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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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胜子要找的这个人是老哈。二十一年前,在远离天河城几百里的那个小山村崔庄,大城市天河来的知青中有四个男生,被称为四条汉子。排老大的叫老宋,即宋子林,当时在知青点就因字写得好,还会写诗,又在公社革委会宣传组搞了半年多大批判而有点儿小名气。老哈排老二。排老三的,是王大利,细高个,一心想当兵,却因爷爷有点儿什么历史问题,一直当不上。胜子年龄最小,刚满十七岁,被叫做老胜,排老四。虽都十八九岁二十一二岁,却都赚了个老字。

宋子林第一个被招工,却是去了老革命根据地峭山深处的一家兵工厂,三年前已当上了副厂长。王大利是第二个回的城,先在铁厂当翻砂工,后来靠自学考上了警察。

胜子爸的“历史问题”,对小时候的胜子还没多大影响。可到了“文革”初,胜子爸被一个“风雷激革命工人造反兵团”的人给揪了出来,列为“批判对象”,胜子的考剧团和当兵都受到了阻碍。下了乡,也是跟老哈坚持到最后才一起回的城,就业也不给安排个好单位。

老哈人长的不好看,大块头体形,圆圆的大脑袋,小眼睛,塌鼻子,大嘴巴。这家伙,能吃能睡,心宽体胖,活像头猪。平时不爱学习,不是谈女人就是谈将来挣钱,被带队的知青干部批过好几次,说他一是思想意识有问题,满脑子低级趣味;二是财迷心窍,满脑子资产阶级思想。可这家伙毫不在乎,既不要求入团也不争取当先进。只是干活挺卖力。下乡那几年,只要他与胜子单独在一块儿,一开口就是谈女人。胜子觉得这跟他二十岁的年龄很不相称。老哈常问胜子一些没有任何思想准备的问题。一次他问:“你觉得女孩子单眼皮好看还是双眼皮好看?”

胜子很少注意女孩子,对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就去暗里观察了两个女知青,回头跟老哈私下说,还是单眼皮儿好看。

老哈连连叹气:“不办!不办!还单眼皮好看?你呀,纯粹一个未开化!以后领你去启蒙启蒙。”

胜子却不以为然。

老哈又问:“女孩子你喜欢扁扁体形的,还是喜欢圆圆体形的?”

胜子懒得回答了。他觉得老哈整天琢磨女人挺无聊。又不是当画家,观察女孩子那么仔细干么?他从小喜欢物理,装个电灯,拉个电线,给农民修个自行车、半导体什么的。虽说技术不太高,在村里却是个大能人了。村支部的广播喇叭坏了,也找他去修。那个广播喇叭很重要,支书说大喇叭是党支部革委会的喉舌。老哈却私下说它是支书的“口条”口条,牛舌头,猪舌头,都叫口条。村里的大事小事都要通过大喇叭传达,它一响,全村百十户人家都能听见。支书召集党员、小队干部、会计开会,都是用它下通知。连农户家找不到孩子了,也到大喇叭上来唤:“狗蛋狗蛋,在谁家里!赶快回家!你娘找你!狗蛋狗蛋!”再一天又是:“狗剩狗剩!在谁家里!”每每叫到狗剩,胜子就垂了头,不哼声了,生怕知青们知道他的小名。

一个夏天的晚上,老哈因嘴馋,也因知青平日的伙食太清汤寡水,吃多了死猪肉得了急性肠炎。胜子用地排车拉上他,跑了十二华里,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累得几乎虚脱。医生说,再晚来半小时,这胖小子的小命就挺危险了。打那,老哈把胜子看成了救命恩人,一直当亲弟兄对待。

这几天,第三配件厂又出了两件小事儿,把厂长娄传兴气得火冒三丈。一是不知是谁半夜里搞恶作剧,把大门口挂的牌子上的“件”字刮去了单立人儿,“配件厂”三字变成了“配牛厂”。职工们看了笑得肚子痛。二是不知是谁写了一首打油诗,寄给了娄传兴。诗是这样写的:

《赠娄灾星》,公元1994年4月。作者——敌杀死。

配牛厂厂头儿娄传兴,

整天搞些哩根儿愣。

今天集资上项目,

明日合资瞎呼隆。

到头来,倒霉的还是职工俺,

竹篮子打水猴子捞月亮一场空。

配件厂变成配牛厂,

娄传兴绝对是娄灾星!

