是他暗中崇拜的对象。于是,他也起早贪黑学起来。当兵头三个月,他就把毛选四卷中未读过的通读了一遍。“五卷”一出版,他先让家里寄了一本,等书发到连队,他已开始读第二遍了。书中那宏大的气魄,透辟的思想,排疑解难的精湛艺术……以及犀利、幽默的语言,每令他玩味不尽,倒嚼再三,恨不能全部吞进肚子才解渴。不知不觉中,一个轰动遐迩的“奇迹”出现了。

那时候,学习大庆齐莉莉,部队的“岗位练兵”活动热火朝天,各行各业状元迭出。齐长明成了“岗位练兵成果表演小分队”的成员。“首长和同志们可以提问毛选五卷中任何一篇的写作时间、历史背景、中心思想、段落大意等等;或问某篇文章的某段话在哪一页;或问某一页是哪篇文章的哪一段……我部战士齐长明均可回答!”

“嚯,这简直是倒背如流啊!”观众们奇而疑之,跃跃欲试……齐长明表演了上百场,竟无一次被问倒!

掌声,赞叹声……首长接见,记者拍照……那场面足以满足一个十八岁青年的虚荣心了。不幸他“表演”的不是别的,而是领袖的著作;内容与“形式”的矛盾时时折磨着他。“别人表演的都是打仗用得着的真功夫,我这算什么呢?”他看见修整南瓜的农民把满好的一朵花掐掉了:

“谎花——没用的东西!”他不愿作“谎花”。在一次座谈会上,他终于说:“听说看了我的‘表演’,有的战友也在背,我觉得这正是我的罪过……”于是,“表演”到此结束。

“凭你的记性,凭你下的那场功夫,一门外语也啃下来了……真可惜!”战友说。齐长明却不后悔。“熟读”并无害处,问题是不能满足。正如“谎花”可以给雌花授粉一样,理论一与实践结合,便能结出硕果。

齐长明当过运动员,训练不成问题,干活怎么样?第一次参加挑水抗旱,他的扁担左挑、右挑、横着挑,还是不听使唤,一桶水晃出去一半,同志们说他象刚到朝阳沟的“银环”。立刻,“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最聪明、最有才能的是……”领袖的教导“跳”出来了,象电话交换台一样,“用户”一拨就掉牌儿。技术不高,他干得泼势。装石头,挑大个搬;装沙土,拣离车远处站……他被树为学习和艰苦奋斗两项标兵,记了三等功。

年底,上级召开运动会,战友都指望齐长明给“跳”个第一回来。至此,他的秘密不能不暴露了:原来他人伍前膝盖受过严重损伤。这一年,他下单杠不敢落地,搬石头蹲下起不来,连出操也只能踮着脚尖跑,更不必说阴天下雨了。他参军时秘密带来几十贴“金不换”,从春贴到秋,没让别人知道。施工九个月,他贴了九个月膏药,竟无一天缺勤!

他干吗要隐瞒?年轻人,想得也简单:一怕照顾——不能参加他所需要的劳动和训练;二怕复员,中断他所执迷的计划与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