娄传兴召开了中层干部会,拍着桌子大发雷霆,要追查肇事分子,说这是恶毒破坏企业形象,疯狂进行人身攻击。会上,不少人直想笑,可又使劲咬着牙不敢笑。会后,娄传兴又留下保卫科长狠狠地训了一顿,让他先去下令昨夜在大门口值班的退休电工方师傅停职检查,罚款一百元。然后查对一批可疑分子的笔迹,一定要把写打油诗刮牌子的那个人查出来。可疑分子之中,首当其冲地列上了赵天胜。

早上刚一上班,厂区挂在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一个男声正播着新闻:“……国家主席江泽民会见了第三批港事顾问和新增补的香港特别行政区筹备委员会预委会委员。他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现在距中国对香港恢复行使主权只有三年时间,有许多紧迫的事情有待于加快进行……”胜子打开工具箱,拿了几件工具,准备带小杜、小贞去热处理车间检查一下管线。这时,小杜气喘吁吁地跑来了。

“师傅,我给你说个事儿,你可千万别上火……”

“么事?”

小杜吞吞吐吐地说:“娄传兴这小子,可能是想杀鸡给猴看,我……我……你……你去看看,就明白了!可是,你千万别生气……在厂办公楼前边……”

胜子一声没吭,转身出了管工班,去厂办公楼。远远就望见一群人围在那里,看宣传栏里贴的什么。他走到近前,探头一看,脑袋顿时大了。那个曾贴过他当青年技术标兵和先进生产者披红戴花的照片的宣传栏里,一张白纸上写了几行黑字:

处分通告

鉴于管工班班长赵天胜违犯法律和违犯厂规,砸烂有关单位的设备,严重损害了本厂的声誉,特免予刑事处分,给予记大过、降一级工资、扣发全年奖金的处分。今通告全厂职工,以赵天胜所犯严重错误为戒,严肃国法厂纪,为建设“双文明”的配件厂而努力奋斗!

天河市第三机械配件厂

1994年5月3日

落款处还盖着厂里的红色大印。

胜子拨开众人,上前一把将那张通告撕了下来。在众人一片愕然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他已噔噔噔进了办公楼,上了二楼,“砰”地一脚踹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

巧了,秃头厂长娄传兴正在里边跟崔主任作什么指示。娄传兴衣冠楚楚,穿了件白色的条纹衬衣,脖子上还打了条红格子领带,夹了一枚金光闪闪带细链子的领带夹。两人一见手中抓着撕破的“通告”怒发冲冠的胜子,都吃了一惊。

“胜……赵赵……赵天胜,你、你想干什么?”

胜子指着秃头厂长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娄传兴,你还对我免予刑事处分,你懂个么!刑事处分是你说了算的?啊!你说!”

他吼了一声,如炸了一声雷,吓得娄传兴一“机灵”。崔主任生怕胜子一时冲动,揍了娄传兴,忙上前要劝他走。胜子一挣胳膊,把老崔甩了个趔趄。老崔忙去门外招呼来几个人,给娄传兴护驾。

“老崔,你坐好了!你放心,我今天绝对不骂他一句,不戳他一指头。”胜子又对娄传兴道,“你记什么大过也好,降几级工资也好,扣发全年奖金还是扣我十年二十年奖金也好。无所谓!我今天来,只告诉你,第一,你知道我们管工班维修了这一年上下水管道,熬了多少个夜,加了多少个班,出了多少力,流了多少汗?每个人都受了好几次伤,大牛差点儿把命都搭上了。小贞来了例假都不休息,站在冰凉的泥水里干活。你以为俺们就是为了这三万二千块承包费干的?你当个工人的厂长,你心里有没有工人这两个字?娄传兴,我瞧不起你!你不尊重我们,不尊重我们的劳动,我们也没拿你当块咸菜!你觉着你当个厂长是叫花子坐轿抖起来了,我说你那是烧包,不知天高地厚!我在机械厂干了十八年,过去光从电影电视上看那些反面人物流氓无赖,今天倒从现实生活中看到了一个活的!第二,我告诉你……”他刚想说“老子不干了!老子辞职了!”突然想起梅在几个月前曾对他说的,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千万不要辞职下海。你这人心眼太直,经不了商。一辞职,以后到了退休年龄,连退休金、医疗费都拿不到了……又想起七八年前梅曾给他讲过“违犯”和“违反”的区别和用法,就把手里那张撕烂的处分通告展开来,指着上边“违犯厂规”的“犯”字,道,“这个字,应该是‘反对’的‘反’。你懂不懂?”又把那“通告”窝成一团,“叭”地扔在娄传兴面前的办公桌上,轻蔑地“哼”了一声:“祝你步步高升!”

这时,老崔问了一声:“哎哎,胜子,你等等,我问你一句。厂大门的牌子,是不是你刮了单立人儿去的?打油诗,是不是你写的?”

胜子说:“我赵天胜一向光明正大,这种事干不出来。你怎么不找公安局来破案?西营派出所所长就是我的同学!”又指着娄传兴道,“你不琢磨琢磨?是好领导怎么会挨职工的骂?怎么没有骂雷锋和焦裕禄的?”他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说了一句,“我看你还能蹦哒几天!”然后,哈哈哈哈放声大笑,噔噔噔下楼去了。

胜子下班的路上,又看见了护城河上的那座鹊桥,还有桥边的那棵高大的垂柳树。来到鹊桥的十字路口,就见有不少成双成对的男女或在那里相依相偎的散步,或坐在河边树下窃窃私语。

鹊桥是横架在南北走向的护城河上的一座双孔石桥。据说打几百年前就有了。多年来,古城传下来一种风俗,只要谈恋爱交朋友的男女青年到鹊桥上来约会,就算确定了男婚女嫁的关系。每年农历七月七牛郎会织女的夜晚,桥上桥下聚集的情侣达几百对。天河青年结婚的喜车,即使绕个十几里的圈子,也要从鹊桥上驶过。刚解放时,桥面比较窄,后来城建部门把它加了宽,又加了人行道,砌上了石栏杆。天河的鹊桥成了一处人文景观。不少外地来的游客也都挺有兴致地到桥上来走走看看,拍照留念。

梅养好伤后,有一段时间,胜子连续一个多月吃住在厂里参加突击会战,没有空去找梅,想得挺难受。但就在农历七月初七这天上午,胜子突然收到了一封信,是梅约他晚八点半在鹊桥西头约会。胜子尽快干完了当天的活,骑上车子先窜回家,换了给梅买的一辆玫瑰色坤车骑了去。离鹊桥还有三站地的时候,天暗了下来,起了风,又下起了雨。胜子紧蹬慢蹬,还是淋了个落汤鸡。赶到鹊桥西头,借着路灯的光亮,只见桥四周的花草树木中有许许多多的花伞,如开放了一朵朵大蘑菇。花伞下罩着一对对的男女情侣。胜子东张西望,一眼就见河边的一棵大垂柳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儿,撑着把花伞,焦急地东张西望。夜风吹起了她的白裙子,如一朵大梅花迎风开放。梅转过脸来时也看见了他,就迎着他跑过来。胜子停下车子,也冲她跑了过去。他很想像电影上慢镜头里的青年男女一般抱住梅,但钻到花伞底下却没敢碰她,跟她保持了两三公分的距离,彼此的喘息声都听得异常清晰。两个人四目对视,一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梅见雨水顺着他的头发直往下流,就取出手绢,刚要递给他,却勇敢地去给他擦脸。胜子被这意外的爱抚式的举动弄得一下子鼓起了勇气,就握住了梅拿手绢的那一只手,又用双手握住,贴在胸口上。然后伸出右手去抚摸梅堆在肩上的乌发。他的心跳得很厉害。梅也从手上感到了他剧烈的心跳,感到了他粗重的呼吸。她轻轻地靠近了他。胜子迟疑了一下,一手接过了雨伞,另一条胳膊只轻轻一搂,柳枝儿般柔软的梅就贴到了他的怀里。他低下头去,先试探着吻了那白皙的脸庞一下。她羞怯地把脸埋到了他的怀里。胜子这时拎起了一个小东西,对梅说:“哎,你看!”梅缓缓抬起头,见有一个细链子拴着的小物件,在眼前一晃一晃,一闪一亮。她伸出手,那小物件就落在了手心里。借了灯光仔细一看,却是一只拴在一把钥匙上的憨态可掬的不锈钢小猪。她就是属猪的呀!她喜欢得不得了,先是把小猪放在胸口上贴了一会儿,又拿起来吻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看他,又从他的肩膀上看到了几米远处的一辆被雨淋得发亮的玫瑰色坤车。然后,伸开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雨点儿啪啪叭叭敲打着花伞,浓浓的夜色如一顶巨大的黑帐篷罩住了他们,无数的灯如银河的群星在身子四周眨眼。胜子说:“我可逮着你了!我可逮着你了!”梅仰起脸儿,眼里闪动着异样的光彩,说:“你不是抱了我好几次了?”“那样抱跟今天不一样……”梅问:“今天又怎么了?”胜子憨憨地一笑,伸手摘下了梅的眼镜,胆怯地犹豫了一下,张嘴就含住了梅的小嘴儿。

护城河不知流过去了多少清凌凌的泉水,梅从胜子怀里抬起头,拉起他的左手,把一只锃亮的手表戴在了他那粗壮的腕子上。胜子叫了声:“梅!”又吻住了她。

接下来的故事似乎就比较顺理成章了。

对胜子贫寒的家,梅的父母倒没提什么意见。他们觉得胜子小伙虽职业和家庭普普通通,两家不太门当户对。胜子个头不算高,皮肤也黑了些,但人挺老实,学习也刻苦,又懂礼貌,也能配得上女儿。

梅虽有文化,气质不错,但身体不太健康,也需要个体格棒棒的男孩子照顾。只是有一点,梅的父母对胜子的母亲有些担心,担心老太太会不会是那种挺厉害挺挑剔的小市民。梅说:“绝对不是,绝对不会!”梅妈妈又专程去看了一次胜子妈,借着啦家常,仔细察颜观色了两个多小时,才认为没什么问题。